今年 1 月 28 日，日本規模最大的 AV 販售平臺 FANZA 上架了一部新片，而主演的女優，是不久前自殺去世的橫宮七海。
而她去世後釋出的新片，還遠不只這一部。
自12月10日，訃告發出後的一個多月裡，有橫宮七海出鏡的新片，已經出現了 30 多部。
訃告公佈第二天，日本 5ch 論壇上的留言
如今，在這些作品的評論區，也總能看到持不同意見的人，吵成一片。
一部分人不願再消費去世女優的色情作品，呼籲片商對新片做下架和封存處理。也有人嘲笑這種要求既偽善又天真，片商和男演員也不是吃乾飯的，憑什麼白白蒙受損失？
還有人直接上升到女優職業汙名化的高度，認為“撤回作品才是對死者最大的不尊重”。
而之所以橫宮七海的作品會在她去世後推出，和日本於2022年6月出臺「AV 被害防止法」 有關。
2022 年 4 月，日本修法將成人年齡由 20 歲下調至 18 歲，這也意味著，「真正的現役 18 歲女高中生」出演 AV，已經成了一件合法的事情。外界擔心18、19歲年輕人會在缺少判斷力的情況下，被迫簽約出演成人影片。
對“解禁高中生出演 AV ”的抗議集會
於是，為了回應社會上的質疑，參議院緊急通過了這部「AV 被害防止法」，要求所有 AV 在拍攝完成後，都要設定4個月的冷靜期，期間演員可以隨時提出解約、要求片商銷燬影片。
然而，這條本就倉促的新規，從正式生效起，卻引發了大量不滿。
“AV 被害防止法”看似可以保護演員的權益，但現實推行的結果卻是：正規制片公司的製作和回款週期更長、風險更高。與此同時，常常威逼利誘新人參演 AV 的非法拍攝公司，相比正規制片公司變得更有競爭力。
甚至有現役女優認為，“AV被害防止法”只會帶來反效果，它不僅保護不了新入行的女性，反而增加了她們被非法拍攝公司欺騙的風險。
而橫宮七海，也成了這場關於新法漏洞爭議之中，最為觸目驚心的一個案例。
2021 年，橫宮七海打著“18 歲零 10 個月的美少女”旗號出道。兩年後，她因抑鬱症自殺。從剛出道時眼睛裡有星星、狐媚可愛的少女，到數次自殺並在片場崩潰大哭的七海，這條路，橫宮七海走了兩年零八個月。
她最後留下的，卻是大量因為「AV 被害防止法」而推遲發售的新片。
去世前一個月，橫宮七海釋出的出道早期照片
不管是早已和橫宮七海斷絕聯絡的父母，還是在網上支援和悼念她的粉絲，都沒有任何一方出面中止這場驚悚的消費。
2021 年 4 月 10 日，橫宮七海在 AV 販售平臺 MGS 上傳了第一支素人作品《ななみ 18歳 ウブカワ美少女(開発中)》，翻譯過來大概就是“nanami 18歲 清純美少女（開發中） ”，“nanami”即“七海”的音譯。
七海的第一支作品拿下了 MGS 銷售第一的好成績。優越的外形，聲優級好聽的嗓音，再加上投入的演技，讓不少 AV 達人都押寶七海，預測她不久後就能成為擁有專屬席位的偶像級女優。
直到七海去世前，依舊不斷有人考古到這部出道作，並在評論裡盛讚七海的可愛之處——“娃娃音”、“明亮的表情”、“比偶像還可愛”……當然，在 AV 影評的語境裡，所有的誇讚評價的都是女優作為商品的價值。如果女優在影片裡表現不佳或狀態懈怠，惡評就會隨之而來。
2021 年是七海的職業上升期，也是她口碑最好的時期。
