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耶溪
■ 頭部影視公司品牌總監。閱讀+電影是我理解人生和世界的方式,二者相輔相成。
寫讀後感的習慣始於何時?
也就是這兩年的事情。我不是一個有著閱讀童子功的人,年少時沒什麼積累,也沒自信,哪會覺得自己有資格點評書籍呢?書籍是營養,好好吸收就好了;書籍是階梯,埋頭攀爬即可。
現在,但凡閱讀書籍以及長文,我都會標記在閱讀中被觸動的點,隨手記下自己的閱讀感受或者思考。有時間就會整理成為一篇較為完整的讀後感,分享到社交媒體上—包括微信朋友圈、微博、豆瓣等陣地。
有沒有固定的頻率?或只是興之所至?
並沒有什麼固定頻率,順其自然。閱讀不是完成KPI,閱讀是心靈飢渴時恰好端起的那杯水。水不能不喝,什麼時候端起,並不固定。因為閱讀的隨性,書評就隨之隨性。只能說我在追求所謂隨心隨性隨筆風流。
什麼樣的書易觸發你寫讀後感的“機關”?
主要還是人文社科類書籍。在我看來,很多事情,尤其是與文學、藝術以及現實相關的,只有被我用自己的方式講述了,記錄了,方才覺得它們是真的被我看到。
事實上,不僅僅看書看文章看文字,看電影看電視劇看綜藝,看身邊的人和事,看新聞世相百態,只要是有觸動我的點,我都會試圖用文字寫一點兒什麼。而只有這樣做,這些人與事才在我心中真正留下了痕跡,有了真正的分量。
通常以什麼樣的方式寫讀後感?
主要還是從最觸動自己的點出發,因觸發而想起其他相關的事情。
在閱讀的過程中,我經常因為書中的一句話,思慮良久,然後把自己為何在這裡停頓思考、想到了什麼寫下來,有時候還必須一口氣寫成一篇長文才罷休。
對於喜歡的書籍而言,當我試著去解釋並寫下為什麼喜歡這本書時,我對它的理解與欣賞比閱讀期間,更加複雜與精細,一些我之前絕不會想到的念頭、思緒由此延宕而出,一些塵封已久的記憶被打撈上來,經由我的書寫,獲得新的生命力。
寫讀後感的目的是什麼?
對於我來說,其實也是對幾乎所有人來說—必須用文字,才能進行高階、複雜、真正的思考。
加拿大多倫多大學著名心理學家“龍蝦教授”喬丹·彼得森在一則廣為流傳的影片 “人為什麼要寫作”中說到:寫作能力等於思考能力。寫作是為了學習如何思考。在這位教授看來,如果一個人能夠思考、表達和寫作,他幾乎所向披靡。對此,我深表認可。只有寫作,才能賦予我思考以形狀;只有寫作,我才可能實現真正的、有價值的思考,獲得某種思想。
對於一篇有價值的作品,“讀完即可”與“讀完即寫”對你而言差別何在?
讀完一篇有價值的作品,我很難做到“讀完即可”,我必須得“讀完即寫”。不管是幾百字還是幾千字,都必須要寫點什麼,寫完才更能明白是否真的讀懂了這部作品。籠統概括地說一個東西好壞與否是簡單粗暴的,系統地寫下閱讀體會才能呈現出你理解的這本書的精華所在。
對於經典的作品而言,它的價值是全面而恆久的,而我即使"讀後即寫",也未必掌握了它的精妙之處。也許很久以後,我因為某些經歷,回想起作品中的某些片段、某些理念、某些情緒,然後產生某種頓悟,於是,我又會寫點什麼,藉著此作品的“精”,還我自己的“魂”。
為什麼是她成為“文革”結束之後第一撥現象級國民女演員?
為什麼她能遊走穿梭於中美間五十年不停歇?
