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陳思誠自從當導演以來,有個特點,是他導演或監製的電影大多口碑一般,但票房一直不錯。
從2014年第一部電影《北京愛情故事》開始,截至2023年,他參與導演、編劇或監製的電影,一共有九部,包括三部《唐人街探案》系列喜劇,三部懸疑紀實性電影《誤殺》《誤殺2》《消失的她》,還有一部科幻片《外太空的莫扎特》和一部愛情片《北京愛情故事》,以及一部紀實犯罪類電影《三大隊》。
這些電影的豆瓣評分,沒有一部過8分的,最高的是《三大隊》(監製,非導演),目前7.9分,還有一部低於5分的,《外太空的莫扎特》。
關於陳思誠的電影口碑,大家也可以去豆瓣這類電影評論人比較集中的網站看看,很少看到對他電影大加讚賞的評論,多的是像下面這樣“既憤怒又幹不掉他”的評論:
但是另一方面,這些電影的票房都很不錯,其中有3部,擠入中國影史票房前15,分別是2018年的《唐探2》,33.9億;2021年的《唐人街探案3》,票房45億;2023年的《消失的她》,35億;
七部電影中,最差的票房,是《外太空的莫扎特》,但也有2.24億;
其餘的,2014年的《北京愛情故事》,4億;2015年的《唐人街探案》;8.23億,2019年的《誤殺》;13.33億,2021年《誤殺2》,11.21億。其中《三大隊》還在上映中,目前也有6億多,我們暫不做討論。
一個只拍了九部電影的導演、監製,有3部進入影史票房前15,5部票房過10億,全部超2億,總票房超120億。這放在世界電影史上恐怕也不多見,在中國內地一眾導演中,不說後無來者,至少前無古人吧?
那這就有個問題,為什麼陳思誠的電影票房號召力會這麼強,而口碑卻不怎麼樣?
關於這個問題,其實已經很有多討論了,過去書單也討論過,比如從他的風格、拍攝技巧,還有他的為人的角度去探討,其實都挺有道理的。但我最認同的是知乎上的一條評論:
大致說來,就是他特別懂也願意去迎合中國內地觀眾需求,且目的非常單純,賺錢。
其實一個內地導演要做到這點並不容易,國內很多導演,要麼老想著迎合那些佔比極少、喜歡寫電影評論的文青,要麼受歐美港臺風的影響,腳不沾地,結果往往兩不靠。
但問題是,願意去懂去迎合,也未必抓得住,所以關於陳思誠的商業成功,還需要更深入的解釋。前段時間,我剛好了解到一些中國電影觀眾構成的資料統計,或許幫助我們能從更深層的角度理解陳思誠電影的商業成功。
#02
很多常年參加各種“高階局”的導演,常以“藝術家”自居的,很少說自己是個商人的。但陳思誠不一樣,他非常大方地承認自己就是個商人。他曾公開地說:“對於商業的認知和嗅覺,我骨子裡就有,我摘不掉。”
所謂“骨子裡就有商業嗅覺”,這話我不知道陳思誠本人是不是真有研究,還是隨口這樣一說。但至少從我看到的一些電影觀眾構成、也就是電影的主要消費群體資料來看,他的電影確實是非常精準地擊中了內地最多數觀眾群的。
我看到的資料,主要來自一項由武漢大學教授孟君和他的學生劉安琦的研究,這項研究是國家社科基金藝術學一般專案“中國電影與小城鎮問題研究”的階段性成果之一,應該說,資料還是比較權威、可信度高。
這個研究主要針對的是女性觀眾,但它提供的資料,是超越性別的,非常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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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 2016 年至 2021年, 一線城市票房依次為 22%、20%、19%、19%、18%、17%, 三四線城市票房依次為 31%、32%、34%、35%、36%、39%。
這裡的一線城市,包括我們習慣說的北上廣深,還有次一線城市、省會城市,比如杭州、成都、蘇州、南京等,以下統稱大城市;三四線城市,則多指人口規模相對較小的地級市、縣級市、縣城、城關鎮和比較發達的集鎮,以下統稱小城鎮。
從資料來看,和我們的印象不一樣,小城鎮的票房,遠高於大城市,而且趨勢也很明顯,那就是小城鎮的票房佔比在逐年上漲,而大城市的票房的佔比反而在萎縮。
這點,國家電影局相關統計資料也能佐證,截至2023年6月30日,中國內地上半年新開影院合計達391家,其中位於縣城(包括經濟大鎮,不包括地區、州、盟所在地的縣域)約有150家,佔總數的38.4%,佔比接近四成。可以說,目前中國電影院數量增長的大頭,就在這些小城鎮裡,所以未來的潛力非常巨大。
實際上,縣域經濟現在也是很多經濟學家、財經記者非常關心的熱門話題了,未來不止電影院,包括咖啡、奶茶店、演唱會、體育賽事的消費,都可能在縣域市場中出現爆發性增長。
