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著黑色呢料長風衣、眼神冷峻的當代藝術標杆性人物,比利時藝術家呂克·圖伊曼斯微微往空蕩蕩的北京UCCA尤倫斯當代藝術中心報告廳看了一眼。這是在正式開展前,密集繁複布展工作中,見縫插針的一次採訪。
“呂克·圖伊曼斯:過去”由北京UCCA尤倫斯當代藝術中心策展顧問彼得·逸利(Peter Eleey)與呂克·圖伊曼斯共同策劃,此次展覽囊括了87件作品,涵蓋藝術家的創作生涯。整個展覽大致根據時間線展開,同時穿插了一些藝術家本人特意安排的並置與組合。
圖伊曼斯的筆觸冷靜而殘忍,冰冷如同音樂編曲之中的合成器。他透過繪畫語言打破連線現實事物的線性時間之力——彷彿歷史創傷的一個個集體解離閃回片刻:空無一人的集中營毒氣室、用靜謐影象表達“9.11”的悲傷……他曾從事過影像創作,因而鏡頭與人物之間的距離,給了他繪畫中保持與人物距離的靈感。
除了希望能透過原作(而不是熒幕或印刷品的再現)去系統性呈現自己的創作脈絡,呂克·圖伊曼斯也希望觀眾能從他用調色盤和色塊構建的沉默世界中,聽到與音樂韻律以及日常聲音所不同的存在。
《烏龜》2007,布面油彩,3.68×5.09m。私人收藏,由卓納畫廊提供。
“呂克·圖伊曼斯:過去”展覽現場圖,UCCA尤倫斯當代藝術中心,2024。圖片由UCCA尤倫斯當代藝術中心提供,攝影:孫詩。
呂克·圖伊曼斯的作品如同博爾赫斯結構精巧的小說,傳遞出敘事的不可靠性。“從一開始,我的作品就是源於對影象的極端不信任。”而這樣的不信任,促使他在創作生涯之初就確立起自己對於所謂“真實偽造”的追求,他會刻意選用容易龜裂的上光油,讓作品看起來具有年代感。之後他開始任意提取不同時期的歷史事件、人物以及場景,同時保持距離感,以此消解傳統歷史繪畫的清晰度。
“呂克·圖伊曼斯:過去”展覽現場圖,UCCA尤倫斯當代藝術中心,2024。圖片由UCCA尤倫斯當代藝術中心提供,攝影:孫詩。
呂克·圖伊曼斯於1992年完成了“診斷檢視”系列,該系列總共包括10幅作品。其靈感來自一本德國醫學教科書,裡面收錄了大量患有各種疾病的患者照片,目的是幫助醫生透過可見的外在症狀來診斷體內疾病。就像這本教科書為臨床醫生所提供的指導那樣,圖伊曼斯關注的是“留在面部或身體的創傷痕跡”或潛在的病態元素。該系列作品集中體現了他對潛伏在我們周圍——或者說在影象之中——隱形暴力的濃厚興趣。畫家巧妙(或者說殘忍)地將患者的眼神注視移向側面,避免觀眾與患者對視從而產生共情。
與此相似的,學生時代的習作《手》,是藝術家根據一張雜誌照片繪製而成,他在回憶當時的創作時說道:“我的想法就是要遮蔽這張影象,吞噬五官的清晰度。”你可以明顯感受到,畫面和原影象之間的距離感:人物的五官幾乎被徹底抹去,只剩下模糊的面龐;簡略勾勒的深色服裝讓人完全分辨不出畫中人的社會階級或職業資訊;人物的雙手是畫面中最為明顯的部分,但是描畫得也相當粗糙,看起來像拼貼上去一般。
“呂克·圖伊曼斯:過去”展覽現場圖,UCCA尤倫斯當代藝術中心,2024。圖片由UCCA尤倫斯當代藝術中心提供,攝影:孫詩。
圖伊曼斯在這裡特意拒絕對精湛畫法的追求,可以視作藝術家對於肖像畫的挑釁。儘管從畫面構圖、畫幅尺寸到人物姿勢等都讓人聯想到標準的肖像畫,但是最關鍵的元素卻被隱去。人物被刻意消隱,彷彿帶著一張失去個性和表情的面具,其身份也消解在畫面的視覺符號之中。
在獲得比利時的藝術家獎項後,圖伊曼斯意外地在James Ensor的書裡,看到了與自己想要表現的主題一致的自畫像。對他來說,這就像生活的玩笑——也印證了他對於敘事的不信任,“沒有什麼事情是一個人原創的”。
“呂克·圖伊曼斯:過去”展覽現場圖,UCCA尤倫斯當代藝術中心,2024。圖片由UCCA尤倫斯當代藝術中心提供,攝影:孫詩。
