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灼
■ 公務員。從紙質書到有聲書,閱讀方式在變,閱讀的樂趣始終不變。讀書成為每日習慣已逾十年,紙質書與有聲書齊頭並進,年均十餘本。
寫讀後感的習慣始於何時?
高中時期就喜歡寫讀後感。記得人生第一篇發表在雜誌上的稿件,就是《中外少年》上的一篇讀後感。千禧年代,家中配置了第一臺電腦,我笨拙地在金山WPS上敲完文字後,端詳著弧形的螢幕上那些宋體字,彷彿自己的文章已經成為了雜誌上的印刷體,成就感來得格外猛烈,也讓我迅速愛上了寫作。讀後感是最容易完成的文體了,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我才能看得更遠。
有沒有固定的頻率?或只是興之所至?
比較隨性,本職工作主要是寫材料,業餘時間閱讀對我來說就是一種精神按摩,短暫逃離機關公文的限制,進入作者構築的另一方天地。
什麼樣的書易觸發你寫讀後感的“機關”?
一般是有一定閱讀門檻、學術味較濃的或是比較小眾的譯著,才會想透過讀後感記錄下閱讀時的思考和體會,畢竟我在閱讀的時候也挺“辛苦”的,不記錄一下感覺虧了,哈哈。情節跌宕起伏的書反而不會有寫讀後感的興致,我對這類書籍的期待就是看故事,爽就完了。
通常以什麼樣的方式寫讀後感?
以前主要是文字記錄讀書時的所思所感,近幾年經常要寫調研課題、論文,愛上了百度腦圖,發現用來寫讀後感也十分好用,本書的大綱提煉出來,可以無限延伸對各部分內容的思考,哪怕過一段時間重讀此書,一看思維導圖也能瞬間回憶個七七八八。當然,社交媒體上的碎片化發帖吐槽也是很常用的手段,只不過無法用“讀後感”來定義了。
寫讀後感的目的是什麼?
首要當然是記錄。讀書是很私人的事,在當下的生活節奏中,很難找到能分享閱讀感受的物件,記錄便是自己與自己分享;其次是一種自我修煉。也許是年紀漸長,也許是碎片化閱讀的影響,越來越難以靜下心來讀完一本書,對此我是常有危機感的,希望能保持系統化接收和處理資訊的能力。透過讀後感逼著自己去消化這些資訊和知識,化為己用。
對於一篇有價值的作品,“讀完即可”與“讀完即寫”對你而言差別何在?
判斷一本書的價值高低的權力,在完稿付印的那一刻起,就由作者轉到讀者手中。對我來說,如果讓我心有觸動,不吐不快,就是有價值的作品。因此,從這個標準看,我通常會“讀完即寫”,哪怕條件不允許,無法成稿,也會用手機或紙筆記錄當下的感受。如果錯過了那個時點,有可能再也不去提筆了,最終隨著記憶消退減弱了原本的收穫。
我在社交媒體上關注了一撥專做“文化復原”的博主,有復原服裝的,有復原首飾的,有復原飲食的,有復原語言的。乍看上去,自己的社交媒體首頁頗有“文化人”氣息,但在某個手機息屏的瞬間我產生了一種困惑:曾幾何時,“傳統”距離我們的生活已經如此遙遠,以至於需要專門考據才能“復原”其一二,更多的情況則是一知半解,牽強附會,就像古裝劇中不合時宜的服飾和臺詞、大量用日式燈籠裝點的唐風街市,還有詩詞中古音的漸漸散佚……當我們試圖穿越千百年的時光與古人對視,明明有血脈中的親近,卻總是難以準確解讀。
意識到這一點的我有意識地想重讀中國文化史,又不耐於看大部頭的論著,於是,找來了這本北京聯合出版公司出版的《中國古代文化常識》。這是一本方便檢索、語言質樸、圖文並茂的傳統文化工具書,由北京大學中文系一級教授王力主編,源自1959年北京大學中文系《古代漢語講義》,歷經半個世紀的修訂完善,從象牙塔中來到普通古代文化愛好者的案頭,有著最樸實的書名,卻傳播著最硬核的知識。
