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總覺得學校對不起你,學校待你不薄!
我翻來覆去想,啥時候被厚待過,終於想起來了:我享受過兩次職工療養,第一次是八九年,第二次是零六年。職工療養是給普通教職工的福利,學校管吃管喝管住管旅遊,啥錢不花啥心不操,擱誰聽著都是天大美事。
職工療養名額有限,八九年省局給我們學校兩個名額,華東五市多地二十幾天的旅遊,餡餅為啥落在我頭上我不知道。零六年療養是學校組織的,以一輛旅遊車載客量限定人數,全校教職工報名領導稽核,在遼寧葫蘆島駐地療養,原則上已經療養過的沒有二次機會。
領導知道我療養過一次,還是批准了我第二次療養申請,至於為啥能獲批,領導的想法咱不猜,讓去就去、不讓去就不去。領導看我沒心沒肺,就當麵點化我了。
我對葫蘆島療養不感興趣,以前去過葫蘆島,附近的秦皇島也去過,跟著大幫哄沒啥意思,只是因為老同學要去,跟她搭伴兒而已。八九年那次經歷,讓我對集體療養失望透頂,不指望零六年療養能好到哪裡去。
葫蘆島負責接待的是某度假村,跟電力系統有些聯絡,學校把費用一次性打給度假村,由他們自行安排,結果我們到達的第一餐,就讓人大跌眼鏡。
我每年都要出差幾回,學校比我出差機會多的人少之又少,能吃苦、肯學習、撇下孩子幹工作,每當工作有需要領導首先想到我,我就成了同事們口中走南闖北的巾幗能人。
見識多了很難被騙,同事們吃得開心我卻心中不滿,我問帶隊的領導每餐預算是多少。按照常理,第一餐必須是宴會級別,歡迎宴嘛,怎麼說也應該給大家上一盆大螃蟹。葫蘆島這個度假村就在海邊,窗戶外面就是沙灘,打魚撈蝦抓螃蟹,多簡單的事。可是沒有,盤子裡小蟹按人頭裝盤,連著螃蟹爪抻開丈量,應該剛剛達到十釐米。
嚯,螃蟹好大哦!我誇張地叫。這個季節沒有大螃蟹,度假村負責人解釋。
我記起九五年在乳山吃的麵包蟹,嗯,那時在九月中旬,現在是七月。算了,不跟他計較。
第二天晚餐,已經沒有了小螃蟹,沒有了琵琶蝦,蔬菜之外端上來湯盆,湯裡有蟶子,這一餐就算是有海鮮了。同事們多數有些失望,默默無聲吃了晚餐,出去海邊遛彎。
李老師問還在飯桌的幾個人:你們還吃湯不?不吃我可就上手了。
沒人表示對湯有興趣,李老師開始挽袖子。
我樂了:幹啥呀李老師,擼起褲腿子打算下去撈啊?對呀,這你不下手撈,找起來多費勁啊?
李老師拎著撈起的蟶子,一邊甩著湯汁一邊說:這輩子也是頭一次沒出息,這讓他們給逼的。可以不吃啊。不吃就更虧了!
李老師,咱們啞巴虧就這麼吃了嗎?為啥不跟度假村理論、理論,掰扯、掰扯,算算成本,這麼剋扣絕對不行,這才第二天,如此這般下去,療養結束得餓死人啊。
怎麼掰扯?找他們領導啊。誰去找啊?當然是帶隊領導啊!
次日清晨,我和幾個女同事去海邊碼頭遛彎,意外看到了剛靠岸的漁船,看到了按簍子買賣的螃蟹,雖然螃蟹並不很大,可是太便宜了。我們幾個馬上計算在度假村一餐的成本,然後就氣炸肺了:走,找領隊去。
領隊正跟幾個同事在餐桌旁聊天,等著開飯,聽我們幾個人說伙食問題,領隊沒有立刻表態;其中一個老同事說話了:別去找人家了,這吃的挺好的,你找人家反映,萬一人家不高興,給你飯菜裡擱點兒啥壞東西咋辦。
擱壞東西,他敢!我立刻換了口氣。
有啥不敢,放了你也不知道。老同事一副得意狀。
我轉身問身邊的同事,這老同事在哪個部門工作,有人低聲說後勤的工人。
我們是來療養的,不是給人盤剝的,度假村是要掙錢,可是不能掙黑心錢。如果你不去交涉,我們就自己去交涉,或者我現在就打電話給學校,看看這事怎麼解決。我沒跟領隊客氣。
領隊說別急,吃了早飯就去交涉。領隊去交涉了,不只因為螃蟹,剛剛吃過的早餐水了吧唧,把人帶回饑荒歲月。
交涉有效果,起碼饅頭夠吃了。
再吃飯的時候我瞄了一眼那個後勤工人,看他饅頭吃得歡,我很想去問問他不怕饅頭裡有蟑螂麼。
度假村任意盤剝有恃無恐是有信念支撐的:就是那個後勤工人的思維。——不宰你宰誰?
