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最容易被AI取代的人,打一場勝率渺茫的仗。
文|林煒鑫
編|蘇建勳
文章來源 | 智慧湧現(ID:AIEmergence)
在大部分人因為AI進步歡欣鼓舞的時候,有一群人決定反抗AI。
過去一年,生成式AI讓人類在繪畫上節節敗退。入行五年的遊戲原畫師石露說,今年的變化要超過以往任何一年。許多遊戲開發公司都在使用AI,縮減美術團隊。AI狂飆的幾個月內,原畫師的稿費從2萬/張降到4千/張。
一些中低階的原畫師給AI打工已經成為既定事實——大多時候,甲方一天生成100多張AI角色圖,而石露和同事則負責給AI修圖。
“前兩週我還能給角色改臉或者改表情,”石露說,“這周的任務是畫鼻毛和黑頭。”多年前當實習生時,她已經可以畫遊戲角色形象,現在“日子一天不如一天”。她認為導致畫師處境艱難的元兇便是AI。
“那是癌。”她說。在網際網路上,反對者還給支援AI的人取了外號“癌哥”。
人與AI的矛盾正在激化。許多畫手擔心被AI侵權。他們相信,文生圖的原理就是“碎屍拼接”——開發者投餵了大量人類創作的畫作給AI模型,模型將其打碎,再拼接,最後生成新的圖。(儘管一些技術人員站出來闢謠,但無濟於事。)
反對者形容AI作圖沒有靈魂,是屍體,喜歡AI作圖就是“戀屍癖”。“拼接論”是他們的武器,以普通人的直覺來看,AI生圖的過程已經涉及侵權。
推廣AI的大公司們也陷入爭議的漩渦。
2023年11月29日,四位畫師聯合起訴小紅書AI模型庫侵權,理由是小紅書的AI影象創作工具Trik,疑似用了他們的作品去訓練AI模型。
其中一位名叫“正版青糰子”的畫師,曬出兩張插畫,分別是她的作品和Trik AI生成的圖。“無論是配色元素還是畫面風格都和我的圖很像,感覺心血被剽竊了。”她寫道,“希望大家一起維權。”
一位粉絲說,Trik AI所謂的中國風圖片,“就是對國內古風太太們的圖大量投餵,好多(Trik)生成的古風場景都有熟悉的太太們的感覺”。(“太太”是圈內粉絲對厲害畫手的暱稱)
畫師“是雪魚啊”將Trik AI生成的圖與自己的作品對比,認為兩者相似度很高,甚至有類似的元素,他向小紅書喊話,“你們用我的圖喂AI喂得開心嗎?”
他宣佈在小紅書上停更,理由是小紅書未經允許,擅自將他的作品“喂”AI,以及平臺近乎霸王條約的使用者協議,引起他的不安。
起訴小紅書的案件已在北京網際網路法院立案。據瞭解,這是國內第一起針對AIGC訓練資料集侵權問題的案件。
小紅書方面以案件進入司法程式為由,拒絕發表評論。青糰子透露,立案之前,小紅書的人曾找過來,希望協商。但他們已經約定不接受調解,堅持立案。青糰子說,希望這案子能為AI繪圖的版權糾紛提供參考案例。
網易旗下LOFTER是畫師與粉絲常用的交流平臺,插畫師高悅經常在LOFTER分享自己的作品,積累了一定的粉絲。去年她注意到LOFTER正在內測一項AI功能“老福鴿畫畫機”,使用者只需使用關鍵詞就能生成繪畫作品。她忍不住懷疑平臺會暗自將他們的作品變成AI的訓練素材。
“我對這個平臺的信任度瞬間驟減,不寒而慄。”高悅說。
眼看越來越多的使用者表達不滿,LOFTER官方几天后刪除了新功能的活動通告,並且宣告訓練資料來自開源,並未使用使用者的作品資料。然而這項功能並沒有第一時間下線,這也是無法讓使用者信服和放心的重要原因。
一番糾結之後,高悅選擇響應部分創作者的號召,清空自己的賬號,隨後登出,以此表示抗爭。在高悅看來,從平臺撤退,是目前為數不多的自我保護的方式。
“我不希望公開發布作品,去餵養那個可能會取代我的怪物。”她說。
