橫宮七海去世的新聞,像一粒沙投入汪洋的海,連漣漪都不曾蕩起。
她確實渺小,渺小到用生命發出的最後一次吶喊都無人在意。
她是誰?
日本AV女優,因抑鬱症自殺去世。
找遍了資料都無法確認她的具體年歲,約莫01、02年生,所以去世時不超過22歲。
20出頭,不管論誰看都應該是在田野上自由奔跑的年紀,她卻一頭栽進了土地裡。
更諷刺的是,她的三圍數字卻很詳細地標明瞭,像商品上的價籤貼一樣。
“滴”一聲,商品就有了新的去處,可橫宮七海的去處在哪呢?
今天想借著這件事,聊一聊像橫宮七海一樣,翻滾掙扎最後只能沉入海底的沙。
瞭解七海大概的生平後,比起同情我更多感到的是無力,像海水沒過心臟帶來的窒息感一樣。
七海的不幸源於她的父母,他們一直精神控制著七海和她妹妹,還動輒打罵。
從七海閨蜜發的推特可知,七海高中開始就在女僕咖啡館工作,後為供妹妹讀書又去了夜店打工,再到走上AV女優這條路,她做的一切都只是為了生存。
然而在把她逼上絕路後,父母又反過來告誡妹妹要遠離七海,甚至直接與她斷絕關係。
孤立無援的小舟被迫推向深海區。
要知道,七海明明是個極信任愛意的人。
同在女僕咖啡館打工的閨蜜曾因工作壓力試圖自殺,當時已患有抑鬱症的七海還一直在鼓勵她、挽回她。
然而,她卻沒能挽回自己。
七海的悲劇其實早有預兆。
她的精神早已處於崩潰階段,只是誰都沒有在意過。
從今年11月開始,她在社交媒體上的風格大變,看似燦爛美好的照片,配文卻總帶著濃到化不開的晦暗。
她在KTV裡酗酒、宣洩,分享的內容越來越失去生命力。
她曾分享的一首歌《平成死亡遊戲》,唱的是末日的來臨、愛意的逝去,以及“填埋明天”的黯淡景象。
平成死亡遊戱,アーバンギャルド - 昭和九十年
這或許代替的是她內心的獨白。
再後來,在她出演的AV裡,已能看到她手腕上的傷痕。
圖源|bilibili@柴郡好貓貓
網友@柴郡好貓貓 儲存了她生前寫給粉絲的一封信,機翻也擋不住字句間的懇切與溫柔:
如果我能成為人生陷入困境的孩子們的一個契機就好了
我好緊張啊
為了不死而努力
所以,你也要努力活下去哦
我們兩個人,在這個世界上再見吧
她似乎一直想抓住最微弱的認可與喜愛,從而自證自我的價值,甚至幫助到同樣脆弱的其他人。
為此,她說自己會努力,哪怕自己從事的是這樣卑微的生計。
在七海某一部AV的結尾,她顯然喝醉了,脫離劇本一直詢問男優愛不愛她,要不要跟她結婚。
男優用“最喜歡你了”安撫她的情緒,可聽到這話的七海,卻抱起枕頭哭了起來。
她抬頭對著鏡頭哽咽:“現在正在看這部影片的大家,乾杯。”
最後,撒氣一般扔掉了手中的酒。
七海迫切地想要感受到愛,那種最本質的、僅關乎人心碰人心的愛。
可這個世界卻永遠在提醒她,之於她這樣的底層人,愛只能是交易。
她的一生短暫到我用寥寥百字就能概括完,可這已經是她盡力在生存的結果了。
多令人絕望。
好像夾縫中的螻蟻再怎麼努力,也沒有辦法俯視人流。
很多喜歡七海的粉絲其實也很矛盾,既想透過支援她的作品,讓她過得好一點,又希望她能早點逃脫這一行。
也有人發出質疑,七海的條件明明去做偶像都綽綽有餘,為什麼會淪為AV女優?
網飛曾做過一檔探究日本性產業相關的紀錄片《人+性大不同:日本篇》。
其中一期邀請了日本三位資深AV女優,以談話的形式深入了這個產業的內部。
從左至右:小倉由菜,相澤南,濱崎真緒
一問:AV女優的具體工作?
幫人滿足性慾。
二問:薪資?
毫無顧忌地買下奢侈品或者一輛保時捷的年薪。
三問:成為AV女優的契機以及父母的態度?
相澤南畢業於知名女子大學英文系,經過公司長達一年的勸說終於同意,並以此為目標發展,父母對此也認可。
而小倉由菜從高中起職業規劃就是AV女優,她覺得靠身體打拼很酷,即使父母阻攔她還是堅持,且認為憑此也能盡孝道。
四問:男優有無不規範的舉動?
AV的主角是女演員,地位更低的男演員不會越線。
相澤南說,一開始覺得這行黑暗又負面,實際接觸後發現乾淨又專業。
在節目的最後談及AV對她們的意義,她們的回答讓我略感震驚,因為她們竟視這一產業為再生父母。
為什麼在她們身上看不到七海那樣的絕望?
倖存者偏差?
