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所周知,中國經濟當前最主要問題是:
債務問題。
宏觀上看實體經濟債務,分為居民債務、非金融企業、政府債務這三塊兒,其中政府債務,又可以進一步劃分成地方政府債務和中央政府債務這兩塊兒。
按照國際通行標準劃分,我國的中央政府債務/GDP只有20%,絕對是全球主要經濟體裡的最低,根本沒啥問題,而關於居民債務和企業債務的問題,我已經專門寫過兩篇文章:
居民債務鏈條,快要繃不住了……
企業債務,最艱難時刻!
當前階段,中國債務問題的焦點,其實集中在地方政府債務這裡。
要想“化解”地方政府債務問題,首先要搞清楚的,是地方政府債務的總量和分類。
按照官方公開的途徑,明確下來的地方政府顯性債務,只有經財政部批准、公開市場發行的地方政府債券,這進一步可以劃分為一般債券和專項債券。
根據“中國地方政府債券資訊公開平臺”公佈的資料,截止2023年3季度,地方政府的一般債券餘額為14.83萬億元,而專項債券餘額為23.9萬億元,加起來是38.73萬億元。
這就是中國官方公佈的、明面上的地方政府債務餘額。
不過,中國特色的經濟體系,明面上的地方政府債務並不是大頭,地方政府負有償還義務的真正龐大的債務,是隱性債務——這個隱性債務,就是“城投公司債務”。
這個債務的規模,不僅規模極其龐大,而且難以統計和計算。
根據中國宏觀債務的權威研究機構——國家金融與發展實驗室相關資料,2022年底,這些地方政府的隱性債務總規模與GDP的比值是73%,去年中國的GDP為121萬億,由此可以得出地方政府隱性債務的總規模約為88.3萬億元。
忽略三個季度的時間差,顯性債務+隱性債務,即為中國地方政府的債務總額:
127萬億元,相當於GDP的105%。
搞清楚了債務總量,我們才能夠談,怎麼來化解。
根據長江證券首席經濟學家伍戈的觀點,就政府層面來看,2022年以前我們已經歷過3輪地方政府隱性債務的“化債”,分別是2014-2015年、2018-2019年、2020-2021年——誇張一點兒說,過去的10年間,中國的各級政府,不是正在化債,就是準備化債……
要說化債的具體思路呢,就是中央政府、地方政府以及融資平臺一起出力。
可惜的是,因為各種原因吧,中國地方政府的債務問題,不僅沒有因為3次化債而減少,反而越化越大,越化越多,與GDP的比值也越來越高,一直到今天,陷入到幾乎不可收拾的境地。
看起來化債最成功的2015年,也絲毫沒有降低地方政府債務餘額(反而快速增加),其實質就是印鈔解決——允許地方政府發行債券,然後,央行將這些債券納入國庫抵押品,然後,央行又在公開市場操作中買入這些債券,本質就是印鈔。
自信用貨幣時代開啟以來,全世界任何一個國家宏觀債務問題的最終化解,說到底都是依賴於印鈔,因為只有印鈔,才是最絲滑、無痛、順利,也最能解決問題的方式——其他的方式,都會讓整個社會產生極大的動盪,甚至是經濟崩潰。
注意,沒有例外,也不可能例外,如果非要說各國的“化債”方式有什麼區別,區別就是:
印鈔多和印鈔少的區別;
印給你還是印給我的區別。
比方說,2008年美國次貸危機全面爆發,這就意味著美國居民部門債務出現問題,但這些債務都已經轉移到了金融部門,所以,當時美國的大型金融機構幾乎要被團滅。
這個時候,先是美國政府出面,直接用7000億美元的財政資金,收購金融機構的有毒資產(要求金融公司用股權作抵押,隨後美國政府趕緊大量發行國債籌集財政資金,而美聯儲則大量購買國債印鈔,所以這是間接印鈔),然後是美聯儲出面,將華爾街的高盛和摩根斯坦利轉為商業銀行(這意味著他們可以得到美聯儲的貸款,這是間接印鈔)——就這,還不行,美聯儲親自上陣,搞QE,直接從投資人及金融機構手中收購MBS(這是直接印鈔)。
說到底,全球金融危機之後,美聯儲是把第一手印出來的錢,給了美國金融機構和聯邦政府,進一步的,聯邦政府又把錢透過各種方式,轉移給美國的金融機構、企業和個人。
到了2020年疫情危機爆發,就不一樣了。
疫情爆發之後,美國企業部門和居民部門同時出現債務問題,於是美國政府拼命發行國債,然後美聯儲拼命購買國債,這意味著,美聯儲直接大量印鈔,然後把第一手錢給了聯邦政府,聯邦政府轉手就把這些錢發給了美國的個人和企業,沒有透過金融機構轉手。
相比2008年,這一次的美聯儲印鈔,對美國普通人而言是遠比2008年更公平的方式——因為美元是世界貨幣,這種對美國人最公平的方式,印鈔最多,所以對其他國家可以說是最不公平的方式。
檢視美聯儲2006年以來的資產負債表,我們就知道:
2008-2014年化解居民債務,印鈔3.7萬億美元,印給美國的金融機構和聯邦政府;
2020-2022年化解居民和企業債務,印鈔5.1萬億美元,經聯邦政府轉手印給個人和企業。
2020年疫情爆發以來,美國經濟為什麼能在全球一枝獨秀?