前幾天,一個久未聯絡的發小跟我聯絡,他列舉了我們小時候一起玩耍的十幾個村裡的夥伴(年齡在35歲上下),其中大概70-80%以上都在縣城購置了房產,原因也不復雜,一方面過去一些年他們打工,存了一部分錢,另外一方面是現在農村真就沒地種了(被村集體承包給個人,農戶拿少量補貼),也沒有更好的謀生手段,而中小學也一年不如一年,我以前入讀的小學,那會一個班少說也有60人左右,現在據說出現了一個年級只有2個學生的窘境,沒辦法,只能進城,結果就是縣城的中小學,出現了學位緊張、擁搶的情況,過去不需要任何憑證就能入讀,現在不光要租房憑證,還要購房憑證,就跟上的是北上廣深這樣的熱門學校似的。
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包括電影在內的消費,在縣域出現爆發性增長,乃至超越一二線大城市,也就不奇怪了。過去,是考上了大學的人進城,完成從農村人向城市人轉變的城市化,現在不管是誰,全民入城,而多數入的就是縣級小城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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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電影觀眾的性別構成來看,2018年至2020年的資料顯示,男女比例基本是1:1的。
所以其中女性觀眾至少佔了中國電影票房的“半壁江山”,而且她們比男性有更積極的購票行為——比如,男女朋友或夫妻同去看電影,主動提出買票、安排的往往是女性。
關於電影觀眾性別比例問題,我還看過其他的研究,普遍認為是女性觀眾相對多一點,一項研究認為,大概能多出20%左右,另外一項研究則認為,至少多出1.5%-2.5%。
總之,電影消費在性別方面,相對男性,女性的消費數量、頻次,只多不少,消費意願則普遍更為強烈。
以上兩項資料,是針對所有電影觀眾而言的,大致總結起來,是今天中國內地電影觀眾主體,以小城鎮女性為主。
下面幾項資料,就是專門針對小城鎮電影觀眾的調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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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齡上,主要分佈在15-40歲,即青年人佔主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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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歷上,本科/大專教育程度佔48.9%,高中/職專教育程度,佔29%,初中及以下程度佔19.9%,碩士及以上程度,佔2.2%。
很明顯,以高中-大學學歷為主,所以小城鎮中電影觀眾的學歷偏中上,不會太低,也不會太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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職業上,學生最多,佔47%,其次黨政事業單位員工佔15.7%,自由職業佔14%,私企員工佔10%,私營、個體業主佔6.3%。
學生作為中國電影觀眾主體,在其他研究中也有體現,這應該是一個比較普遍的共識了,學生的特點是好奇心強,情感、社交需求也比較旺盛,關鍵時間充裕。
其中所謂自由職業,實際主要是一些家庭全職帶娃的女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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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入方面,小城鎮電影觀眾普遍較低,月收入1000-6000元的男女加起來佔65%左右,但基本也是目前中國小城鎮中的“中產”水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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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姻方面,單身的多一些,男女平均佔比54%左右,戀愛+結婚的佔45%左右。
所以我們總結一下吧,中國電影觀眾的畫像,一句話概況起來,就是小城鎮學歷中上、工作生活相對穩定的中產青年女性。
以這個主體人群為畫像的中國內地電影觀眾,最喜歡的電影型別,是中國大陸電影,尤其以喜劇片、愛情片、懸疑片、科幻片為主。
結合上面的資料,我們再回頭看看陳思誠的電影,就會明白怎麼回事了。
僅單從型別來看,這位專注於滿足中國內地電影觀眾喜好,且熱衷於喜劇、懸疑,偶爾玩點愛情和科幻的導演,是不是活該他賺錢呢?