其實也不盡然。
雖然已經是處於金字塔頂端的從業者,但每一位踏入這片沼澤的女性,不可能一個泥點都不沾身。
濱崎真緒出道11年,接拍超過1000部,大致估算一下,基本是3天就得拍一部,全年無休。
AV女優作為“優質工作”的種種幻象,很大程度上關乎她們的位置。
像相澤南這樣等級的稱作專屬女優,一個月只拍1~2部,待遇好,片酬高。
而濱崎真緒這樣的則是企劃單體女優,她之所以這樣搏命,是因為她們缺乏保障,只能走量。
而對AV女優的kpi考核,終究還是銷量。
處於行業底層的女優若沒辦法開啟市場,很快就會被經紀公司拋棄,連拍片的機會都碰不到。
更直白地說,這個行業不光讓你賤賣自己,還要你求著別人多來買。
其實日本也曾頒佈相關法規保障女優的權益,例如規定拍攝必須出於自願,拍攝前專設“冷靜期”給女優考慮合約,而拍攝過程女優若受到傷害也可以拒拍,由製作公司自擔損失。
然而頒佈後,新法卻遭遇了大批AV女優抵制。
緣何?
表面上這法規似乎給了女優普遍的權利,然而實際操作中,製作公司會直接拒絕“不夠合作”的演員,反過來讓底層的從業者生存境況更加惡劣。
很多隻保留了頂級的專屬女優作為招牌,然後大量簽約新人(出道作一般銷量不錯),賺完頭幾部的紅利又馬上換掉。
而那些被流放的女優,往往只能轉行去風俗業,或者拍攝不受法律保護的非法影片。
電影《千尋小姐》
橫宮七海的自殺並不是個例,從飯島愛開始,AV女優的自殺已經激不起多少波瀾了。
而此事件最弔詭之處當然是,為一個灰色產業立法,也等於間接承認了其合法性。
不止是AV,整個日本的色情產業,已經不知道吞沒了多少女性的骸骨。
《東京貧困女子》的作者歷時三年,收集了幾十位女性親口講述的故事,最後出版成冊。
由於女性在社會處於絕對的底層,為了解決基本的生存問題,她們不得不走向風俗業。
山田詩織(化名,24歲)高中時期父親被裁員,家庭條件拮据,考上著名大學後,又欠下利息高昂的助學貸款。
為此,她大二就開始去風俗店上班。
憑藉長相和身材,最初她吃到了不少甜頭,甚至一天時間就掙到了普通服務行業一個月的工資。
也因為這甜頭,她對這份工作漸漸產生了認同:
“風俗業對我來說,已經不再是賺錢的臨時手段,也不再是我實現未來規劃的一種臨時依託,夜晚的世界成了我的歸宿。”
是的,就像前文那些受訪的女優一樣,她為此感到驕傲。
這種認同與歸屬其實未必源於無知。
它是社會給予一個女性的幻象,誘導她們放棄尊嚴和掙扎,主動獻出自己。
它更是一個女人的自我勸服,她試圖逃避這種卑劣感,於是只能自欺欺人。
畢業後,山田詩織決定成為企劃單體女優,以更快解決債務問題。
而當《東京貧困女子》的作者見到她時,她已經住進了當地的精神病院,每天依賴酒精逃避現實。
這一切真的是她們自己的選擇嗎?
毋寧問,她們有得選嗎?
不管是採訪還是紀錄片,都反覆提及一個詞:認可。
在成長中缺失女性主導地位的缺失,讓她們誤以為商品式的買單,就是對她們人格的認可。
明碼標價,不僅被她們誤認為外界的認同,也內化為自我認同。
風俗店價目表
這樣的價目表,以20分鐘為例,扣除店鋪抽成、媽媽桑佣金,最終到女孩手裡的只有約225元人民幣。
單看好似豐厚,但風俗業吃的是運氣飯,這既可以是時薪,也可能是週薪。
據不完全統計,日本從事該行業的女性超過30萬,每年為日本創收以千億萬億計算。
然而,仍有不少從業者將公交站或精神病院視為最終歸宿。
寫文的時候,腦海裡一直是電影版《駱駝祥子》裡小福子的身影。
院裡的老太太罵二強子,一句話就交代了其女小福子的生活:“幾天就把賣閨女的錢折騰光了,還伸手要錢呢,真缺德。”
賣兒鬻女是舊社會的遺毒,但父權剝奪女性的情節,卻從未真正在歷史上消失過。
再見小福子,她被丈夫拋棄,值錢的東西也都被掠走,她只能偷摸回到這個把她賣走的家。
而她的酒鬼父親對她說了這麼一句話:
“你閒著也閒著,有現成的,幹嘛不去賣去?”
更諷刺的是,我在打這句話時系統還判定“賣”字是錯別字,因為不符合全句的邏輯。
一個字難倒了電腦,對人來說卻毫無理解門檻。
自古如此的社會規則,很複雜嗎?
小福子在家接客的錢填不上無底洞,轉而又被賣進了妓院,最後選擇自縊。
一領席,一抔土,她的一生就被埋葬進了罪惡的歷史裡。
她們平凡得讓人心驚。
只是在正常地履行人生義務,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掉下一張鑲鑽的捕捉網,從此她們再也出不來了。
在小福子死後,老舍這樣總結了人性的黑暗:
“人把自己從野獸中提拔出,可是到現在人還把自己的同類驅逐到野獸裡去。”
這是人類世界永恆的模式。
小福子走了,橫宮七海走了,還有無數類似的女孩正朝著懸崖邊走去。
千禧年時,導演陳果在香港的貧民區看到了震撼的一幕,在陰暗的巷道間穿梭行走的,幾乎全是忙於生計的酒女、妓女。
他這一眼看到的並不是女性的困境,而是一整個時代隱匿的傷痕。
於是,華語影史上相繼誕生了由秦海璐、周迅、曾美慧孜主演的“妓女三部曲”。
是的,橫宮七海背後代表的不單是一個女人的不幸,而就是歷史與文明的汙點。
她們是一個群體,也是一個鮮活的人。
她們是她們,她們也許不止她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