就是因為2020-2022年美國化解債務的印鈔方式最公平、最合理、最有效、最能解決問題。
好了,前面說了這麼多,下面給出我的化債建議和思路——
以印鈔最少、印鈔歸於中央政府為原則。
第一個建議,是把地方政府債券分批次納入國債管理,由中央財政代為支付本金和利息。
世界主要大型經濟體當中,美國、俄羅斯、印度、德國、義大利、巴西、加拿大、澳大利亞都是聯邦制國家,而英國從實質上看也是聯邦制,相比之下,中國、日本、韓國則是單一制國家,法國從實質上來說也屬於單一制國家。
聯邦制國家的地方政府,與中央政府沒有隸屬關係,可以靠自己的信用在市場上發行債券,這就是地方政府債券——但實際上,為了不擾亂債券市場,即便是聯邦國家,也很少同意由地方政府單獨發行債券。
相比之下,單一制國家的地方政府,都是由中央政府延伸而來,其信用和權威,也全部來自中央政府,地方政府發行債券,本身就不倫不類也不合情理,就在2015年之前我國也根本不允許地方政府發行債券,只是在2015年,為了支付當時各地幾乎都要破產的城投公司的債務利息,不得不允許地方政府發行債券融資。
根據相關規定,地方政府發行債券,不管其融資額度,還是融資利率,都必須得到中央政府(財政部)和央行的批准,然後,其本金和利息也是由財政部代為償還的,這本身就意味著,地方政府債券的信用與其自身沒什麼關係,而是和中央政府繫結在一起的。
正如中銀國際證券首席經濟學家徐高所說:
從法理上來講,中國只有一個政府信用,那就是中央政府的信用。各個地方政府借的債,都是中央政府的債務。任意一個地方政府債務的違約,打破的都是中央政府的信用。
中央政府和地方政府之間相互負有的無限責任,不是用道德風險、預算約束硬化這些概念就可以撇開的。一個樸素的問題是:如果在地方債處置上中央政府堅持要“誰家的孩子誰抱”,那麼以後地方政府是不是可以不抱中央政府的“孩子”?
在央地關係中,中央政府還得清楚自己有“管理者”和“兜底者”的雙重身份。作為地方政府的上級,中央政府當然有領導管理地方政府的權力。但另一方面,地方政府真碰到了自己解決不了的問題,中央政府也必須出手來兜底。這樣才能阻斷風險的蔓延,穩定社會信心。
既然現有的39萬億元地方政府債券,都是在中央支援和監管之下發行出來的,那說明這些債務的形成,至少在中央看來都是合理的、透明的,也確實與當地民生和基礎設施建設密切相關,屬於地方政府債務中“最乾淨”的一部分——否則中央政府為什麼要批准他們這些債券融資呢?