在《貓魚》中,我找到了答案:真——真實、真情,真誠。陳沖的人生,在我看來,就是求真的一生。
陳沖出席第15屆奧斯卡理事會獎,她出演的《弟弟》有望衝擊奧斯卡最佳女配角提名
陳沖在評論家選擇協會的亞太裔電影與電視慶典(Critics Choice Celebration of AAPI Cinema and Television)上獲得終身成就獎
閱讀陳沖的散文體自傳《貓魚》的體驗,非常奇妙。《貓魚》很厚,610頁,即使除去女明星必然會有的美照頁面,純文字的頁面應該也不會少於550頁。內容收錄了從2021年起她在《上海文學》中以一月一篇的頻次寫的散文,並在此基礎上做了增補和修訂。全書總計33萬字,內容涵蓋陳沖一家四代人的故事,時間跨度長達百餘年。
一旦開始閱讀,就很難放下。在我看來,很多明星都出過書,但論寫作質量,能超過這本書的屈指可數。“記憶,好像早晨愛人離別後枕頭上柔軟的凹印,那是他在你生命裡存在過的證據。”這是陳沖在本書開篇寫下的第一句話。姜文說:“她的文字源自她的感受力和審美。”本書的編輯、作家金宇澄(因《繁花》獲得茅盾文學獎)說:“她的人與事,尤其幾代知識分子的歷史,填補了文學上海的敘事空白。”都是實話。
陳沖在北京舉辦《貓魚》新書分享會
《貓魚》的每一篇都有各自的主題和故事,是可以單獨拎出閱讀的,並不需要像其他人物傳記那樣,得從頭開始讀起。
比如,我看了一些她青少年時期的故事之後,就跳到後面先看她寫自己參與或執導的一些電影——《末代皇帝》《太陽照常升起》《天浴》《紐約的秋天》《紅玫瑰與白玫瑰》《英格力士》等部分。《貓魚》成了我的一個觀影指南,書中提到的電影,我都忍不住想去搜來了解一番。於是我第一次完整地看了長達217分鐘的英文版《末代皇帝》;終於把十多年前數次開啟又數次放棄的長達197分鐘的《日瓦戈醫生》看完;時隔17年後重溫《太陽照常升起》……跟著陳沖的《貓魚》看電影,有著一種接連不斷地趕赴精神盛宴的巨大滿足。
同樣,陳沖在《貓魚》中提到的詩人、作家、詩集、書籍也讓我不由心動,把它們都標記出來。由此,我得到了一份我自己整理的“陳沖私人閱讀影像志”。
當然,最讓我欲罷不能的,還是陳沖在《貓魚》中講述的一個又一個人生故事,描摹的一段又一段情感體驗,記錄的一次又一次創作歷程,分享的一條又一條藝術見解。於是在拿到書的一個多月裡,我的通勤包裡固定放入的是這本分量十足的《貓魚》,得空翻翻,彷彿我也在陳沖用文筆搭建的平行世界裡,那樣活過、愛過、痛過、頓悟、釋然。
在序文中看到姜文寫的這番話時,我以為是客套,但翻開書,為陳沖的坦誠而震驚。
很難想象,會在一個高階知識分子家庭出身的電影大咖的自傳裡,看到這些內容:身為中國藥理學創始人的外公張昌紹文革初期“畏罪自殺”;身為知名社會學家的外婆史伊凡在抗戰期間孤身一人帶女兒從上海回重慶,能夠穿越重重關口是因為“她要陪他們(那些有權勢的人)睡覺”;身為復旦大學藥理學教授的母親張安中46歲考取文革後第一批公派留美資格,想繼承父親遺志在學術上獲得突破,最終她卻在一個非常看重的實驗中,即使押上所有心血,仍失敗收場,患上嚴重抑鬱症。
而陳沖自己,在14歲時,憑著全文背誦英文版《為人民服務》被上影廠演員劇團培訓班選中,從此改變人生;也被荷爾蒙驅使,和樓下霸佔她家房子的“吊兒郎當不愛學習的小流氓”躲在小廚房裡接吻。
18歲拍《小花》,為了追求快活,她不落下劇組一週一次的每一次舞會,“走出舞會的時候我會想,完了,我墮落了。但下一次舞會我又去了。”
《小花》劇照
為了偷懶,愛出腳汗的她,襪子一穿就是好幾天都不洗,腳臭到令人作嘔的地步也滿不在乎。
剛到美國,被同學性騷擾到害怕得渾身起疹子去校醫院就醫,校醫不但要求她脫光衣服檢查,還邀來同伴圍觀,給她造成心靈上的二次傷害。
第一次正式戀愛,倆人好不容易到了美國,她卻發現自己完全被矇蔽:從一開始,她就只是他腳踏N只船中的一隻。陳沖整個人都灰敗了,後來在一次聚會上遭遇留學生同胞入室性侵,並不瘦弱的她聲都沒吭直接放棄了反抗。
這些發生在她十幾二十歲出頭的事情,對彼時尚未被多元文化環境浸潤、還談不上開化的陳沖來說,屬實是巨大的傷害和羞恥,讓她一度自暴自棄。
閱讀《貓魚》,我總忍不住感嘆,她得有多穩固的核心,多強大的內心,才能這樣實誠啊。後來我看到陳沖在接受媒體採訪時說:“坦誠是我寫作的一個初衷,我從一開始就知道,我必須盡一切努力做到誠實,這個事情做起來才痛快。如果做不到自省,那你去回憶幹什麼?”