這一階段的七海保留著出道時的齊劉海短髮，不管是扮學生還是扮美少女，都有一大批人買賬。甚至當年留下來的作品宣傳 PV 單獨上傳到油管後，都能有 15 萬的播放。
雖然搭戲的男演員皆是些日本 AV 裡的平均菜色 —— 足以讓女性產生困擾的老男人 —— 但七海卻一直盡職盡責地、重複配合著那些“大叔捕獲頂級蘿莉”的橋段。
在這一年 12 月份釋出的可愛情侶系列裡，七海塗著帶珠光的透明唇蜜，用小鹿一樣的眼睛，不斷望向鏡頭歪嘴笑。影片標題裡的關鍵詞“迷住了日本”和“人氣情侶”雖略有浮誇之意，卻並沒有騙觀眾之嫌。直到片子發行三年後，依舊有人在論壇上提起這部影片、將七海稱為理想型。
從業一年後的 2022 年，橫宮七海便憑藉一部 VR 作品，獲得了評論網站選出的「21 年下半年作品排行榜」第一名。與她獲得並列第一名的，則是日本 AV 界的“萬年一姐”河北彩花。
這些號稱“成人 VR 重度使用者和權威評論家”的評論員們如此評論七海：
“完成度堪稱奢侈的單體作品，極好的生魚片。”
而在橫宮七海的評論裡，幾乎所有的讚美都離不開“可愛”。在這裡，你能見識到來自這些對女優朝思暮想的權威專家言辭懇切的 AV 評論寫作：
“可愛的小狐貓，從頭到尾都可愛！”
“皇家級的可愛！絕對正義的可愛！可愛國的公主！”
同樣也是在 2022 年，大約是因為沒能簽約成片商的專屬演員，橫宮七海像那些“沒熬出頭的”女優一樣，開始拍攝一些主題涉及「拷打、下藥、搞壞」的重口味影片。常常在片子裡被折磨到眼睛發紅充血、控制不住地乾嘔。
而略見發福的身材，卻讓七海的口碑急轉直下。出演凌虐片的她並沒有獲得同情，反倒只有一堆差評。橫宮七海的形象直接從小可愛跌落成“小菲柱”，觀眾挑揀片子時，話裡話外也多了些威脅的意味：
“再這樣下去，真不可愛了。”
“這類片子只愛看乾瘦的演員。”
畢竟，即使是白嫖多年的觀眾，也常常自詡為女優的賽博金主。好似沒有他們一條條種子連結的下載，就沒有女優今天的名氣和收入。
轉眼到了 2023 年，橫宮七海也繼續以重口味影片勞模的形象活躍在行業中。到那年夏天的時候，七海漸漸瘦了，但評論裡也開始有了擔心她精神狀況的聲音。
在一期囚禁主題的影片中，七海畫著潦草的濃妝，卻依舊難掩疲態，就連嘴唇也看不到多少血色。
配合綁架、迷姦主題，影片中屢次出現七海眼神渙散的面部特寫鏡頭。她手腕上貼著大面積的創可貼，卻蓋不住割腕的傷痕。
在片中經歷了一週的凌虐和侵犯後，影片末尾，七海帶著男人還給她的白色泰迪熊，一路遊蕩到無人的天橋。和小熊對視告別後，七海扔掉小熊，衝著橋下的車流吶喊道：
“不想再繼續扮演這樣的角色了！”
“我累了！！”
影片的最後一幕，就定格在了被扔掉的小熊身上。
製片方為什麼要選一個精神狀態岌岌可危的女演員、不停地拍攝少女囚禁片？導演這些意味不明的鏡頭又是否利用了七海糟糕的心理狀態？七海的表演有多少是演技、多少是源自內心的發洩？—— 在七海離開後，這些都成了無法對證的事。
靈氣尚存的時候扮演獨愛老大叔的可愛蘿莉、狀態下滑了就扮演被誘拐後精神恍惚的少女 ——除了可愛的外形條件，七海不同時期的心理狀態，也都成了廠商算盤裡的“商品價值”。
七海去世以後，網友聯絡起一年以來七海的發胖和暴瘦、還有在直播中哭個不停的表現，推測出七海狀態改變的時間點，“發胖時大概就開始用抑鬱症藥物了，後來多半是放棄自救，藥停了，人也開始暴瘦”。
