寡婦,是印度最不可接受的面孔。
印度傳統文化裡,“寡婦只相當於半個人。”
社會對寡婦的隔離和排斥相當嚴重。
她們被視作瘟疫、被當成垃圾。
公婆虐待她們,親生的孩子把她們趕出家門。
只因,她們是失去丈夫的女人。
礦井中的印度婦女
印度各地正在興起寡婦村。
根據英國《每日電訊報》,位於印度西部地區的某個村莊,村裡的成年男性已全部死亡。
這些男人在村莊附近的礦場工作,每天吸入致命的巖塵。
導致他們死亡的,是一種名為矽肺病的職業病。
而在男人死後,妻子們接替丈夫,繼續前往礦井工作。
矽肺病殺死了她們的丈夫,為何她們還是走上了同樣的路?
原因很簡單:因為貧窮和債務。
“他生病後無法工作,我開始為了生存而走入礦場”,遺孀Kamlesh回憶道。
那時,她將全部收入用於治療,卻杯水車薪。最終只留下了40萬盧比的欠債(約3萬人民幣),和一副丈夫的遺體。
村莊裡的寡婦們大多如此。
既需要承擔丈夫的治療賬單,也需負責一家人的生計,雙重壓力下,不得不在礦場耗盡餘生。
在印度,她們被稱為礦井寡婦。
圖源:X
已經患上矽肺病的KaushalyaBai,不顧醫生的勸說,拖著虛弱的身體按時前往礦場工作,因為家裡還有四個孩子需要撫養。
在很長時間裡,JummaBai的家裡沒有糧食,她和孩子們只能飢腸轆轆地入睡。
最終JummaBai加入採礦,唯一的願望是三個女兒能夠讀書。
但女兒反問:
“媽媽,你要怎麼養活我們?”
圖源:Oneindia News
於是苦難在代際中流轉,孩子們也進入礦場,早早地開始了死亡的倒計時。
慘案不斷髮生。
不過哪怕拼上性命工作,等待她們的也只有血本無歸的結局。
巨大的石頭間,礦井寡婦們聚在一起,,戴著薄透的紗麗,用錘子不斷敲擊堅硬的岩石。
沙塵、石英的粉末飛散在空中,侵入她們的身體,讓生命不斷加速流逝。
圖源:默沙東診療手冊
但冒著這樣的生命危險,每日工作十小時以上,Kamlesh一天僅能獲得80盧比(約7元人民幣)的報酬。
不吃不喝5000天、14年,才能完全償還40萬盧比的債務。
其他婦女的處境要好一些。
大多數的“礦井寡婦”,日均收入在300盧比左右(約25人民幣)。
圖源:礦山勞動保護運動MLPC
不過,倘若面對40萬盧比的鉅額賬單,也要不停工作,足足三年半才能湊夠。
收入和負債,是無法持平的秤盤。
直到她們的生命燃燒殆盡,也只擁有一片虛無。
這樣的遭遇並不罕見。
印度盛行的採石業,是矽肺病的主要成因。
在這裡,礦主使用成本更低的幹鑽法,罔顧工人的健康。
圖源:礦山勞動保護運動MLPC
他們僱用的的礦工90%是零工、移民工人,2019年便有兩萬餘患上矽肺的礦工,因缺少證件沒有得到賠償。
而拉賈斯坦邦是印度礦山最多的地方,數百萬人暴露在沙塵中工作。從2018年至2023年1月,未算上民間資料,已有31869例矽肺確診病例。
圖源:Wikipedia
寡婦村不斷湧現。
女人們跟隨著丈夫的腳步,一步步邁向已知的死亡。
一位婦女總結道:“我們的工作就是為了自殺。”
在死路上,她們不放棄求生
苦難無差別地降臨在底層民眾身上,貧窮襲擊著脆弱的生命。
但對於這些艱難求生的婦女來說——
如今的無望生活,已經是她們不斷攀登後的最好選擇。
她們在一生中所面對的難關,實在太多太多。
圖源:半島電視臺
作為礦工的妻子時,既要不斷生兒育女,每日操持家務。
還要面對酗酒的丈夫,酒後揮來的拳頭。
當丈夫去世,她們照顧病人、揹負欠債、拉扯兒女。奉獻出了所有後,再步入他們後塵,等待死神的鐮刀。
印度女性抗風險能力很弱,在失去丈夫的認可、庇護後,沒有更好的出路。
這正因為“家庭”成為社會共識下的避風港,社會不鼓勵她們擁有知識與技能,進行公共的生產勞動。
圖源:Oneindia News
而顯然,家庭只是虛假的許諾。
事實上,當社會不鼓勵女性進行公域勞動,女性真的就不必負擔經濟壓力了嗎?