我一向認為,一個真正的作家有兩個品質是非常必要的——勇敢、真實。蔣方舟說,她見過最動人的寫作狀態是20世紀30年代的脫衣舞皇后吉普賽·羅斯·李,跳完舞后穿上衣服回到寓所寫作。蔣方舟盛讚她用寫作把自己在臺上脫掉的衣衫一件件穿上。但我覺得寫作和跳脫衣舞本質都是對自我的裸露,只不過一種是裸露外在的身體,一種是裸露內在的思想、情感、經歷……跳脫衣舞多是被迫營業,寫作則是主動、勇敢的選擇。敢於直面真實的世界和人性,並平實地寫下它們,才稱得上真正的作家。
感謝陳沖勇敢而真實的記述,有些事情,如不被她這樣記下來,也就永遠被遺忘了。
如果說陳沖在《貓魚》中寫下的真實人生故事令我震撼,那她在書中寫的那些情感感悟,則令我動容。
在一個越來越多年輕人談愛色變、不願 “涉險”的年代,年過六旬,經歷了太多人生起伏的陳沖卻篤定地說:“在我的個人世界裡,愛情應該算是最重要的內容了。”
她認為,愛情是人類體驗的最高倍放大鏡,透過它,人們所有的希望、慾望、恐懼被放大。於是她認真寫下自己經歷的每一段情感體驗,不管是令她痛苦悲慼還是癲狂喜悅。於是,在《貓魚》中,幾乎可以完整體驗陳沖從懵懂無知、情竇初開,到遇人不淑、黯然神傷、行屍走肉,直至功德圓滿的全過程。
因為陳沖對自己情感生活的坦誠,在她身上,讓人看到了愛情的多義性和多面向。
陳沖的初戀很夢幻。同在培訓班的一位男同學M與她相互愛慕,從生活到表演、精神追求,他倆都有很多共鳴,相互之間寫了很多信件,但因為現實的羈絆,他倆始終沒有點破那層窗戶紙。2021年,M把珍存了四十多年的幾十封信親手還給陳沖,對她說,有些東西是銘記在心裡永遠也抹不掉的,永遠永遠……
“世間還有幾個人記得我十五歲的樣子?”陳沖怎能不感動,若這是紀錄片畫面, “人生若只如初見”大機率會以彈幕的形式霸屏。
她坦蕩地寫自己與一個性無能者的“柏拉圖之愛”。在這段愛裡,他倆認定,“身體的懷孕產生人類的孩子,而柏拉圖式靈魂的懷孕產生的是人類的美德—靈魂的物質形態。”這讓情感受傷的陳沖重新感受到美好及某種希望的孕育。
她與男演員魯特格爾·哈爾在澳大利亞拍攝《壯士血》朝夕相對日久生情。這位經常與陳沖交流閱讀感悟的魯特格爾卻是已婚人士。莫逆於心、遂相與友的他們,最終沒有在一起,卻有著熱烈的情感交流,經常沒日沒夜地打電話,互發長長的傳真。陳沖的朋友記得,“你家那隻傳真機總會在半夜三更突突突地響起來,吐出一長條他的傳真。”
《壯士血》劇照
陳沖是在幾十年後得知魯特格爾去世才承認,自己當年是深愛他的,“那些發生過的事,交流過的情感和思想,似流星劃過蒼穹,不留蹤影。但它們早已潛移默化地改變了我的人生藍圖,成為靈魂的一部分。”
陳沖用她真情實感的書寫告訴人們,愛情是上蒼給人的一件禮物,並非一生一次,愛與生俱來—就像勇氣和力量那樣—是用不完的,是越用越多的。
我最感興趣的,還是陳沖作為演員和導演對藝術的見解和認知。她以“國民妹妹”的姿態於上個世紀80年代初闖蕩好萊塢惹來非議,但最終也真的闖出名堂,然後又回到大中華風生水起。她如何維繫如此長久而旺盛的藝術生命?
