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兩天,《金枝欲孽》的主創時隔20年再聚首。
熒屏上放著《金枝》片段,背景放著經典的電視劇插曲,四個人並排走出來的時候真是讓我感慨萬千。
很多人都說佘詩曼絲毫未變,我倒覺得她當年面頰嘟嘟什麼都不做也夠嬌憨。
這兩年再作同裝扮,反而有點鬥了十幾年的冷硬。
張可頤還是安茜那個滋味,善也善,狠也狠,聰明機巧能勝心機。
看到她們,直接把我的思緒拉回到20年前。
我曾經非常好奇這部劇的劇本到底是如何的,結果翻遍了內容都沒找到。
意外看到黎姿曾在某次採訪中提到,“我們是沒有劇本的,是扉頁劇。”
tvb的劇本創作一般都是邊拍邊寫。
一般劇組開始拍攝的時候都能收到前五集的劇本,但有一種比較特殊的情況 “飛紙仔”,也就是我們說的扉頁劇,通常因為人手不足預算不夠導致演員在拍攝當天才能收到新鮮的劇本。
《金枝欲孽》就是扉頁劇,它開拍之初並沒有被寄予厚望,甚至當年的臺慶劇也不是它。
人人不看好,但偏偏它最爭氣,年底臺慶幾乎成了《金枝欲孽》專場。
為什麼一部沒有劇本的扉頁劇竟然成為20年都不滅的經典天花板?
《金枝欲孽》到底有什麼和其他宮鬥劇特別不一樣的內容?
我印象最深的是安茜成了貴人後的一段臺詞:
“很多外面的人看紫禁城紅牆巍峨,一定會以為裡面的人生活得很自在,但是他們哪知道,想跳出這堵牆的人,原來多的是。”
除了皇后之外,沒人覺得在這個皇宮裡呆的夠久就是贏,反而個個都想離開皇宮。
那她們為什麼還要爭?
慣常見到的宮鬥劇都是為了皇上鬥,為了寵愛鬥。
《金枝欲孽》給了我們另一個答案,雖然劇裡也每個人都在爭都在搶,但搶的從來都不是皇上。
她們爭的,是命運。
像三番五次陷害玉瑩的爾淳,她從認識她那一刻就想著要把她徹底丟出局;
再比如暗地交好三姐妹淑寧、沅淇和爾淳,淑寧還會因為沅淇先拔頭籌害她換藥被抓斷送小命。
但你又很難定義她們是真的惡人。
因為這裡面的每個人,每一個人都有不得不完成的使命,爾淳不是沒有良心,玉瑩後期為了翻身坑害太醫孫白楊的時候,她也曾氣沖沖鳴不平。
玉瑩是說,“良心?我早就不見了,怎麼你的還有嗎?”
爾淳當時眼睛裡閃爍的是痛恨和厭惡,不僅僅因為她心繫孫白楊,也因為她尚有良知,不想連累無辜。
但是她入宮為了報恩,為了保住養她長大的徐公公,她必須成為貴人,她就必須除掉可能威脅到她的玉瑩。
再比如一直被罵煩的玉瑩,她聒噪、心機、自私自利,安茜前期幫她許多,在她被壓得無法翻身的時間裡只有安茜照顧她。
但她卻在發現安茜爭寵後恨不得置她於死地,她不在意別人的苦衷是什麼,她只在意自己能不能贏。
因為她輸了,她娘就沒有好日子過。
就連鬥了一輩子的皇后和如妃也只是為了地位,皇后引人冒充天理教殺入皇宮時,孔武曾要帶如妃離宮。
她卻說,“本宮16歲入宮,這十幾年只學會一種求生的技能,就是謀算人心和爭鬥競逐,你們以為我到了外面有可能平平安安過日子嗎?這裡就是本宮的家,也是我鈕鈷祿如月的墳墓。”
她們都是無辜的姑娘卻不得不鬥,沒有哪個人是純粹的為自己而活。
“贏的,贏在她們心狠手辣,輸的,也未必正直不阿。”
可以說是全員惡人,也可以說是全員無惡人,從皇后到宮女,沒有哪個人是真正的贏家。
留在宮裡的皇后和如月,被紅牆高瓦死死束縛,永遠的鬥下去,即便哪個人倒了、死了,另一個也有新的戰場新的敵手。
僥倖逃出去的,安茜對爾淳說,“離開紫禁城,離開那個四面被紅牆圍著的鬼地方,在裡面只有冤魂和仇恨,沒有的,正是我們自己。”
但爾淳卻只有迷茫,“一個沒有過去的人,怎麼會有將來呢?”