有別於小說的情節推進、學術專著的邏輯周密,《中國古代文化常識》是一本“塊狀”的書,章節之間是互相獨立的。全書正文分為十四章,分別是天文、曆法、樂律、地理、職官、科舉、姓名、禮俗、宗法、宮室、車馬、飲食、衣飾、什物,每晚睡前翻撿感興趣的章節讀一段,不到兩週的時間竟也通讀了一遍。
就我個人的閱讀習慣而言,對於小說類的書籍我一般會略過序跋,因為我認為作者與讀者的交流應在正文全部完成,讀完《紅樓夢》,大觀園在我的世界中已然建立,哪怕是曹公的自我剖白也與我的世界有出入。但對於《中國古代文化常識》這類的工具書,編輯的功力深淺往往決定了書的格調前途,因此我會期待在序跋中看到編輯的意圖,萬一和自己閱讀時的體會對上了呢,也是一種別樣的“爽點”。《中國古代文化常識》的“修訂版後記”就是一個讓我Get到“爽點”的後記。
2007年的修訂是這部書稿的第四次修訂了。1949年以來我國的考古發現和史學研究取得了很大進展,相應原書中有些內容也需要修改或增補。但考慮原書的體例,修訂者並沒有增加過多的瑣碎解釋,而是保留了原稿的洗練質樸,對正文儘可能少做改動,大量增加了圖片及圖片說明,圖片既有文物實物圖,也有示意圖,甚至還有製作圖紙,與正文穿插交錯,目錄則設定了正文目錄和插圖目錄,一切編輯手段都是為了便於查考檢索,為了達到這一目的,《中國古代文化常識》一定程度上放棄了通讀的好處,也剋制了自我表達的衝動。
書中所配文物實物圖
編者十分明白這個做法可能會招致一些批評,畢竟閱讀的快感會有所下降。但編者寫了這樣一段話:“修訂的內容我們側重於物質文化方面,而刻意沒有進行所謂‘精神層面’‘思想史’的總結,或大而無當地上升到‘禮樂’‘同諧’‘天人合一’的角度甩出滿紙空話。非不能也,是不為也。這是一條自勉的原則。我們不能拿來要求別人,但我們在努力地這樣要求自己。”
讀至此處,不由拍案叫絕。王力、葉聖陶、馬漢麟珠玉在前,謙遜和尊重是後輩的自覺。
最近看到一個評價漢語與其他語言差異的描述,認為漢語是“壓縮包”—用最少的字眼,能表達最多的含義,尤其是成語、詩詞。在閱讀《中國古代文化常識》初始,明明前三章分別講述的是晦澀的“天文”“曆法”“音律”,我卻為書中整理出的古人豐富浪漫卻又簡約精準的語言深深折服,也真正領會到古漢語的 “壓縮包”功能。
在“曆法”一章,提到了古人對一晝夜的劃分。漢代,以夜半、雞鳴、平旦、日出、食時、隅中、日中、日昳、晡時、日入、黃昏、人定作為十二時辰的名稱,比起後世更普遍熟知的“子醜寅卯”十二地支計時法,多了生活化的氣息,更加直觀有趣,比如,看到“人定”一詞,腦海中會出現人們安定入眠的畫面,比起乾巴巴的“亥時”,或是“23時”,不知生動多少倍。
再如音樂。在古人的筆下,音律也彷彿自帶畫面感。曹丕在所作《與吳質書》中寫道:“方今蕤賓紀時,景風扇物”。“蕤賓”是古代樂音“十二律”(即十二個標準音)中的一個,古人將十二律與十二月相配,因此在古代文人的筆下,常喜歡用十二律指代月份,“蕤賓”就是指仲夏五月。盛夏時節,草木葳蕤繁盛,“蕤賓”自然比“五月”更靈動十分。如此想來,古漢語不僅是“壓縮包”,還是“超連結”,讓讀者很容易從文字而腦補畫面甚至聯想到音樂。