秦皇島周遭有幾個著名景點:北戴河、萬壽山、山海關,在葫蘆島療養期間,每隔一兩天就會往秦皇島方向跑一趟。
去山海關那天,大太陽,暴熱。
度假村掙我們錢掙到骨髓裡,每次出遊都給我們帶盒飯,或者到了飯口餐車送盒飯過來,絕不會安排我們去飯店。
沒有飯店就沒有室內用餐一說,盒飯發下來,你愛在哪裡吃就在哪裡吃,大樹下、花壇旁、草地邊,都隨便,就是不準在車上吃。
療養在七月下旬,正是一年中最熱時段,這個時候學校放假教職工才有可能出來放鬆。按說哈爾濱才是避暑勝地,葫蘆島、秦皇島都比哈爾濱熱多了,也就是因為在海邊,有個可以泡海澡、可以吃海鮮的優勢。
哈爾濱人嬌氣,熱不得冷不得,因為哈爾濱夏天不很熱冬天有暖氣,真把哈爾濱人擱在大太陽下曬,相當於訓練特種兵。度假村司機將大巴停在一個向陽坡上,喊大夥兒下車吃飯。向陽坡上光禿禿,樹沒一棵,坡下很遠才有綠植。
我在車上看到這片區域的景象,我就抗議了:司機師傅,這個地方停車不合適,我們在哪裡吃飯呢?下了車隨便吃。
一棵遮陽的樹都沒有。走過去找地方嘛。望山跑死馬,有陰涼的地方太遠,麻煩你把車停到有樹的地方。那不行,那邊不能停車。你可以把大家在那邊放下,你再把車停過來。不行!司機態度蠻橫地跳下車,啪一聲關了駕駛室門。
什麼態度?這是為我們服務嗎?車上的同事們紛紛站起來,但是沒人下車。
領導你看怎麼辦?同事們問領隊。
領隊一臉糾結支支吾吾,不說下車也不說不下車,一臉尷尬地說好商量好商量。
司機下車了,車熄火了空調停了,悶熱的氣流灌進大巴車。
見領隊不敢擔當的樣子,我就說話了:我們不下車,打電話給度假村領導,或者打電話給經辦人,讓他們換司機!
我話音剛落,一個人挺大的嗓門批評我:你們老師就知道鬧事,你說換司機就換司機啊?回去還不得現在的司機開啊?他要是把咱們都開溝兒裡去,你負責啊?
我瞧了瞧說話的人,是學校的維修工,見過他修下水道。度假村司機虐待大夥也包括他,他一言不發;我替大夥兒說話他來脾氣了。在他看來,度假村司機惹不起,我這個老師好欺負,他這功夫挺身而出維護他認為的真理了。
這位師傅,你的意思在這兒下車合適唄?我沒說合適。那你有啥辦法嗎?我沒有。你沒有辦法你阻攔什麼?我怕惹毛了司機他壞咱們。
那咱們就忍著吧,隨便他怎麼虐待咱們,咱們也都受著,屁也不放一個,對吧?那你下車吧。
維修工賭氣下車了,走了沒幾步回頭看大巴,見沒有人跟著下車,他又折回來。
下了車的司機也沒走出多遠,他也熱,他見一車人不下來,他悻悻地坐回駕駛室,誇張地扳動手剎,把車開起來。
不能給某個地域的人畫像,那有失公允,哪個地方都有好人也有惡人;但是惡人比例高,就不能不讓人心存戒備。自從第一天坐大巴,男同事們就遞煙點火禮遇司機,說著感激話,大熱天勞累您啦,開大巴辛苦啊,假期也不能休息啥的,給足了司機面子。司機把大夥兒扔在大太陽地的做法,誰也搞不懂是啥來頭,又沒人得罪他。
我也不想去分析他,沒勁。司機把車開得一拱一拱的,分明是噁心大夥兒。大巴開出去一段,還是停在一個坡上,依舊是陽光地帶,不過離有樹的地方稍近了些。
真是好欺負,司機給點兒讓步就滿足了,明知司機整人,多數同事假裝著高興下了車。我和教研室同事商量:咱們不下車了吧,就在車上待著,下車也沒個地方坐。司機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地說車上不留人,都得下去,要鎖車門。
那個維修工從車尾過來,路過我身邊帶著怨氣大聲說:別給大夥兒找麻煩,就你們老師事多,在家待著享福!
我們三個教師不打算下車,領隊扒著車門喊下車吧、下車吧!
算啦,內部不齊心,對外就是一灘爛泥。
一車二十多號人,隨隨便便就被司機虐待了,因為有人怕報復、有人怕挨批評、有人怕上級知情,各種怕,於是就在烈日炎炎的晌午,捧著盒飯踩著石子路走出老遠。
枝葉稀疏的樹下,人人手忙腳亂:端著一盒飯、一盒菜,沒手拿筷子;於是菜飯合到一處,盛不下的飯粒菜葉灑落在地上,湯汁油沫濺到衣服上,左手油膩右手也油膩,低頭哈腰的吃相更是狼狽。
純一丐幫!我氣憤地發洩,周圍聽到的人無不噴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