頗有幾分紅樓夢千紅一窟萬豔同悲的意思。
這部劇裡沒有絕對的大女主,每個人都是有情有義有鬥爭有心機,雖然看似是爭寵,但實際上皇上反而成了最不重要的存在,演了五集皇上才慢吞吞出現。
整部劇中他出來的場景都屈指可數。
爭寵也不過是她們完成目的的手段,而非對皇上有不切實際的幻想。
陳豪的孔武是我近20年看過最得心的侍衛,他不像這些年的電視劇硬要塑造個正直、俊朗的形象。
他有他的狹隘和缺點。
為人臣,他苦心鑽營想要取巧,他認為能幫助他平步青雲的,比如玉瑩,他可以拖著全車秀女的命去救她;
對他沒有幫助的,他就吼住爛好心的兄弟阿爽,“不能幫。”
但他又不是一直這樣冷血功利,宮女素櫻因為烏鴉打碎送子觀音被賜死,他賣力營救。
無果後將素櫻的笛子放到奉先殿,讓紫禁城的主子拜祖先之前先向素櫻磕頭。要讓全天下的人知道,主子也可以向奴才磕頭。
有血有肉,絕不認命。
孫白楊更不用說,看似無情,他對妻房只有敬沒有重,他怨恨爹把他娘當擺設,害她鬱鬱而終,所以排斥這個家的一切。
但他對誰都熱忱,照拂早就失寵的福貴人,看不慣耍心計的爾淳卻還是也意幫她奔走,對玉瑩更是她送來的糕點有毒都願意假裝無知為她去死。
他和孔武對上的時候,孫白楊點撥他, “殺人滅口是個不錯的辦法,但不是最聰明的辦法。”
孔武卻大放厥詞,“至少是最高枕無憂的辦法。”
但孫白楊卻接道,“紫禁城裡,怎麼會有高枕無憂的日子呢?”
沒有把違反宮規當家常便飯,沒有為一己私情矇眼亂撞,從男到女,從小人物的宮婢太監到備受重用的太醫宮妃,全都過著朝不保夕的日子。
甚至連工具背景板的皇上都不是等著被綠的冤大頭。
他是清醒的,他不真正認為後宮的女人是真正愛他的。
所以當皇后以為大勢已到跑去找他告狀,說玉瑩的胎並非龍裔,福貴人和爾淳更是旗籍可疑。
但皇上的反應卻是,“如果她們對朕不忠不貞,那你對朕就是不忠不義。”
這裡面確實有他厭棄皇后覺得是她栽贓嫁禍的表層,有他愛面子的內裡。
可也有他的不在乎,早就心知肚明的事,耐得住寂寞的封妃晉嬪;耐不住寂寞的拉出去處理就行了,何至於浪費時間。
這從來都不是一部閒來無事能打發時間的口水宮鬥劇,立意之高哪怕到了今年依然灼目。
這樣的群像劇,沒有單獨給誰設定了美好結局,我經常看到有人感嘆安茜白活了,沒給奶奶復仇還被捲入宮鬥,害死朋友,剛互通心意又送掉小命。
但這不就是《金枝欲孽》的魅力所在?劇中人沒有上帝視角,皇宮裡的男人女人各個都是悲劇,混沌的生混沌的死,拼盡全力也不過螻蟻難撼半分。
我看到的,是一場極富血肉的宮廷群像。
不過這些人物的骨肉飽滿並不是只靠劇本就能單一完成的,劇本立意高只是刻畫人物的底層邏輯,演員也是不可或缺的一環。
柔弱如水、嫻靜溫婉,一生除了妹妹無所求的福貴人,居然是打女出身,曾被稱為楊紫瓊的接班人。
但福貴人卻截然相反,我特地找過粵語原聲版,她連聲音都控制得剛剛好。
不尖細、不高亢,語序連線時還能聽到幾聲輕微得喘息,貼合她心悸病的身體。
出場鏡頭並不多,給她安置的衣衫也不多,更不華麗,剛開始出來時形象甚至是樸素的,但還是把深宮寂寞美人的感覺演了出來。
這種落寞非常容易被演成窩囊,但福貴人卻只有淡然。
我印象最深的一場戲是,孫白楊跟爾淳來探她,一進門發覺她暈倒在地上了,而貼身侍女卻不知在何處。
侍女回來後爾淳立刻質問她去哪裡了。
結果婢女的反應卻是,“主子經常暈倒”。
連爾淳叫侍女倒熱茶她都敷衍的拿冷水,還埋怨主子把茶具收得嚴密害自己找不到。
福貴人卻一點都不生氣,“無所謂的,我已經習慣了。”
語氣輕柔,眉眼慈悲,你只會覺得她是因為大度出塵懶理瑣事,而不是她被侍女欺辱至此仍不敢吭聲。
這部劇幾乎每個角色都有其高光塑造。