爭議在設計師圈層越滾越大。上個月,龍年春晚吉祥物“龍辰辰”,也被質疑是AI作圖——每隻龍爪的腳趾數量不一樣;嘴巴勾到鼻子上;龍鱗時而單層時而雙層。春晚官方深夜發微博回應,“設計老師的頭都禿了一塊”,還曬出了吉祥物的設計過程。
△央視春晚的回應(圖源微博截圖)
插畫師馬群回憶,2022年AI繪畫火過一陣,當時AI的畫經常翻車,比如將人畫成狗或馬,很容易識別。後來AI進步的速度超出想象,但仍然有跡可循,比如AI還不懂如何畫手。
壞訊息是,上述漏洞短時間內逐漸消失了。馬群認為,鑑別AI越來越依靠人的主觀感受,“沒有靈性”,或者“有一種非人質感”。
馬群也抵制AI,因為AI讓她失去了對繪畫的熱情。她不是科班出身,靠熱情去自學繪畫,大學畢業後,她成為一名全職畫手。繪畫的過程有時很折磨人,但看到成果的那一刻,她的喜悅蓋過一切。
而現在,AI抹掉了大多數繪畫步驟,一切都在自動化,意味著馬群花費幾年習得的技巧與經驗,在高效、強大的演算法面前黯然失色。
“創作變得廉價了。”馬群對36氪說。
創作者將AI公司告上法庭,幾乎了貫穿2023一整年。
在矽谷,新的技術風口並不罕見,此前的元宇宙、加密貨幣都曾備受矚目,很快便不了了之。生成式AI之所以能在短時間內掀起聲浪,是因為它看起來真的有用,足以顛覆舊世界,以至於讓人感到巨大的威脅,比如手握版權的內容創作者。
率先向AI發難的是一位名叫卡拉·奧爾蒂斯的插畫師。她也是“拼接論”的信徒,面對在繪畫領域攻城略地的Stability AI,她的腦海裡只浮現出兩個詞:剝削、噁心。那段時間,一些工作機會被AI無情奪走,她陷入焦慮,繼而決定反抗。
她向律師馬修·巴特里克求助。2022年冬天,巴特里克為一群程式設計師提供法律幫助,後者認為微軟的GitHub Copilot涉嫌侵犯他們的版權。巴特里克指責GitHub Copilot“竊取了程式設計師的工作”,積極地準備這場訴訟。2023年1月,巴特里克代理了奧爾蒂斯起訴Stability AI的案子。
類似的訴訟屢見不鮮。圖片公司Gettty Images分別在美國和英國起訴Stability AI,指控其非法複製和處理了1200萬張Getty Imagas的圖片;以喬治·馬丁、喬納森·弗蘭岑為首的小說家們向OpenAI發難,而一群非虛構作家則把矛頭對準OpenAI和微軟;環球音樂等一眾音樂廠牌聲稱Antropic在訓練過程中非法使用了他們的版權作品,並且在模型生成內容中非法分發了歌詞。
2023年12月27日,《紐約時報》正式起訴微軟和OpenAI,宣稱報社數百萬篇文章被用作AI的訓練資料,而AI正作為新聞訊息源與報社競爭。
一場圍繞AI版權的全面戰爭已經打響,難題紛紛拋給了各國的法院。
在中國,一樁AI繪圖侵權案,從立案到判決,持續了數月,是其他圖片侵權案處理時長的數倍。
2023年2月,原告李昀鍇在百家號的文章發現自己用AI創作的圖片被用作配圖,但文章作者使用時未經許可,並且裁掉了李昀鍇的署名水印。於是李昀鍇以侵犯署名權和資訊網路傳播權為由,向北京網際網路法院起訴該作者。
案件本身並不複雜,但是,由於被侵權的圖片是AI模型Stable Diffusion生成,引起了大量關注,被網友稱為“AI繪圖第一案”。
李昀鍇不是設計師,他是一名智慧財產權律師,入行將滿10年,職業生涯大部分時間,他都在研究新技術與版權法之間的博弈。去年9月他開始研究AI繪畫工具,並嘗試用Stable Diffusion生成圖片,研究之餘還在小紅書分享用AI生成的圖片。
有天,李昀鍇發現他用AI繪製的圖片,出現在一篇百家號文章裡。這是明顯的侵權行為。出於職業興趣,他想弄明白AI作圖的版權歸屬,更重要的是,法院到底會怎麼想?
