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歲,重新回到寫作中。
孔枝泳
韓國國民級作家,1963年生於韓國首爾,代表作《熔爐》《遠海》《親愛的女兒》等。她先後榮獲21世紀文學獎、李箱文學獎等幾乎所有韓國重要文學獎項。小說《熔爐》改編成電影后推動韓國修改法律,引進中國後在豆瓣獲得9.3的高分。她的作品真摯深刻,以深厚的人文關懷講述弱者的故事,被譽為“韓國文學的自尊心”。
提起韓國作家孔枝泳,中國讀者最為熟悉的便是她的小說《熔爐》。這部作品不僅銷量無數,改編成電影后更推動韓國國會通過了《性侵害防止修正案》,展現了文學改變現實的力量。而一切起始於2009年,孔枝泳在報紙上讀到光州聾啞學校性侵案件。由於加害者勢力龐大,被告被判處輕刑。當這個裁決被翻譯成手語的瞬間,“法庭內充滿了聽障人士發出的驚呼聲”。這一無聲吶喊的場景深深撼動了孔枝泳,她無法對此視而不見,決定前往光州調查採訪,並動筆書寫《熔爐》。書中女主人公說自己之所以為了案件一路奮戰,不是為了改變世界,而是為了不讓世界改變自己。
電影《熔爐》於2011年上映後,
引發了上百萬人聯署舊案重提, 案件調查被重新啟動 ▐
在這部充滿現實力量的作品光環背後,孔枝泳一直是個積極關注政治行動的寫作者。COSMO拍攝這天,她像往常出現在公眾面前時一樣,面帶淺淺的微笑,披著一頭微卷的長髮,氣質親和。而和溫柔款款的形象不同,她的寫作經歷一直伴隨著激情與勇氣,曾被評為最能代表韓國的作家,也被譽為“韓國文學的自尊心”。
雖出生於一個富裕的家庭,但孔枝泳自年少時期就積極關心政治和社會運動,選擇和窮人、弱者站在同一邊。第一次婚姻經歷讓她開始書寫《像犀牛角一樣隻身前行》,用文字剖開女性在婚姻中的痛苦與憤怒,“我在學校裡一直是個模範生,非常信任學校,相信學校教授的真理。我天真地認為,進入社會後也會看到這種平等與民主的實現。然而,第一段婚姻徹底粉碎了這些信念,我感到極大的憤怒。現實與學校教授的內容完全不同。以我的性格,我無法順從,於是全力反抗”。當時韓國女性覺醒的意識遠沒有形成潮流,這本書上市之後引發轟動,許多男人想方設法阻止妻子或女兒讀到這本書。
首爾國立美術館內,正在展出
《連線身體: 亞洲女性藝術家》藝術展,
由來自11個不同國家的女性藝術家約130件作品組成。
韓女精神正在韓國的各個角落裡發聲▐
此後的30年間,韓國女性運動不斷發展,更多作家開始書寫女性真實生活境況。 從申京淑的《請照顧好我媽媽》、韓江的《素食者》到趙南柱的《82年生的金智英》,女性在家庭、情感關係和社會角色中的複雜困境被廣泛探討。 孔枝泳也持續關注著韓國社會的性別議題。 2018年,“N號房”事件發生之初,孔枝泳在自己的社交媒體上廣泛傳播相關新聞。 她感到現在“韓國警方處理此類事件的方式已經和《熔爐》時期大不相同”,各種影片媒體的發展也能更好地應對此類事件。 不再只有透過小說的方式來揭露社會問題,這讓孔枝泳感到欣慰。
韓國N號房事件最大的衝擊在於網站共有26萬註冊使用者,
每位韓國女性身邊最少有一個人是網站會員。
圖片來源於小紅書@擁有1000張臉的阿吉▐
不過影片平臺和社交媒體的發展以及疫情帶來的低迷,使得韓國文學也受到很大沖擊。 2024年韓江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新聞帶來一種極大的鼓勵,孔枝泳說“許多年輕人重新燃起了對文學的熱情,這讓我非常高興”。
常年頻繁釋出與社會事件息息相關的言論,讓孔枝泳遭受許多壓力,但她仍然堅持身處民間的立場。年近60歲,她把家從首爾搬到智異山腳下,原本決定放下小說,依靠種地為生,但因為不使用農藥,導致其他家的蟲子都被吸引過來,把莊稼都毀了。她開玩笑說自己在無奈之下,“重新決定回到寫作中”。她並不是那種每天規定自己寫多少字的作家,靈感一來,她會隨時用手機記錄,有時也寫寫日記。但通常,等到截稿日臨 近,她才計算著時間,熬夜趕稿。
不同於以往,這次她書寫了一段橫跨40年的愛情故事,溫柔清新的文字,像夏日海邊如夢似幻的時光。但隱藏在故事水面之下的是長達40年的種種充滿創傷的記憶。而故事中多位女性之間的情感聯結,“是一種對我們亞洲女性長期以來受到的壓抑、從父權社會中掙脫的探索”。
小說中許多情節取材於孔枝泳自己在紐約與初戀重逢的真實經歷,面對往昔,作家的筆下充滿溫柔與寬解,“對愛的人說我愛你,對恨的人說,天冷吧……”
有時人生中最簡單的話,要用最久的時間才能說出。
COSMO:《熔爐》以韓國聾啞學校的性暴力這一真實事件作為背景,“熔爐法”的透過至今都給世界各地的人們希望。關於“文學可以多大程度改變世界”這個話題,您現在怎麼看?