#03
除了上面這些定量研究外,這篇論文還做了一些質性採訪,也很有價值。
比如,其中提到作為中國電影觀眾主體的小城鎮青年女性,許多人非常重視子女教育,而他們普遍把看電影當做獎勵子女的方式,一名受訪者說,定期帶孩子進電影院,可以拓展他們的知識和視野,還有不少教師也把看電影當做獎勵優秀學生的方式。
這點我相信很多人沒想到,電影消費許多時候被我們單純地視為娛樂,但對中國電影主體人群而言,除了娛樂價值外,它是負有功能性的,實際上看電影除了能滿足他們教育孩子、拓展視野的目的外,還是家庭成員之間情感交流的方式。
比如,小城鎮中,年輕子女讓父母高興的物質手段有很多,但電影可能是為數不多且效果較好的精神文化手段之一,電影票價老少一般均能接受,距離也不會太遠,而無需多言卻又能找到共同話題。
一名受訪者說:“我帶父母去別的地方他們都不去,他們就要去看電影。”還有一個年輕人說:“親情電影,就是感覺看完之前就是和自己的父母關係比較親近一點。”
所以你看,中國電影觀眾主體是非常重視電影的功能性、家庭屬性的,這就決定了電影要老少皆宜,不能過於燒腦、過於超越直覺認知。簡單來說,樂樂呵呵,提供簡單直接的親情撫慰,如果能拓展點自己平時見不到的東西,滿足其好奇心和刻板印象,比如異域風情、奇幻、人倫法理,那就正中其下懷了。
這方面,我覺得最近一兩年最成功的典範,莫過於賈玲的《你好,李煥英》了,或許,這也是它為什麼能創下票房奇蹟,以及被一向商業嗅覺靈敏的好萊塢看中的原因所在。(最近一年比較成功的主打民族主義情感的電影,不在我們的討論範圍,原因是他們的票房往往帶有組織性,非完全市場化)
我們回頭再看看陳思誠的電影,《唐探》系列主打樂呵熱鬧、異域風情,《消失的她》主打人倫法理、奇幻懸疑,同時兼具一些異域色彩,至於《誤殺》系列、《外太空的莫扎特》,實際是以懸疑或科幻為殼的親情電影,《北京愛情故事》,也是老少皆宜的情感劇。總之如果細細考察,會發現陳思誠的電影,基本多是踩在中國電影最大受眾群體的興奮點上的。
當然,大城市裡的“精英”觀眾們,會挑剔陳思誠的電影狗血、邏輯不通,甚至不夠尊重女性、直男癌之類,但其實真要精雕細琢拍出滿足這些“精英”觀眾需求的電影,可能還真就不一定賣得好。
不過吊軌的,是作為中國電影主體的小城鎮青年女性,往往是沉默的,因為她們不會在網上嚷嚷自己的需求,電影中離奇的核心情節、高能熱淚的情感畫面,會引發她們或家庭內部的共鳴和討論,但也僅限於此,相反,佔比相對少數的大城市“精英”群,反而更喜歡在網上留下長長的批評性評論、打分,讓人誤以為他們的需求才是主流。
——定力差的導演,很容易被這種少數群體的“高聲量”唬住。但看陳思誠的各種採訪,他給人的印象,就是一個非常“鈍感”的人,但看他的閱讀和思考,又會覺得他沒有表面看起來那麼簡單。
過去中國的內容、藝術教育,包括電影、寫作等,很少把內容當做一種商品。比如我們一直被教育說,“今晚的月色很美”這個表達就比“我喜歡你”這個表達更高階、更好。但如果把內容視為一種商品的話,“今晚的月色很美”真就未必是好的表達,而更大機率會是一坨不值錢、而成本過高(字數就較多,還燒腦)的輸出。
現代電影工業製作比文字寫作成本要高太多了,所以愈發地無法任性、個性或自我感覺良好,找尋電影受眾、消費群最大公約數,獲得最大化投入產出比,才是真正符合商業邏輯的。不過這樣的內容教育,在我們這邊才剛剛起步,並不算太成熟。
前段時間,知名編輯汪海林接受採訪說,很多電影人拍了一輩子電影,仍舊不知道觀眾喜歡什麼。這是實話,也許很多人不愛聽。
他又說,“大量古偶、霸道總裁這樣的文化產品被推廣到國外……對於這樣的文化產品,以前我們都是以批評為主,……但反過來看,美國文化或者說好的好萊塢文化,似乎也不是靠‘先進文化’影響世界的——‘麥當勞文化’‘漫威文化’‘嘻哈文化’也是美國精英瞧不上的東西。包括日本早期的動漫、韓國的男團女團,最早都不是靠先進、豐富的文化內涵去影響世界的”。
而事實確實如此,最多數公眾的喜好,而不是少數精英的偏好,才是世界共通的,才是最符合商業邏輯的。我們喜歡“科目三”,老外也喜歡“科目三”,儘管你不喜歡,儘管你覺得俗,但這就是共通的世界語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