挪用李昀鍇圖片的人、也是此案的被告,是位五六十歲的女性,自稱身患重病,收到法院通知時一頭霧水。在庭審上,她解釋那張圖片是透過網路搜尋獲得,具體來源已經無法提供。
她還說,AI繪圖是人類智慧的結晶,不能算是原告的作品。這也是該案爭論的焦點,AI生成的圖片是否構成作品,以及李昀鍇是否享有該圖片的著作權。
對各國來說,這都是一個懸而未決的法律問題。去年八月,美國一家法院判決,機器創作的內容沒有版權,原因是“人類作者身份是版權的基本要求”。但這個結論很快受到質疑。有人指出,同樣是使用機器,如果用手機拍照,照片就能受版權保護,用AI模型生成圖片,理應也有版權保護,不是嗎?
針對該問題,北京網際網路法院則作出了截然相反的判決。
審理此案的法官要求李昀鍇詳細演示用AI生成圖片的全過程,包括下載軟體、寫提示詞等。為了讓法官瞭解AI技術,李昀鍇查閱了很多資料,盡力向法官解釋AI繪畫的原理和創作過程。
法官最終認為,李昀鍇在涉案AI圖片的創作過程中,做了很多智力介入,這體現了作品的獨創性。因此這幅AI圖片被認定為李昀鍇的作品,享有著作權保護。
李昀鍇告訴36氪,這個判決讓國內一些正在觀望的AI公司“喜憂參半”,開心的是AI生成的圖擁有版權,憂愁的則是,版權看起來是歸屬於使用者。
作為版權爭議的另一端,AI公司顯然無心戀戰。客觀上說,版權爭議短期內吵不出結果,所以,迴避甚至保持沉默是最穩妥的辦法。
2023年12月,美圖公司推出新一代大模型,號稱具備更強大的影片生成功能。儘管公司高層強調,AI是一種輔助工具,不是要取代專業人士,但許多從業者相信,這些新功能假以時日會進一步威脅他們的工作機會。
在問答環節,36氪提出AI可能引發版權糾紛的問題,想知道他們將如何應對。
“AIGC生成圖片的版權問題,實踐中有爭論,有賴於法律的進一步規範,”一位高管說,“雖然目前這方面的法律不是很清晰,但我們總體上會保護使用者,尤其是專業人士的版權。”
另一位高管提到了“AI繪畫第一案”的判決結果,表示認同法院的判斷,“如果像‘AI繪畫第一案’這種情況,我們也認為AI公司和AI模型不擁有相關版權。”
OpenAI今年在開發者大會上,高調宣佈將為使用GPT而遭到法律糾紛的人承擔訴訟費用。在部分創作者看來,這卻像是在挑釁。
某種程度上,AI公司有恃無恐。起訴AI的最核心的主張——AI模型在使用訓練資料時就已經構成侵權行為——並非無懈可擊。一些AI公司把AI訓練比作人類的學習過程,一個新學徒需要閱讀,甚至模仿老師的作品,才能掌握技術。如果法院採納這一觀點,那就不構成侵權。
一位律師表示,AI公司很有可能會採用“合理使用原則”來作辯護。“合理使用原則”大概是指,雖然你的行為嚴格來說算侵權,但你的行為是一種可以接受的借用,用來促進創造性的表達。例如,學者可以在自己的作品中引用摘錄他人內容;作者可以出版改編圖書;普通人可以擷取電影片段做影評。
換句話說,如果對版權限制過死,文明的創造力將可能停滯。
科技公司長期利用這一原則來規避版權爭議。2013年,谷歌因為複製數百萬冊圖書並在線上傳書裡的片段,遭到作家協會的起訴,法官基於合理使用原則,裁決谷歌這一行為合法,因為它為公眾建立了可搜尋的索引,創造了公共價值。
在大模型時代,合理使用原則仍可能發揮關鍵作用。支援AI不侵權的人認為,大模型生成內容的過程,跟人類創作相差無幾——當你嘗試畫一幅畫或拍一支影片,你的腦海裡也會有你看過的畫或電影。人類的創作在前人的基礎上進步,大模型也是如此。
在美國,已經有法官表示支援Meta的主張,駁回關於LLaMA生成的文字侵犯作家版權的指控。
該法官暗示作家們可以繼續上訴,但這將拉長訴訟的戰線,這對AI公司也是一種利好。一位學者表示,隨著AI產品越來越受歡迎,大眾對AI的接納程度在提高,這將導致法院必須更謹慎地作出判決。