孔枝泳:當看到《熔爐》的反響時,我自己也是最感到震驚的人之一。我只是想告訴那些孩子們:“有理解你們的人在”“有人認為你們是對的”。即使不是所有人,至少有一些人懂得你們的真實處境。這些少數人的存在,也許可以帶來一些安慰。
人不會因為遭遇不幸而死去,但人若感到極度的委屈和憤怒,真的可能因此死去。後來,我在寫《椅子游戲》時,記錄了雙龍汽車工會被壓迫的故事,當時已有28人因此喪生。帶著同樣的心情,我寫下了那本報道文學作品。我只希望能阻止這場死亡的行進,停止這絕望的延續,稍微緩解這份委屈。如果我一開始就抱著使命感去寫,或許不會帶來這樣的改變。然而,我相信,是我的真心得到了上天的憐憫。
COSMO:對您來說,“小說”意味著什麼?您如何理解文學作品裡的社會關懷?
孔枝泳:小說是什麼,這是一個既簡單又很難回答的問題。然而,我對文學的看法是這樣的:世上的所有故事,所有帶有故事性的小說、戲劇、電影,幾乎都以弱者為主角,而弱者被擁有權力的人欺壓的情節,構成了故事的核心框架。這是一個不變的主題。無論在韓國還是中國,我們都擁有類似的故事。
即使是英雄的故事,故事本身的魅力也在於英雄在成為英雄之前,或成為英雄之後,被其他權力者犧牲或處於危險之中的部分。我從小就熱愛故事,而當我立志成為一個創作者時,我的立場就已經確定了。我成為一個小說家、一個作家,意味著我站在弱者的立場,意味著我用被犧牲、被背叛、無法隨心所欲的那些人的眼光來看待這個世界。
COSMO:您最早是以詩人的身份在文壇出道的,為什麼最初選擇了詩歌這種創作形式?
孔枝泳:我從很小的時候,就開始寫詩了,直到大學一直在寫詩,並以詩人的身份出道。我喜歡語言,有很多想要感受和表達的東西,因此選擇了詩歌創作。然而,有一天在寫詩時,我發現詩屬於天才的領域。我非常喜歡中國的古詩,看看李白、杜甫這樣的人,不是天才嗎?於是,我選擇了一個可以多投入努力的文學領域。此外,我喜歡獨立創作,因此電影或劇本不太適合我。於是我選擇了小說,幸運的是,它非常適合我。
COSMO:您出生在經濟相對富裕的家庭,從青少年時期沒有接觸過貧窮、不解世事到成為一位充滿社會關懷的寫作者,是什麼樣的契機觸動您發生視角的轉變?
孔枝泳:我確實出生在一個富裕的家庭,從未經歷過生活的艱難,成績優秀,深受老師喜愛。然而,1980年的光州事件深深撼動了我。當我意識到那是真相的瞬間,我再也無法回到過去的自己。高三那一年,我常常在想到為國犧牲的人時忍不住流淚。進入大學後,迎接我的80年代校園生活充滿了催淚彈和示威活動。從那以後,韓國的歷史程序與我的人生密不可分。
因為這些經歷,我沒能好好談戀愛,也未能認真學習過。然而,唯一令我自豪的是,身為20多歲的年輕人,我敢於嘲笑這個龐大的資本主義世界,這個龐大的財富和強大的金錢力量。這件事雖然魯莽,卻成為我人生中值得記載的年輕歲月的英雄故事。
COSMO:在您書寫女性婚姻境況的作品《像犀牛角一樣隻身前行》出版至今的30年裡,韓國的女性主義創作發生了怎樣的變化?
孔枝泳:創作最終是以變遷的社會為基礎的。透過眾多女性的付出與奉獻,以及身邊有良知的男性的幫助,韓國的女性主義取得了巨大的進展。在我小時候,“性暴力”“性騷擾”這樣的詞彙都不存在。沒有這些詞彙,就意味著沒有這樣的概念,從那時起我深刻意識到語言的重要性。
後來,《82年生的金智英》以及韓江等後輩作家們開始探討女性問題,如今仍在持續關注這些議題。很多人覺得當前韓國社會中女性問題層出不窮,但我認為這些都是此前被掩蓋,甚至不敢舉報的事情,如今才逐漸浮出水面。因此,我仍然認為,儘管進展緩慢,但韓國的女性權益正在不斷改善。
COSMO:您的作品《致女兒書》是寫給女兒的24封信,每一篇章都以“願你今天也過得愉快”作為結尾,這是您對女兒最大的期待嗎?在教育過程中,您最希望女兒擁有的3種品質是什麼?
