❶守來的勝利
老股民都知道,2023年以來的A股走勢,像極了2012年的樣子。
彼時經濟尚未見底,各路產能過剩。大盤受此影響急轉直下,先是跌破了主流媒體臆想的2132點“鑽石底”,稍有修復後又一路下滑至12月份的1949點,期間再沒有一個像樣的反彈。
(2012年前後,上證指數的走勢圖)
在一片哀鴻遍野中,擬上市公司都對沖刺IPO失去了興趣。
2012年共有150只新股發行,實際募集資金926.951億元,較前一年分別下降45.2%和63.4%,數量和融資規模為2010年以來低點。
這一年的IPO市場有多麼不景氣?例如2012年最後兩個月,A股僅新增1家上市公司,即2012年11月完成IPO的。
但離譜的是,為了順利首發,浙江世寶壓著牙縮股降價,實際募集資金僅為3870萬元,相比計劃籌資5.1億元縮減了九成。有市場人士分析稱:
浙江世寶的募資金額,還不夠支付發行所需的承銷費用。
然後我們就看到了尷尬的一幕:在交易所敲鐘現場,上交所領導、券商代表歡聲笑語,公司高管一臉木然。
IPO規模在下滑,再融資市場也不容樂觀。
2012年,A股再市場市場的合計融資3555.9億元(其中實施增發157起,募資3436.5億元;配股7起,募資119.4億元), 比2011年的4256億元少了整整700億元。
然鵝,“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正是由於那幾年裡A股融資規模停滯不前,滯留在股民們投資賬戶上的資金硬是支撐了A股的最後一口氣。它的基本邏輯是:
股價的長期表現取決於上市公司質地,短期表現取決於股票的供需關係。
根據公式“平均股價=總投資金額/股票供給總量”,一方面,在短週期內(例如一個季度裡),如果沒有宏觀經濟方面的大動作,資金進出均衡,沉澱在股市中的資金量基本恆定不變;
另一方面,當新增上市公司(IPO)及已上市公司發行新股(再融資)較少時,股票供給總量沒有氾濫(分母較小)。
值得注意的是,這裡的“A股平均股價”,可以簡單地反映為成分股指數(例如上證指數就是選取有代表性的成分股,透過加權計算而成)。因此不難理解:
由於供需關係偏緊的基本面還在,在稀缺性的作用下,2012年A股的平均股價有很大的慣性支撐,不會無下限地跌到三位數。
在2010-2012年最灰暗的日子裡,A股就靠著供需關係的基本原理低調地苟活,而被傷透了心的股民也因為股價的“安全墊”而拒絕銷戶。他們瑟瑟發抖,穿越了股市週期,活到了2014年波瀾壯闊的大牛市。
總的說來,這一年的A股股民置身於黎明前的黑暗,最終為這個曲折的故事劃上了HE(Happy Ending)的結尾。
安徒生說:
在幽暗的荊棘路上,鼓起我們勇氣、給予我們安慰、促進我們內心平安的,是映射出的一個個明朗的圖畫與數字,它指引人們超越時代,走向永恆。
❷狂飆突進
這幾天,有技術派人士分析上證指數的走勢圖後發現,如果把2015年大牛市作為基準期,前後5-6年的大盤走勢呈現出階段性調整的:
對稱美。
技術派人士的最終訴求,無非是羞答答地尋求可能的HE(Happy Ending):
2024年的A股能不能與2013年一樣走出一波反彈,甚至更樂觀地期待1-2年之後出現史詩級牛市?
我很遺憾地認為,即使拋卻宏觀的基本面分析,光是從自身結構看,A股就不存在2013年那波行情的基礎:
這些年A股融資的規模,實在是太大了。
先來看看最近十年A股新增上市公司(IPO)的情況。
2014年是上一波牛市的啟動前夕,A股全年完成IPO共計109單,此後五年,新增上市公司數量平均為250家/年;從2020年,IPO的發行節奏穩定在500家/年。
IPO實際募資總額方面更有戲劇性,過去十年IPO年均募資2954.68億元,且同樣是以2020年為分界點,2014-2029年間IPO募資總額均低於平均值,此後四年均高於平均值。
雖然…但是,和再融資市場相比,IPO發行市場已經算得上保守了。
再融資市場(SPO)是指由已上市公司發行新股,方式包括定增、配股、優先股、可轉債等。
過去十年,A股再融資規模合計為96780億元,是IPO的3.2倍,其中在2016年,SPO共計完成募資17217億元,是同期IPO規模的11.5倍。
(2014-2023年A股IPO與SPO實際募資情況對比,來自於《財經》雜誌的彙總)
IPO與再融資規模的倒掛現象,用最通俗的語言解釋就是:
已上市公司比擬上市公司更缺錢。
如果對比美股,A股上市公司再融資的規模就更不正常了。
過去十年間,美股IPO累計融資8618億美元,再融資累計7177億美元,IPO融資規模超過再融資。
(2014-2023年美股IPO與SPO實際募資情況對比)
在一個正常的股票市場裡,掌握新技術、新模式的優質公司透過上市解決最迫切的資金短缺問題;掌握閒置資金的個體/機構投資者透過甄選投資標的、分享成長紅利。雙方合作共贏,最終達成社會利潤的平均化——這是股市制度設計的基本邏輯。
但在A股,完成資本的驚險一跳、短期內不應該缺錢的上市公司紛紛以再融資籌錢,籌資規模甚至是IPO時的數倍。
例如2019年11月證監會公佈再融資新政,在“定增八折優惠、解禁期減半”的刺激下,2020年成為定增最猛的一年。其中:
有12家企業在上市後不到一年的時間內啟動了再融資。
合著我大A股上市公司有上市debuff,完成首發上市的史詩級任務後血槽下降50%,被動觸發股民們“追加一輪輸血”的隱藏任務?