並不是。
只是明面上要進行繁重、無償的再生產勞動,背後還要在灰色產業間遊走、或者投入到毫無保障的零工中去。
就像印度撒哈拉部落的婦女,她們的識字率只有7%,找到可以養家餬口的工作幾乎是不可能的。
唯一的求生手段,只有走入礦山。
圖源:Oneindia News
但,生而為女,在礦場還要遭遇多重的剝削。
很多研究證明——
當礦場不斷擴張,男性聚集在一起,會有更多性拐賣案件圍繞著採礦業發生。
而這樣的傷害正在傳遞到下一代中。
拉賈斯坦邦的礦場中有幾十萬的童工,女孩的數量是男孩的兩倍,在那裡她們更容易遭到性暴力與性侵害,這些受害的女孩大多是沉默的。
圖源:礦山勞動保護運動MLPC
對於拉扯一家子的礦井寡婦們來說,生存也比預想的艱難。
世界在放棄她們。
由於傳統的社會觀念,印度很多人將寡婦視為厄運的象徵,“晦氣”的寡婦不能和他們共處一室。
於是,這群女性只能在其他人離開後再去上班,這樣的歧視導致她們會錯失半天的工資。
圖源:Oneindia News
礦井是唯一接納她們的地方,而這絕路也並非全盤接納。
只因為她們是女性,只因為她們是“寡婦”。
被排斥的、被隔離的
“礦井寡婦”只是印度底層女性的一個縮影。
尤其是底層寡婦。
礦場上,拿著錘子整日勞作十幾個小時的印度寡婦們,在漫天灰塵裡,等待死神降臨。
寡婦村,即死亡之村。
而在印度北部,還有一個著名的“寡婦之城”——溫達文。
作為印度教的重要聖城,溫達文聚集了2萬多名寡婦。
圖源:網路
這些女人們從遙遠的地方趕來,匍匐在巨大的神像前,不是因為信仰,而是因為無處可去,無處可藏。
她們被視作瘟疫、被當成垃圾。被自己身邊最親近的人。
公婆虐待她們,親生的孩子把她們趕出家門。
她們身著白衣,蜷縮在這個陌生城市的角落裡,靠乞討為生。在孤獨中,在沉默中,等待燈枯油盡。
只因,她們是失去丈夫的女人。
圖源:Pascal Mannaerts
印度傳統文化裡,“寡婦只相當於半個人。”
印度教則將寡婦描述為,“比所有不吉利的事情都還要不吉利。”
社會對寡婦的隔離和排斥相當嚴重。
妻子死了,丈夫可以再婚。
但丈夫死了,妻子通常只有三條路。
一是在柴堆上自焚殉葬,二是嫁給丈夫的兄弟,三是去“寡婦城”,守一輩子活寡。
“薩蒂”(Sati),即印度寡婦自焚的習俗。
圖源:維基百科
一個男人死去的那天,打扮得像新娘的妻子、被捆綁著丟入火堆的妻子、“自願”爬上亡夫祭臺的妻子......載歌載舞的人群面前,這場吃女人的人間大火,燒了足足兩千多年。
1829年,“薩蒂”終於被英國殖民者取締。
而在此之前,一位社會改革家曾把一群寡婦帶到溫達文,借聖城的庇佑,讓她們躲過自焚。
此後,溫達文就成為無以為家的寡婦們,最後的去處和歸宿。
直至今日。
雖然印度寡婦已經不再需要把自己扔進大火裡,但陰影仍在她們頭上,盤旋。
2021年,“She The People”網站釋出了“讓印度寡婦生活越來越糟的七種不人道習俗”。
所有習俗規範,指向的都是一種“禁慾”的生活。