如果把畫家看作譜系學意義上的個體,那麼許多因素影響著自我的形成。
捕捉生活戲劇性的美國攝影師戴安·阿勃斯(Diane Arbus)為呂克·圖伊曼斯所喜愛。“這些攝影作品有著他們獨到的社會背景,展示了一個時期的社會風向。”圖伊曼斯評價道。除此之外,德國攝影師奧古斯特·桑德(August Sander)是圖伊曼斯的最愛,從他的作品裡,圖伊曼斯看到攝影除了記錄真實以外,更有一層展現生活荒誕的意味。
在談到圖伊曼斯深受影響的畫家時,他尤其提到了荷蘭畫家揚·凡·艾克(Jan Van Eyck)。“即使當時所有的畫家都在為宗教而畫,凡·艾克的作品還是超越了對基督教的侷限想象,打開了繪畫更寬廣的大門。”《上帝的羔羊》這幅作品對於呂克·圖伊曼斯來說,是振聾發聵的。亞當與夏娃被用現實主義的筆觸畫出,是如此真實、如此驚人。
當然,他也深受阿多諾等法蘭克福學派的哲學家影響,充滿著媒介的批判視角。《亞伯》呈現了一個虛焦的鬼魅般面具式的人物,在強光的照射下,他看起來像是一個空心的頭骨。該影象實際上取材於迪士尼樂園從1965年演出至今的舞臺劇《與林肯先生共度美好時光》,畫中人正是劇中由機械人偶扮演的美國總統亞伯拉罕·林肯。迪士尼版本的舞臺劇裡,機械人偶林肯在舞臺上重現其著名的葛底斯堡演說。這幅作品最初是圖伊曼斯為他2023年在紐約的個展所創作。影象的詭異與舞臺劇標題中的“美好”形成了鮮明對比,圖伊曼斯想表達的不僅僅是歷史人物的面具化這一層,更包含了對流行文化陰暗面的探視。
圖伊曼斯重視社交網路對人造成的虛幻感,他想戳破這個泡泡,讓人重新考慮社交網路影象的真實性,並將此視為自己繪畫創作中的義務。他不認為任何人能逃脫社交網路對於人的影響,但社 交網路下的藝術傳播不能被真實的、可觸及的畫展觀看體驗所替代。與其對抗,不如觀察這些所產生的影響。
“呂克·圖伊曼斯:過去”展覽現場圖,UCCA尤倫斯當代藝術中心,2024。圖片由UCCA尤倫斯當代藝術中心提供,攝影:孫詩。
比如《老大哥》,就用冷酷的筆觸展示私生活娛樂化,如同中世紀的公開處刑。改編自同名的荷蘭真人秀遊戲,美國版《老大哥》從 2000年開拍至今,已經播出了將近二十五年。遊戲參與者住在電視演播室裡專門搭建的舞臺上,被高畫質攝像機24小時監控。他們會透過電視直播以競賽和投票的方式,淘汰至最後三人,然後瓜分節目的獎金。圖伊曼斯選取的畫面正是他從電視上拍攝的節目場景。在一個近似黑白的畫面裡,參賽者的床被圍成一圈擺放在圓形大廳裡。床上的被單凌亂,也許此時參賽者正在沉睡。而類似單色監視器的視角則來自大廳角落裡一個略高的位置,將本該日常私密的場景變為公開的展示。
《深圳》(左一)取材自圖伊曼斯在膝上型電腦上觀看的一段在深圳舉行的慶典影片——在鱗次櫛比的摩天大樓上方,星星點點的氣球正騰空而起。圖伊曼斯特意保留了擷取靜幀時出現在螢幕上的“後退”“播放”和“快進”符號,拉開了畫面與現實中的距離,提示作品並非是對都市景象的直接描繪。 “呂克·圖伊曼斯:過去”展覽現場圖,UCCA尤倫斯當代藝術中心,2024。圖片由UCCA尤倫斯當代藝術中心提供,攝影:孫詩。
至於當下的思潮,圖伊曼斯所感興趣的是AI背後的語言學和符號學意義。“我對AI對人類是否有超出期待的回應感興趣。目前來說,我不認為有什麼AI給出的回應是超出我的預期的。”
即使容易被視作對政治事件作出回應的畫家,圖伊曼斯真正感興趣的,卻是日常的荒謬和敘事的多義性。而就在我們試圖總結出圖伊曼斯的譜系學方程式時,他本人打破了對自己的既定想象:下一步,他可能會進行一些更類似於抽象畫的創作——這很不“圖伊曼斯”,但誰知道呢?
人物攝影 王曉東
採訪、撰文 黃若旻
編輯 譚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