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花》播完了,但上海黃河路的勢頭,卻久久未散。
遊客們擠在黃河路上打卡《繁花》同款餐廳,排三個小時的長隊等著吃劇裡的排骨年糕,和平飯店裡的英國套房16800一晚依然訂不到。
一時之間,似乎所有人都湧向了黃河路,在金光綺夢的濾鏡下回到九十年代,做一個名為“腔調”的夢。
然而,同樣是講九十年代,同樣是時代車輪下的人物史詩,其他年代劇,卻少有《繁花》這樣從線上到線下的聲量轉化。
《山海情》裡的寧夏,依然寂靜無聲;《漫長的季節》裡的東北,只能靠著哈爾濱短暫喘息。
有人說,很難想象《繁花》、《山海情》、《漫長的季節》講述的是同一個年代。
是的,那是個塵埃與繁花共同升騰的時代,是排骨年糕與戈壁蘑菇共存的時代,也是宏大敘事與小人物命運牢牢繫結的年代。
飄渺的時代萬花筒下,映照出的是千萬種瑣碎的人生。而三十年後,我們站在時間的渡口回望,依然想問出那句:我們有變得更好嗎?
回望九十年代
九十年代,到底有多少種面貌?
《繁花》剛釋出預告時,有人在底下疑惑發問:這真的是九十年代嗎?
畢竟,昏黃光影、時髦穿搭、目不暇接的珠寶首飾,看起來都更像是民國時的上海灘。
但很快,有上海人現身說法:是的,這就是那時的黃河路。
王家衛自己也親自回應:“我們要還原的是當時人當時的感受。”
九十年代,上海進入了發展的快車道。
東方明珠和金茂大廈拔地而起,地鐵一號線正式開通,上海展銷會上雲集了全國乃至世界各地的商品,穿著時尚的男男女女們穿梭其中,時不時也要在標誌性建築前用家用相機合影留念。
圖源:網路
攝影記者許海峰也拍下過那時的上海:市中心人頭攢動,百事可樂的招牌掛滿了整條街,街上的人們手握大哥大身穿西裝,風塵僕僕。
許海峰鏡頭下九十年代的上海
當目光從時髦的魔都上海轉向首都北京,會看到更加錯綜迷離的世相。
一方面,傳統的衚衕民宅仍然在北京最中心盤踞,人們居住在老房子裡,冬天取暖靠蜂窩煤,洗漱要去公共廁所。
圖源:網路
另一邊,1990年北京亞運會開幕,各種百貨商場逐漸興起,還吸引了外資入駐,街上賓士的都是打表計價的黃色計程車。
情景喜劇《編輯部的故事》裡,更有了思想的演進和對社會現象的辛辣洞察,勾勒出那個巨大變遷時代下光怪陸離的風景。
圖源:《編輯部的故事》
沿海飛速崛起,真正日新月異。首都國門大開,迎接著最先進的思潮和最激盪的改革。
而地圖最上方連綿成片的黑土地,卻在承受著風雲後的陣痛。
九十年代,東北下崗潮。
關於那個時代的故事是坍塌、衰落,和重建。然而即便是三十年後的今天,東三省的GDP加起來,還不到廣東省的一半。
圖源:《鋼的琴》
但也是在工廠廢墟里,掀起了建國後最為燦爛的文藝復興。
年初《漫長的季節》轟炸全網,連帶著2004年的電視劇東北名著《馬大帥》也重回大眾視野。
《馬大帥》講進城農民工眼裡的東北,《漫長的季節》勾勒城市職工眼中的東北。
一個是狐假虎威的農民工視角下的彷徨困惑,一個是碎屍案勾連起的城市衰落。兩種視角,一種人生。
圖源:《馬大帥》
如果說九十年代的東北,是在轉身時迷惘失措,那麼更深處內陸的版圖裡,上演的則是一場從未成功的抵抗。
《山海情》裡,有更真實的中國側寫。
是灰頭土臉,是吃不飽飯,是女孩會以一口水窖一頭驢兩隻羊兩籠雞的彩禮被嫁給不愛的人,是三兄弟出門只有一條褲子換著穿。
“出了名的,瘠苦甲天下的爛地方。”
圖源:《山海情》
年輕的人們都要向外走,於內陸而言,最好的出路是南下打工,最嚮往的地方是廣州福建上海。
有人也回憶起那時的生活體驗:自己在甘肅吃不飽飯,第一次吃到糖果,是遠房親戚從香港帶回。
圖源:《山海情》
那時候,人們清楚世界有著巨大的差距,卻也相信著遠方會有巨大的神話。