更重要的是,AI的戰略地位和商業價值不斷上升,AI技術的信徒普遍擔心,如果版權限制過嚴,將制約AI技術的發展。
李昀鍇和一些大模型開發者交流過,對方表示主管機關的態度相對謹慎,是因為除了考慮個案,他們還要顧及中國AI的技術發展,以及國與國之間關於AI技術的競爭。
另一個障礙在於,AI公司在模型訓練資料方面幾乎沒有透明度。
只需舉一個近期發生的例子:2023年12月7日,Google釋出了一份長達60頁的報告,其中反覆強調訓練資料的關鍵性——“我們發現數據質量對一個高效能模型至關重要”,但幾乎沒有提供關於資料的來源、篩選以及具體內容的任何資訊。
一位演算法工程師對36氪說,他們尋找訓練資料的方式無非是:用爬蟲將網際網路的內容爬一遍;找一些開源的資料集;實在不行就去黑市購買,“總能買得到”。
有學者譏諷道,AI公司與其去競爭模型在評測榜單的效能分數,不如比拼一下誰可以擁有最合法的訓練資料。
不過,批評AI公司訓練資料不透明,也有些苛責。畢竟訓練資料將極大左右模型效能,是各家AI公司的商業機密。試想一下,可口可樂將他們的配方嚴格保密了137年,至今沒有人破解,AI公司不會輕易交出他們的底牌。
在現有法律條文下,AI公司也沒有義務和動力去公開訓練資料。
李昀鍇對36氪說,“國內沒有證據開示制度”(該制度規定,只要與案件事實具有關聯性的證據,當事人有權要求掌握該證據的其他當事人對其進行出示、披露),這意味著AI公司可以不披露模型的訓練資料。“現在這個制度下,只要企業不披露,就沒人知道有沒有拿使用者資料去訓練。這是一個死結。”他說。
截至發稿,四位畫師起訴小紅書AI的案子仍未開庭。李昀鍇正在關注此案,談到勝敗,他說:“畫師的訴求有可能無法獲得支援,因為他們沒辦法證明自己的作品被訓練了。”
很遺憾,創作者要想在這場版權戰爭大獲全勝,可能性微乎其微。
但這不代表AI公司可以完全不顧一切。輿論的影響也很重要。2023年11月, 金山辦公開啟AI功能公測,很快有人發現,產品隱私政策提到,為提升AI功能準確性,將對使用者主動上傳的文件材料,經脫敏處理後作為AI訓練的基礎材料使用。這一條款引起大量使用者不滿。
一位版權法律師猜測,公司法務寫明上述條款,目的是“想盡量把這個事情變得合規”。當他們規避法律風險後,卻陷入了輿論風險,多少有些黑色幽默。
幾天後,金山辦公作出回應,承諾“所有使用者文件不會被用於任何AI訓練目的”,以此平息這場風波。CEO章慶元接受《晚點LatePost》採訪時說,條款是舊的,針對PPT板式的美化,並不涉及使用者文件,沒來得及更新,導致使用者誤解。
李昀鍇說,AI相關的知識版權界定,目前只能在司法實踐的個案探索,“普遍的共識是尊重商業實踐,即法律不會過度介入企業的自主行為。如果有智慧財產權,一般原則是歸屬於開發者進行分配。”
騰訊混元模型在相關條款中約定,生成內容的版權歸使用者所有,但“僅供個人學習、娛樂使用,不得將其用於任何商業化用途”。李昀鍇說,“其他公司就不是這麼大方。”
△混元模型的相關條款(圖源截圖)
目前呼聲較大的一種妥協方案是,AI公司應該有一套解決方案去補償內容創作者(參考Spotify給音樂人的補償),如果作品被用作AI訓練資料,創作者可以獲得一定的費用。短期來看,這將保護創作者的利益。至於更長遠會發生什麼,誰也不敢保證。
2023年被稱為“AI之夏”,AI公司成功地讓更多人相信AI是大勢所趨,包括一些內容創作者。前不久,《讀庫》主編張立憲在微博表示,2024年雜誌扉頁的圖將全部採用AI繪畫。
一位插畫師留言:“最注重品質的讀庫接納AI畫作,意味深長。”
(應訪談物件要求,文中石露、高悅、馬群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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