從某種程度上說,《中國古代文化常識》就像是古漢語“解壓縮”的工具。掌握了文化常識後,卷帙浩繁的中國古代文化長卷,就這樣在一個個如珠璣一般閃耀的文字中徐徐鋪展開來。
書中雖然古文“含量”很高,卻並不難讀。在講述某個文化知識要素時,編者並不是就事論事,而是經常會出其不意地宕開一筆,加入一個小典故、勘校一個常見的誤讀。
在“什物”章節對插圖《宮樂圖》(晚唐)的解讀,從講解畫中所見的唐時桌椅樣式,延伸到講解書法筆法:“唐以前的人坐在席或者矮床上,寫字是左手執捲成筒狀的紙(或者竹簡、木片等),右手執筆。因為這種和今日完全不同的寫字姿態,唐和唐以前用筆寫字的筆法也與今日迥異。這就是後世讓大多數人懸隔不知的‘轉筆’,也就是字的每個筆劃在書寫時都需要不斷搓捻轉動筆桿。中國古代書法理論中說個沒完沒了的所謂‘轉筆’,其實指的就是這種轉筆技術。”作為一個從小學習書法的現代人,我讀到此處時豁然開朗,千古名篇《蘭亭序》是我時常臨習的字帖,對著那流暢自然又變化多端的字型,能感受到書聖當時心境的平和灑脫,但自己為了臨摹,常常要刻意去記憶筆畫的結構,甚至需要改變習慣的筆順。如果考慮到唐宋時可能的桌椅結構不同導致筆法與後世差異,也不失為另一種更接近真相的解讀。
《宮樂圖》
從桌椅到書法的內容變換,很跳脫,卻也很自然,正契合了本書的來由——乃是1959年北京大學中文系《古代漢語講義》教材中的一部分。讀至此處,彷彿大學課堂上老教授合上書本,對著同學們談古論今,俯仰天地間,縱橫三千年。
作為一本古漢語專業的通識工具書,準確解讀古漢語就已經實現了自身的功能,但卻不止於此。
在“宗法”章節中,作者用全書少有的四個小節來全面講述古代中國“宗法”的演進和作用,既保持了客觀敘述,又恰當地進行批判。在作者看來,嫡庶親疏、昭穆承嗣等組成的宗法制度,抑制了統治階層的內訌,鞏固了貴族的世襲統治,所以歷代的封建統治階層都努力儲存宗法制度。而在本書修訂的2007年左右,社會上開始反思“熟人社會”到“陌生人社會”的變化對社會治理,尤其是基層治理的影響,修訂者在附註中也加入了自己的小段見解:“宗法制度在1949年以後訇然中塌,被摧毀得幾乎不留痕跡。這讓我們既欣喜又惋惜。宗法制度的解體帶來了社會某些方面的進步,但宗法體系所具有的維護國計民生的力量,也永遠地消散了。”
而修訂者在面對原作可能存在錯誤時,態度是謹慎的。在講述姓氏時,原作認為姓是一種族號,氏是姓的分支。而隨著近代考古的發展,對姓氏起源的通說已經轉變為姓指母親一系的血緣關係,氏原本指父系的血緣。在修訂時,對原作可能與當前學術觀點不一致的地方,並沒有直接修改刪除,而是依然保留,僅在文字上加以陰影標註。中國傳統文化源遠流長,究其源頭本就困難,很可能今日的論點明日就會被新的考古成果推翻,因此,修訂者始終保持著謹慎謙遜的態度。從原作者到修訂者,對古今一視同仁的批判性態度可見一斑。
即將掩卷時,翻到書的末尾,是一張洛陽“天子駕六”車馬坑出土時拍攝的照片,照片中的赤膊少年蹲在土坑邊,正望向車廂中東周天子的座位。天子身後,日光下只有一片2006年夏末飄零的綠色梧桐樹葉。春風桃李花開,秋雨梧桐葉落,已經又是一個不同的人間了。
洛陽“天子駕六”車馬坑出土時拍攝的照片
在歷史長河中,我們也只是塵埃一顆,能夠有一個縫隙窺見中華文明的一隅,已是幸事。
編輯-顏語
新媒體編輯-錦鯉
文字-顏語、陳灼
圖片-受訪者提供、部分來自網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