還有人提到 22 年 9 月的一部作品。這部片子本身沒什麼特別之處，劇情還是大叔灌醉蘿莉的老橋段，七海的心情看著也不錯，總是用星星眼回應鏡頭，喝醉前還不斷對著男演員扮可愛。
臨近片子結尾，七海的狀態開始失控。她先是抓住枕頭、捂著臉逃避鏡頭的拍攝，接著反覆追問男演員森林原人愛不愛她、會不會和她結婚。
森林原人也清楚地回應她，說了些“喜歡、我愛你”之類的話，七海卻哭得更厲害了，但可能還是相信了森林原人，於是緊緊摟住了對方。
這種狀態持續了不到 1 分鐘，森林原人拿過相機準備繼續對著七海直拍。七海再次抓過枕頭想擋住臉，森林原人卻語氣堅定地命令她：不行、不行、不行。然後他掐住七海的脖子，一邊繼續拍攝，一邊重複著“喜歡你”、“我愛你”。
七海還是按流程推進了劇情，眼睛卻也逐漸失神。在影片的最後一分鐘，七海整理好衣服，拿起枕頭砸向了手持攝影機的森林原人。
森林原人說：“最喜歡你了。”
“煩死了！”七海回應道。
接著七海喝了口啤酒，提起精神對著鏡頭說：“現在正在看這部影片的大家，乾杯。”然後她把啤酒對著鏡頭扔了出去。
隨著七海的去世，觀眾對這段影片的反應有了完全不同的解釋。
一年前，有網友以《興致很好的七海》為標題，稱讚七海在這部影片中的可愛、嫵媚，至於最後一段七海的失控，他也只是覺得“七海好像換了個人，反應很激烈”，但“包含這部分也是很棒的作品”。
在這些觀眾看來，這是作為 AV 女演員的七海 —— “新的一面”。七海在片子突然的崩潰和釋放，被理解為一種“慾望和疼痛的本能釋放”。
而七海去世後，這段內容才終於被“翻案”、有了新的解釋角度，甚至有人說，自己在這個片段中感受到了在大量僵硬的 AV 作品中不曾存在過的“揪人心絃的瞬間”，它就像一個缺口，猝然洩露出那些被任意編排、擺弄的 AV 女演員們的真實情緒，也成了佐證七海活得痛苦的材料之一。
2023 年 12 月 10 日，一位自稱是橫宮七海好友的女性，在 X 上釋出了橫宮七海的訃告。
除此之外，事務所、橫宮七海的家人均沒有出面對七海的離世做出任何回應
在好友的另一篇長文中，橫宮七海在 AV 拍攝之外的人生，才勉強有了輪廓。
因為家庭不睦，橫宮七海在高中時代就開始在女僕咖啡店打工，後來為了供妹妹上學，也涉足過夜店的陪酒生意。
“因為她早就認定了，自己只能走這條路。”成年後，七海因為拍攝 AV 被父母不斷譏諷，雙方就斷絕了往來，甚至她的妹妹也被父母告誡“不能再和七海有瓜葛”。
但即便如此，對於友人來說，作為女僕的七海依舊“有極高的魅力”，稱她“在群馬和其他地方都留下了深刻的存在感和業績，是一個完美的女孩”。
友人釋出的合照
在友人的敘述中，橫宮七海的心理困境早在拍攝 AV 前就開始了：“從她的成長經歷來看，一直都很難生活。”但七海也一直“沒有屈服，一直在努力”。
儘管自己多次嘗試自殺都以失敗告終，但面對同樣患有抑鬱並嘗試自殺的友人，橫宮七海總是給出了最大的關心。在與朋友最後的聯絡中，她也不忘告訴對方“很高興你能和我做朋友”、“請你幸福”。
而對於自己即將逃離這個世界的決定，橫宮七海卻說：“我決定了，讓我的存在永遠消失。”
在去世前的一個多月，橫宮七海同時開了多個小號，先是釋出了大量讓人不明所以的推文，甚至有觀眾結合她在影片裡精神渙散的樣子，給她蓋章成了“地雷女”。
在去世前幾天，橫宮七海不再 po 圖，只是發些寬慰粉絲、近似於遺書的留言：