像董佳爾淳,要把握的純白的溫良和腹黑的謀算, 扮演姐妹情深的時候她眼裡都是溫柔,我傾向於這個時期的她也許對付玉瑩是裝出來的好脾性,但更多的是她這時還存有人性,還心懷悲憫。
她被當成工具送進宮裡,雖然有點城府,懂得打機鋒構陷人心,但依然保有少女的情義,就像她為給沅淇報仇陷害淑寧,她也是痛苦難過的,所以在徐公公的三言兩語下她才會痛哭失聲,恨不得以命相托。
所以這個時間段她的表情經常是眼中悲情,臉上雖然掛著笑,但大多都是笑不漏齒只作表功。
後來她和玉瑩也撕破臉,她愛的不愛她,她不愛的卻要百般周旋,爾虞我詐之間她變得越發怨毒。
這時候的她身上有種隱忍和刻薄交織在一起的彆扭,不管愛還是恨都藏得牢牢的,她的使命就一條:鬥。
但這個階段時間維持並不長,我經常想《金枝欲孽》的編劇真是會戲耍人心,偏偏讓一個最不想活的人留到了最後。
福貴人為了保護她最後服毒自盡幫她逃出囹圄;
安茜為她擋了一箭,讓她去她的家鄉好好生活。
這群人中各有各想要活下去的信念,唯獨爾淳沒有。
她沒有親人,至死未能和姐姐相認,付出一切維護的徐公公竟然是害她姐妹分離的罪魁禍首,沒有愛她的也沒有她愛的,肚子裡揣著皇上的孩子,沒有寄託沒有指望。
所以後期她的眼神裡全都是空洞、哀怨、無奈,她沒哭甚至眼角眉梢都沒有變化,就能讓人感覺到她已然“油盡燈枯”,活一天算一天。
再來說玉瑩,這個角色其實並不好演,其他人都是開場就能看得到的心機,只有玉瑩是不斷的反轉。
一開始出場不是惹禍就是討嘴上的巧,說話特別喜歡讓嘴巴的閉合嘟起來,眼神特別容易壓出不甘、直爽和委屈。
特別厲害的是她掉淚的功夫,如妃上一秒才說她“月盈則虧”的扇面釋義,下一秒鏡頭切給她,眼淚就大滴大滴的流了出來。
愚蠢、無知。
但畫風一換,她和額娘聊天眼裡是計謀得逞的痛快,說話的時候眉尾都飛揚了幾度。
突然愚鈍感不見了,她粉面含笑對額娘說,“玉瑩又怎會不懂裝傻扮啞,能有多笨就裝多笨去迎合她?”
以為她真心待爾淳,但在看到孫白楊從爾淳房中出來的時候,又是那副小人得志的模樣。
她藉此威脅他保守秘密,甚至一開始不能成功面聖也有她蓄意收斂鋒芒的意思。
但剛以為這是扮豬吃老虎的高手,她又開始昏招頻出,甚至懷了孫白楊的孩子後還妄圖藉此爭寵冒充龍子。
這個人物實在是複雜,多給一分精明少給一寸自私都難成經典。
不是一定非要所有的人物都是非黑即白,不是所有的主角都必須是初期稚嫩羸弱,被百般折磨凌辱最終不得已走上黑化道路。
這部劇給了我們另一種答卷,人性就是複雜的。
善良的人也有他的虛偽,像絕對的好人孫白楊,他對得起任何人,但卻親手造就了妻子皓雪悽清的人生。
再比如正義的孔武,也會為升官發財圓滑處事。
再惡毒的人也會有她良知未泯的一面,譬如如妃最後讓孔武快帶安茜走,她是掙不脫皇宮,也是因為她知道如果走了必然會成為孔武的負累。
再比如玉瑩,汲汲營營小半生,為了額娘她甘心赴死,但拉著孫白楊一起在火裡親吻的時候未嘗不是她所願?
沒有絕對的善惡是非,有的只是利益相逢。
她們經常會用到的一句臺詞是,“值得嗎?”
這件事要不要做,要怎麼去做,要捨棄了誰換得什麼,最終都落在一句“值得與否”上。
每每看到孔武第一次見到成為貴人的安茜請安時,都會讓我覺得格外憋悶。
安茜心痛,孔武嘲諷,但能如何?
這是成年人的機鋒,不講是非對錯,只說得失利弊。
年少時我不懂得這個道理,總覺得人怎麼會為了一己私慾做下如此多得錯事?
但行至現在這個歲數,再回看同樣的內容,心裡卻多了太多難言的滋味。
都是可憐人,都是無用功。
20年前,還以為這是宮鬥劇的鼻祖。
20年後,才發現這才是宮鬥劇的終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