當然,如果公司上市後業務一片大好,在行業內遙遙領先,透過再融資實現超速發展也說得過去。
再次然鵝,最近十年中,滬深300指數的每股盈利漲幅顯著低於公司盈利,這似乎說明:
企業雖然透過再融資增加了公司盈利總量,但公司的每股盈利卻被攤薄,資金的使用效率邊際下降。
換而言之,大部分上市公司的再融資方案,其實是不經濟的。
既然上市公司融資資金的使用效率在下降,且股權融資的成本較高(注:股權融資的成本高於債券融資),企業為什麼還熱衷於從資本市場融資呢?
因為部分IPO公司急著把上市公司賣給A股股民,部分再融資公司急著幫大股東套現。
所以近期來,證監會三令五申地“控制IPO節奏”,在一定程度上,它的出發點是好的,但卻不完全對:
監管層與其減少A股IPO的融資量,不如花大力氣嚴肅再融資的稽核流程,控制已上市公司的再融資規模。
❸哥不敢停
2024年1月的最後一個交易日,歷來走位飄忽的大V胡錫進發文稱:
股市正跌得讓股民們很痛苦,老胡卻看到,一些省市公佈了今年的工作計劃,其中多個省表示要力爭在2024年新增幾十家上市公司。我不知道這樣的計劃是否徵詢過證監部門的意見、考慮了廣大股民的感受了嗎?
但事實上,證監會對各地的上市野望表示愛莫能助。
根據《上海證券報》統計,在剛結束的2023年裡,全國至少有18個省份發文稱,或培植本地企業上市,或招攬外地擬上市公司,並對此類公司發放高額現金補貼。
例如某省省會的上市激勵政策如下:
1,擬上市企業在中國證券監督管理委員會山東監管局完成輔導備案的,補助300萬元; 2,獲證券交易所正式受理首發申報材料的,補助300萬元; 3,首發上市成功的,補助400萬元。 3,新遷入我市3年內成功上市的企業,除享受企業上市各項補助外,另可獲得補助100萬元。
該省第一大城市公佈的上市激勵政策,則把重點放在了“榜下捉婿”的環節,並增加了對自然人的獎勵:
1,上市公司遷址補助方面,新政對在境內外上市的青島市外上市公司將註冊地遷至嶗山區的,根據遷入時上市公司市值分別給予1000萬元、1300萬元、1500萬元補助。 2,自然人股東因企業首發上市或在新三板掛牌,透過資本公積轉增股本等最佳化股權結構的,企業上市掛牌成功後,予以一定獎補。 3,保薦券商、律師事務所、會計師事務所等中介機構,每成功服務於1家本地企業首發上市,分別給予每個服務團隊最高10萬元獎勵。
地方政府“築巢引鳳”、吸引外地有潛質的企業落戶,顯然是看中了IPO的廣告效應與財稅利益。它不但關係到當地主管部門的政績,也關係到當地財政的充盈程度,是萬萬不能因證監繫統“徵詢”而半途而廢的。
至於地方政府花大力氣孵(bao)化(zhuang)本地企業上市,則包含兩方面的邏輯。
一方面,受凱恩斯主義的影響,地方政府透過旗下的母基金,培育本地企業在重點賽道超速發展,然後提供上市方面的配套激勵措施。在此過程中,政府母基金充當了VC的角色。
例如2023年,蘇州高新區共誕生了5家A股上市公司,累計上市公司家數達到了驚人的34家,達成了多方共贏的高光成就:上市公司得以超速發展、地方政府獲得了稅收與政績雙豐收,當地居民得到了就業方面的實惠。
但另一方面,在近幾年的IPO狂潮中,真正優質的專案已經被篩過了若干次,缺少優質企業的地方自然就打起了另外的主意。
例如北交所成立後,相對優質的新三板精選層股票優先上市,原先夠不著條件的公司也被包裝一新,申請上會——明眼人都知道,兩者的質地顯然有區別。
(此處省略86字)
資本市場的都市傳說,連網路小說作者都不敢想啊。
2024年1月26日,中國證監會發布2024年系統工作會議紀要,強調2024年的工作重點在於:
1,推動股票發行註冊制走深走實; 2,加強發行上市全鏈條監管; 3,評估完善相關機制安排。
其中,證監會明確提到了“要嚴把IPO入口,嚴控上市企業質量”。
這個結論是很政治正確的,但並不能把A股的低迷都歸咎於IPO發行規模。我認為至少需要澄清幾點:
第一,A股跌得一塌糊塗,並不僅僅是新股上市得太多了,而是因為符合規定的優質上市公司太少了。如果A股能夠吸引全球優秀公司前來上市,每年發行數量再多,也不會帶崩股價,畢竟聞訊而來的投資資金將更多。
真正讓A股“一粒老鼠屎壞了一鍋湯”的,是腰帶太鬆造成的不倫案例。例如2019年以來的“IPO大躍進”中,曾經頂著“光儲存第一股”光環的紫晶儲存風光無限,上市首日漲幅超過300%。很很快,該公司涉嫌欺詐上市,超九成利潤都是虛構的,給了科創板投資者一個小小的震撼。
第二,即使考慮在短期內新股上市的“抽水效應”,IPO的虹吸作用顯然不如再融資。在救市過程中,為了避免新股濫發引發的供需失衡,監管部門應該花大力氣整飭上市公司的再融資(尤其是定增市場)。
第三,一味的關停上市通道,其實並不是一件好事。企業透過IPO上市,是PE/VC的重要退出機制。如果這條路被人為地堵死,天使投資人必然加倍珍惜手裡的籌碼,初創公司的融資難度必然倍增,結果顯然不利於全社會的創業與創新——讓A股和諧發展的前提,是禁止劣馬參賽,而不是禁止新馬出現。
第四,最有效、最具震撼性的監管措施是嚴肅退市紀律。我們大A股曾出現過“財務造假頂格罰款60萬”的奇葩規則,所幸近年來監管得以進一步強化,但還是不夠。
A股市場真正的問題在於上市公司良莠不齊,壞公司佔用了市場上的稀缺資金、拖累了整個市場的表現。唯有嚴厲地“發現一批,退市一批”,A股才有可能建立起優勝劣汰的機制,價值投資才不會成為一個笑話。
但這一切知易行難。
例如地球人都知道,2019年11月證監會放開鼓勵再融資市場,主要目的是保障央企、國企的融資通道,尤其是隨後不久即發生的公共衛生事件,以及經濟復甦的動能原因,更是讓A股:
融資不能停。
(此處刪除337字)
2010年1月,曾經的“中國證券教父”闞治東發行了一本自傳《榮辱二十年:我的股市人生》。
書中提到一則花絮。
1990年12月19日,上海證券交易所開業,闞治東以上交所理事會副理事長的身份,陪同正理事長李祥瑞接待外賓的到訪。一位知名的華爾街金融記者提了一個意想不到的問題:
為什麼上交所的英文名稱是Shanghai Securities Exchange?全球主要資本市場的證券交易所都使用專指股票的Stock,為什麼你們用泛指債券的Security?
闞治東一臉震驚地向李祥瑞翻譯了這個問題。而年過六旬的李同志不愧是老江湖,他迅速給出了一個令人信服的解釋:
上交所剛剛起步,股票少、債券多。目前交易所只有8只股票,卻有31個債券交易品種,內容涵蓋金融債、企業債、國庫券…目前交易所的定位,是為我國國民經濟提供便利的融資場所,我們正在建設具有中國特色的證券交易所。
1992年底,為了適應上交所業務規模迅速擴大的現實情況,上交所總經理尉文淵向上級部門申請,在上海浦東新區建造上海證券大廈。
五年以後該大廈竣工,上海證券交易所整體搬遷至浦東南路528號的新址,上交所的一切業務,似乎都走在新的大路上。就如同掛牌儀式上那行熠熠生輝的文字:
上海證券交易所 (Shanghai Stock Exchange)
如果當年那位提問的外國友人故地重遊,想必認為從1997年起,上海證券交易已經完成國際接軌了吧?想必認為中國的證券交易所的歷史使命與定位,已經不再是提供融資便利,而是為上市公司服務了吧?
那似乎是一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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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Feb 2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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