“感謝大家的厚愛。”
“祝大家都能幸福。”
“我會永遠活在大家心中。”
如果你往前翻七海的 X，就會發現，在今年早些時候，雖然她的推文風格還是肉眼可見的哀傷，但也明顯更有邏輯和生氣。
她會跟大家分享自己喜歡的歌手尾崎豐，會不斷安撫擔心自己的人。還有網友說，自己給橫宮七海寫的留言幾乎每條都會收到點贊或回覆。
對於 AV 女優職業，七海也能想辦法找到自己在工作中的價值：“能用自己的方式來享受作品就好了。”
最後還認真地補充道：“喜歡不跳過 AV 開頭的人。”
七海時常會去澀谷看尾崎豐的紀念碑，將尾崎豐稱為自己的“救贖”
時間線再往前推移。在更早的 2022 年，橫宮七海還會發布長文字記錄心情，雖然也常常提到和母親的矛盾、提到妹妹因為和自己聯絡而被父親斥責，但每條內容的最後，總是留著一點光亮：
“每次回奶奶家時，奶奶都會記得幾年前我說過的喜歡的飯菜和零食，然後會為我準備很多。”
“最喜歡奶奶了。”
她計劃著考下駕照然後帶妹妹去很多地方、給妹妹升學攢下學費、以“元氣的樣子”和爺爺奶奶妹妹一起去海邊……這時，剛踏足 AV 行業的七海，沒有什麼“有關家庭的回憶”的七海，依舊希望“能夠和妹妹一起在未來創造很多美好的回憶”。
而這樣的動態，在 23 年之後，七海就再也沒發過。
七海不是被片商“靈堂賣片”的第一人，甚至不是 2023 年第一個自殺的女優。2023 年，女優優木詩選擇了自殺離世。但不同於有母親為其撰寫部落格、以表回憶和思念的優木詩，橫宮七海的大眾記憶，只能不斷被片商發行的新片重新整理。
七海去世一個多月後，2024 年 1 月 28 日，其生前主演的《我推的孩子 橫宮七海》發售。在影片中，橫宮七海飾演的女主角，在去世後帶著前世記憶轉世重生，以少女形象和曾經的丈夫重逢並相戀。
影片的評論也再次呈現了兩邊倒的勢態。一邊是反對七海繼續釋出新片的人，他們無法接受已經去世的七海在色情影片裡“死而復生”。
而另一邊，則是把這部影片奉為“橫宮七海集大成之作”、稱這部片子“敦厚而溫情”的人。因為影片中，七海以轉世重生的身份繼續扮演著 40 歲痴男的蘿莉玩具 —— 這也成了這些人心中，對七海最好的告慰。
“七海的粉絲一定要看！感謝製作團隊！”
這也反映了大部分 AV 觀眾對橫宮七海的複雜態度。
行業裡嘗試自殺的女優太多，甚至有行業達人表示，自己看片時會刻意迴避去看女演員的手腕，因為他們也知道，不少女優都會用刀片在手腕上“玩井字遊戲”。
一位常年混跡於 AV 圈的行業達人，即使見慣了這種“香消玉殞”的故事和行業的黑暗醜陋，也會質疑自己：“我們作為觀眾，是不是也是加害者之一？”
不同時間線的留言並列顯示，多少也有些諷刺
底層家庭出身、父母關係惡劣、升學學費無人支付 —— 在中村淳彥所著的《東京貧困女子》中，無論多麼堅韌聰慧的女性，一旦被這些現實條件鎖牢，就再難有翻身機會。
橫宮七海的生活中，或許一直放著一盆象徵痛苦的炭火，有時火光微弱有時燒得猩紅，現在，橫宮七海終於自己跳進了這盆炭火，把火燒得更旺了些。
而我們每個人，都逃不開這刺眼的火光。
//作者：梅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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