不同於今日人人喊著上岸,彼時是人人都呼喚著下海。
沿海、東北、江浙、內陸、邊境......浪潮之中,地域與小人物的命運勾連成細密的網,一次次拉鋸爭鬥,一次次纏繞依存。
攝影機或在當下對準時代,或是回望彼時榮光,都在確切的講述中試圖呈現一種真實:
這是龐大的中國,這是更確切的大多數。
圖源:《編輯部的故事》
我們與時代的距離
時間來到二十一世紀的二零年代,這些差距仍未被彌合,但我們對於差距的認知,卻越發狹窄。
——我們活在自己的資訊繭房裡。
1995年,美國國家通訊與資訊管理局(NTLA)釋出了一份報告:《在網路中落伍:一項有關美國城鄉資訊貧困者的調查報告》,在這則報告中提到了一個新的名詞——數字鴻溝。
在報告中提到,一方面,處理網際網路資訊的能力與教育程度息息相關,也就是說,許多群體由於缺乏相關教育,從一開始就會在網際網路上失聲。
另一方面,大資料推送機制會讓你接受不同意見的能力越來越弱,而越是被同質化的資訊淹沒,就越來越難以理解他人的生活。
去年年初,博主@打工仔小張開始在網際網路上教人坐地鐵、換乘、坐高鐵、醫院掛號、麥當勞點餐......
圖源:抖音@打工仔小張
一開始,評論區裡一片嘲諷。
“怎麼會有人沒坐過火車?”
“有人說沒坐過地鐵就離譜了。”
“點餐有什麼好教的......”
但正是這些看起來的生活常識,讓許許多多的人找到了解法。
也是在那些評論區裡,我們聽見了從前被忽略無視的聲音。
“這輩子就沒出過市。”
“我真的到了大學才第一次吃火鍋。”
“二十三歲了,一個人坐飛機還是犯怵。”
地域之間的龐大差距也依然存在。
去年六月,山河四省的定義衝擊了全網年輕人。
山河四省指的是山東、山西、河北、河南四個省份,共同特點是教育資源欠缺、高考壓力極大。他們鼓搗出了山河大學,一人一句,造出了夢想中的空中樓閣。
“所以山河大學存在的意義是什麼呢?是數以百萬計的考生持不平的大山,是龐大遙遠理想的雛形,哪裡都可以是山河大學,翻過山去,自有山河。”
教育的更深層差距,是眼界。
去年年底,同樣是一條影片在網際網路上爆火。
博主在北京市中國國家博物館看到了文物後母戊鼎,也看到了一旁正在上實踐課的孩子。
她寫:“羨慕的不是看到了後母戊鼎,而是北京的孩子可以在這裡面上歷史課。他們在博物館,看著歷史學習歷史。我們在教室,想象歷史學習歷史。”
圖源:抖音@小劉很哇塞
底下的評論來自各個省份,也是在這個時刻,他們的IP地址才顯得格外生動。
餘華在雜文《我們生活在巨大的差距裡》寫:
「歷史的差距讓一箇中國人只需四十年就經歷了歐洲四百年的動盪萬變,而現實的差距又將同時代的中國人分裂到不同的時代裡去了,就像前面說到的北京男孩和西北女孩,這兩個生活在同樣時代裡的孩子,他們夢想之間的差距,讓人恍惚覺得一個生活在今天的歐洲,另一個生活在四百年前的歐洲。
這就是我們的生活,我們生活在現實和歷史雙重的巨大差距裡,可以說我們都是病人,也可以說我們全體健康,因為我們一直生活在兩種極端裡,今天和過去相比較是這樣,今天和今天相比較仍然是這樣。」
即便是在今天,我們也應當明白,經濟的飛速發展並沒能完全彌合世界的鴻溝,“我們一直生活在兩種極端裡”。
但在這個資訊磅礴、城市與城市的溝通無限緊密、高鐵速度串聯起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的時代,我們驚訝地發現,人與人的距離,反而變得格外“遙遠”。
近兩年,輿論前所未有地收緊,針對窮人的嘲諷開始前所未有地劇烈,越來越洶湧的浪潮拍向普通人。
有人說月薪三千活不下去、有人說身邊沒有沒念過書的人、有人斥責有人看到窮人的第一反應是不夠努力......