孔枝泳:對女兒的期待,別說是3種品質,30種也不為過。但我最希望她做到的一點就是,珍惜自己,珍惜自己,珍惜自己。
不珍惜自己的人往往會隨意對待他人,不愛自己的人會虐待和踐踏他人。而真正愛自己的人不同於自私者,自私者只愛自己的感官,毀滅自己的靈魂。而真正珍惜自己的人會像對待心愛的孩子一樣,給予自己耐心和善意。愛自己就不會一味鞭打或給予不健康的食物,愛自己就會吃好的,看好的,做好的,學習好的。這是我對孩子們唯一的期望。
如果還有餘力,希望她也能關照那些不那麼幸運的人,能為飢餓的鄰居送上一塊麵包,為街頭的流浪貓提供食物。
COSMO:《親愛的女兒》裡,您寫到了菠菜沙拉、“媽媽牌”蒜油義大利麵等日常菜譜,細膩動人。您希望您的孩子用什麼樣的菜或者味道記住您呢?
孔枝泳:我想女兒可能用酒的味道來記住我。我們一起享用最多的就是酒了。不是我希望她怎麼記住我,而是她可能這麼記住我吧,哈哈哈!
COSMO:《遠海》中引用了韓國詩人羅喜德的詩。哪些韓國作家和詩人曾給您帶來了重要影響?
孔枝泳:幾乎所有韓國作家都對我產生了影響,其中我最欽佩、尊敬並希望模仿的作家是樸景利。讀了她的《土地》後,我第一次意識到,這個世界上有兩三件值得我付出生命去嘗試的事情,其中一件是革命,另一件則是文學。眾所周知,因為在示威中被警察逮捕並毆打,我放棄了革命的夢想,但我想在文學上投入我的生命。您知道的,年輕時總覺得如果不是付出生命去做的事情都顯得無聊。所以直到現在我一直在從事文學創作,雖然談不上真的投入了生命,但我確實為此付出了很長一段人生。
COSMO:您的作品多年來一直被翻譯成不同語言,在您的作品被翻譯成中文的過程中,有什麼讓您印象深的事情嗎?
孔枝泳:中國的讀者提出的問題和韓國讀者幾乎相同。比如,在北京的見面會上,有人問,“媽媽總是催我結婚,怎麼辦?”這和我在首爾參加見面會時,20多歲的年輕讀者提出的問題非常相似,讓我覺得既可愛又有趣。
這次中國之行對我也產生了很大影響。事實上,過去我對翻譯並不是很在意,甚至覺得外國讀者能理解多少算多少。然而,透過這次與中國讀者的見面,我感受到了作為亞洲人的一種同質感。可以說,我開始熱愛中國的讀者,心裡也因此多了一份牽掛。所以,臨行前的晚餐時,我向編輯承諾,今後所有作品都會想著中國讀者來創作,不知道能做到多少,但我會努力踐行這個承諾。
COSMO:《遠海》的主線是一個愛情故事,並將重逢的背景放在了美國。書裡寫到“9·11”紀念館和主人公在德國的生活,這是否代表您的創作視野不僅聚焦在韓國本國的社會事件,更開始關切和全人類息息相關的情感?這種變化會繼續延續在您未來的作品中嗎?
孔枝泳:這並沒有特別的意義。自從網際網路普及以來,全球幾乎可以實時共享同一事件。實際上,我們透過社交媒體支援伊朗女性的反頭巾抗議,也實時捐款給保護北極熊免於滅絕的組織。此外,我們每天都在關注俄烏戰爭的進展,也為巴勒斯坦發生的屠殺事件憤怒。世界已經不再存在所謂的邊界了。透過ChatGPT或手機上的翻譯軟體,這些障礙正在逐漸消失。
我相信未來的歷史回顧這段時期時,會將其記錄為一個非常重要的階段。從這個角度來看,很多韓國作家已經開始將外國作為創作的舞臺,我認為這並不成問題。
COSMO:您最近在構思和創作什麼主題的作品,方便與中國讀者分享嗎?
孔枝泳:我目前在構思兩部作品,其中一部小說可能是我作品中最具政治性的。另一部則完全相反,是一部非常寧靜美麗的小說。我現在已經年過60,創作生涯也即將邁入第37年。孔子在《論語》中稱60歲為“耳順之年”。無論他人如何評價,我都不會再輕易動搖,計劃好好整理和完善自己的世界。我想,如果用心且滿懷信念地寫作,或許能夠達到《論語·學而篇》所說的“人不知而不慍”的君子之道。
編輯:聶麗平
攝影:楊錦龍
視覺:玉清
撰文:萬千
妝發:安揚
造型:金雨田
翻譯協助:韓美花
編輯助理 :徐夢然
場地鳴謝:滋生·船塢茶室
新媒體編輯:蘭昕雨
排版:Lydia
美編:姜黑勒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