尤其是當下,膚淺直白、簡單保守成為文藝創作的趨勢,多數觀眾,不接受複雜多元晦澀,只想短平快尋開心,更有各種挑剔苛刻,不會給創作者更大的空間和更多的包容。
陳沖會迎合妥協嗎?《貓魚》告訴我們,沒有。她對藝術是真誠的。她從不覺得自己得天獨厚,相反,不安全感伴隨她至今。
1991年,陳沖出席第七屆亞太裔美國藝術家協會媒體獎晚會
14歲面試上影廠演員劇團時,她得知主創還看了學校另外一名外形條件和普通話都極好的女生。這讓她從接觸演藝一開始,體會到的並不是喜悅而是自卑。“我永遠覺得我不夠好,是偽劣品。或許,這份不安全感與生俱來的,它一直都在折磨我的同時鞭策我。回頭看,我一生的努力都是在企圖把自己從偽劣品變成真貨。”
在書中她無限感慨:“我出道雖早,在藝術造詣上卻很晚熟。當年我全是本能,現在我全是道理。電影是一門遺憾的藝術,人生又何嘗不是。”她和很多藝術家一樣,都是永遠處在自我懷疑、自我矛盾當中,“這是我們必須承擔的一種複雜。”
她回憶自己參與拍攝姜文導演的《太陽照常升起》:“生活在這朝不保夕的速度和資料中,敘事—與任何其他藝術一樣—也許是人類延緩時間、逃避死亡的途徑?那些晦澀的情節或者有趣的題外話,也許都是為了推遲不可避免的結局?如果一條直線是生死之間最短的距離,那敘事應該是一座曲徑通幽的迷宮。《太陽照常升起》是我去過的最誘人的迷宮之一,那裡時間天長地久,我們不需吝嗇,可以悠閒自在地迷失、探索、迂迴、發現、思考、隱藏……”
《太陽照常升起》劇照
這是我最近讀到過的對“複雜敘事”最美好的評述。死亡是每個人註定的結局,但真正有價值的文藝作品,一定是可以讓生命時空拉長。
陳沖很喜歡里爾克在《給青年詩人的信》中所說的:“人們總是去尋找容易的答案,但只有困難的事才是可信和值得去做的。”她覺得,人的脆弱、糾結、不安、迷失、失去、痛苦、複雜……更有敘事的價值。
《末代皇帝》在拍攝前被所有大公司拒絕投資。她認為導演貝託魯奇是一個真正的造夢者,但“這樣奢華、豐厚、感官的,用光線、鏡頭、機器運動傳遞的道德(審美是一種道德),不是一般坐在辦公室裡決定電影命運的人可以想象的”。
《末代皇帝》劇照
她從貝託魯奇身上懂得,創作者越忠實地表達個人,作品就越具有普世性。正如王爾德所說,夢想著靠月光尋路,而他的懲罰便是比別人更早看到曙光。所以,極具個性的貝託魯奇,最終在中國故宮實地拍出獲得9項奧斯卡大獎的《末代皇帝》。
拍攝完她飾演的皇后婉容著名的吃花片段之後,貝託魯奇的滿意讓她銘記在心,“他的眼睛裡有很多愛,一股幸福的電流擊中我的身心—原來一切就是為了這個淋漓盡致的時刻而做的準備。”她已然篤定,這輩子對電影的癮,就是為了偶爾在某個完全無法預料的時刻,到達這樣欣喜若狂的巔峰。
編輯、文字-顏語、若耶溪
新媒體編輯-錦鯉
圖片-受訪者提供、部分源自網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