最觸目驚心的一句,莫過於——你的苦難配得上你的認知。
睜開眼睛,看到差距
如果說九十年代,人們還懷揣著對遠方的理想,還留有對現實的敬畏。
那麼到了今天,人們似乎不再能想象遠方的生活,真實,反而變成了一種奢望,假裝真實,又變成了一場生意。
圖源:《編輯部的故事》
影視劇裡,古偶仙俠甜寵撐起全平臺營收,好不容易某個角色設定是普通人,下一秒又用懸浮臺詞無差別創死所有觀眾。
久而久之,我們能代入的只有旁邊被擠兌的打工人和無意撞見愛情的NPC。
圖源:《以愛為營》
而短影片裡,則充斥著各種各樣對貧窮的表演和對真實生活的異化。
貧窮可以是一種表演。
平臺上,常常能刷到各種各樣身世可憐的老人,背景是農村土屋、衣著襤褸、身世可憐。他們坐在房間裡日復一日地直播到深夜,騙取人們的眼淚,收穫一點打賞。
然而,出鏡的他們,只能拿到10%左右的收成。
圖源:網路
各種以貧窮著稱的區域,則成為天然的流量池,吸引著MCN機構入駐,把賣慘玩成一套變現直播製假售假的完美產業鏈。
圖源:紅星影片
於是,流量為王的時代,我們分不清什麼是真,什麼是假。那些龐雜的資訊消解了苦難的本質,讓我們隔著螢幕,一次次地對真實的痛苦避而不談。
貧窮也總被額外審視。
世代農民工外賣員的報道下,有人說:為什麼不多讀點書?
被刺死的外賣員,被認為是留洋學子的跌落——都這麼窮了還讀書,活該。
慷慨激昂的衡水宣誓影片下,有人說:不懂得變通就算考上北大也沒人家混的好。
二十年裡換了19份工作的快遞員,被說不遵守規則一定會被淘汰。
——關於貧窮,人們有無數種方式解答他們的墜落。而關於富有,人們又不吝以所有美德來讚頌他們的成功。
正如“數字鴻溝”所體現的,處理網際網路資訊的能力與受教育水平息息相關。
所以,在普通人大範圍失聲的當下,富人只需要展示生活,就可以讓無數網友在豔羨中心甘情願地成為“老奴”。
去年一條影片帶火了萬柳書院,緊接著,打著萬柳書院旗號的少爺小姐們迅速爆火。對富人生活天然的窺探欲讓他們隨手一拍的日常都加上了濾鏡——晃晃錢袋子,自然有關注度送上門。
這個時代,我們對富人的生活充滿想象,對窮人的生活拒絕想象。
我們試圖證明自己理應獲得成功,試圖證明自己理應擁有好運,試圖用解構和嘲諷將自己與貧窮劃清界限,以安慰自己:我永遠不會變成Ta那樣。
我們又去為那些金光閃閃的財富辯駁,試圖透過理解和讚揚與他們站到同一層面,試圖透過認同富人的價值觀,來想象富人的生活。
於是生活和想象在比較中成為對立,人與人之間根本的共情和諒解,都被輕而易舉地抹除了。
2016年,科幻小說《北京摺疊》獲得雨果獎。
故事講述著三個不同空間內的故事:
第三空間是底層藍領,第二空間是中產白領,第一空間則是掌握權力和財富的金領階層。這是典型的反烏托邦設定,在可以摺疊的空間裡,階層的鴻溝越來越寬,最終人們在物理的意義上完全隔離。
圖源:網路
物理空間的隔離,是海淀的萬柳書院和昌平的天通苑。而數字空間的摺疊,每時每刻都在發生。
那麼,就此回望那個灰頭土臉的九十年代,也許,呈現真實,讓我們看見差距,已經是一種上位者的仁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