不能有慾望,更不能讓別人產生慾望。
所以她們被禁止穿五顏六色的衣服,禁止穿戴首飾以及化妝打扮,禁止參加任何節日。
圖源:Pascal Mannaerts
她們被要求終身穿一件白色的紗麗,放棄肉類,和含有洋蔥或大蒜的食物,因為據說這些食物會引起寡婦的性慾,讓她們不貞潔。
另一原因則是這類食物通常相對昂貴,而寡婦被期望過一種節儉的生活。
一種遠離人群的,孤獨的,死寂的生活。
在封閉貧窮的地區,這樣的禁令仍在被嚴格遵守。
寡婦是印度不可接受的面孔。
但,也有人為她們抗爭和吶喊。
2000年初,印度著名女導演迪帕•梅塔曾拍攝過一部揭露印度寡婦現狀的電影《水》。
電影《水》
這部電影也被認為是“有史以來最難拍的印度電影”。
2000年1月開拍,憤怒的印度教暴徒聞風而來,他們聲稱這部電影是“反印度教的”。
恆河邊的佈景被暴力拆除,有人把石頭綁在身上,跳河抗議,有人說要自焚,要禁食至死,除非政府叫停拍攝。
他們還威脅演員和工作人員,說要將梅塔趕出印度。
圖源:網路
拍攝被迫就此中止。
但梅塔沒有放棄戰鬥。5年後,她換了演員團隊,跑去斯里蘭卡取景,電影改名《月亮河》,最後成功在美國發行上映。
影片結尾,銀幕上出現這樣一行字:
“2001年,在印度尚有3400萬的寡婦,她們的困境和2000多年前的摩奴法典規定的情形相去不遠。”
不是某個女人的苦難,而是一個群體的悲劇,逐漸進入大眾視野。
《月亮河》上映6年後,一份請願書被提交到印度最高法院,要求改善溫達文寡婦惡劣的生活環境。
有多惡劣呢?
寡婦去世後,因為沒錢火化,她們的屍體被切成碎片,裝在麻袋裡,然後丟入河中。
圖源:NDTV
最高法院對此表示“深感震驚”,於是開始授權慈善機構參與幫扶,給她們提供補助金、食物和醫療服務,還教她們識字,學習新的職業技能。
改變在一點一點發生。
有人在掃盲班,第一次學會寫自己的名字。
曾經只穿白色的女人,第一次將自己的衣服染成了藍色、粉色、橙色......
2013年,溫達文的寡婦們,還被動員參與灑紅節。這個預示春天開始的節日,幾百年來,都拒絕寡婦的身影。
而從那一年開始,那些曾經被關在房間,只能透過窗戶,眼巴巴望著其他人過節的女人們,第一次穿上新衣,在漫天飛舞的鮮花和彩色粉末中,唱歌、跳舞、大笑。
那些幾千年來被視為厄運的面孔,第一次被鮮花和彩色裝扮,笑容洋溢。
印度灑紅節
如今,印度寡婦人數將近4000萬。
她們當中的絕大多數,離被視為一個獨立的“人”,還有很遠的距離。
社會不斷將她們圍剿至棄地。
但她們仍咬著牙活下去。
對這些女人來說,活下去,就是最重要的反抗。
礦井寡婦們正聯合起來,爭取斷絕這片土地上的苦難。
而“寡婦城”的女人們則團結在一起,衝破傳統的藩籬。
幾千年來,宗教和父權制,把她們的世界塗成一片白色。
而她們必須一點一點奪回,奪回那些原本屬於她們的,生命的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