中央政府將地方政府債券分批次接納過來,變成國債,並且代為支付本金和利息,就能切切實實能夠幫地方政府減少一筆額外的固定支出,緩解地方政府債務壓力。
哪怕是接過地方政府顯性的39萬億元債務,再加上原有的27萬億元國債,即便按照國際標準,再加上政策性銀行所發行的債券,中國中央政府的總債務/GDP也不到80%,依然是世界上主要經濟體的政府中債務/GDP比例最低國家之列。
2023年10月份以來,先是中央財政特別增發1萬億元國債,得到的資金,直接轉移給地方政府,名義上是“加快恢復重建”、“進一步提升我國防災減災救災能力”,但本質上,就是用國債代替地方政府債券的思路——“提升防災減災救災能力”,原本就是地方政府的必須支出,有了中央的轉移支付,地方政府就可以把這些錢省下來用於其他的支出。
把這個1萬億元作為開始,中央政府可以明確下來,以後將分批次發行專項國債,逐漸替代地方政府債務。
第二個建議,是對地方政府的隱性債務,進行分級管理。
城投公司的債務分為很多種,例如城投債券、銀行貸款、信託融資、民間融資、其他負債等,其中銀行貸款和債券是大頭。
城投債的發行,要經歷申請材料製作、發行方案設定、組建承銷商、擔保機構出具擔保函、審計機構出具審計報告、律所出具律師工作報告、信用評級機構出具信用評級報告、國家發改委會籤人民銀行、證監會批准、向中債登、交易所提交發行批文、安排分銷註冊、媒體公佈債券發行公告或資金募集說明書等一系列步驟……
所以,市場上公開發行的城投債,可以說是相對最透明、最市場化的地方政府隱性債務,這部分債券,也是中國資本市場最重要的債券投資品種之一,所以,這部分債務,一方面要堅決的按照市場化的路子來走,另一方面,發改委和各地方政府,也需要明確要求城投公司,將城投債作為最高優先順序的債務償還。
根據公開資料,截止2023年3季度,中國城投債的存量金額約為13.5萬億元,而且其整體的規模2022年以來基本保持穩定;而根據國信證券王劍等人的研究,2022年末,商業銀行整體對城投的風險敞口約為40萬億元,其中貸款37萬億元,非標3萬億元——我們可以簡單認為,銀行貸款大約有40萬億元。
也就是說,2022年底約88萬億元的城投公司債務中,銀行貸款幾乎佔了近一半,而城投債則佔了15%,兩者合計佔了60%。
很顯然,以當前城投公司的經營能力,特別是中西部省份的城投公司,其現金流根本不可能足額償還銀行的貸款和利息,在這種情況下,必須由地方政府出面與商業銀行進行談判,兩者共同承擔化債的成本。
城投公司的銀行貸款,相比城投債的透明度、市場化程度都比較低,可能存在著大量的灰色地帶,既然是地方政府融資平臺的借款,就需要由地方政府出面,作為債務人與債權人銀行,進行債務展期、減計或打折的談判。
在這方面,貴州遵義道橋和遵義市政府已經給其他城投公司做出了榜樣。
2022年12月30日,(下稱“遵義道橋”)在中國債券資訊網披露了關於推進銀行貸款重組事項的公告。
至於城投公司其他的信託融資、非標融資乃至合約負債什麼的,沒啥好說的,按照市場化的方式解決。
在經過以上步驟的處理之後,城投公司如果有好資產,能持續經營並支付債務本金和利息,那就轉化成地方國企。如果它實在資不抵債,甚至是隻有一個債務空殼,那就在債務處理完畢後,破產清算。
第三個建議,是充分考慮東、中、西部地方政府隱性債務的差異
因為東部地區金融體系相對發達,近年來外地人口也持續流入,再加上自身財政的造血能力,隨著經濟的持續發展,純粹依賴於地方政府自身,也有可能化債成功。相對而言,絕大部分中西部省份,依靠其現有財政,根本不可能成功處理隱性債務問題。
有鑑於此,在分批次將地方政府債券國債化的過程彙總,對於中西部省份確為民生支出、或跨省基礎設施建設中所形成的地方政府專項債券,在納入國債的批次管理中予以優先考慮。
第四個建議,是中央政府精簡最佳化對地方政府的考核機制。
作為單一制國家,地方政府會受到中央政府的全方位考核,包括社會穩定、環境保護、能耗控制、耕地保護、民眾滿意等等,現在恐怕需要加上一個隱性債務控制。
把地方政府隱性債務控制,隱性債務顯性化比例,上任前後本區域債務/GDP比例等,明確加入到地方政府的考核機制中來,某一段時期給予相對較高的權重,恐怕是必要的——至少,要在化債的這兩年時間裡,將這個權重提升上來。
當然,我們都知道,最近十幾年來,中央政府對地方政府的考核目標太多、太全面,還有,更多的考核目標互相之間重疊、矛盾,所以,導致了地方政府官員、尤其是基層行政官員,其工作的大部分精力,甚至是絕大部分精力,都要用來應付上級考核,真正用於服務該地方群眾的精力反而很少。
在這種情況下,更需要的,其實是中央政府自身的改變,精簡最佳化地方政府考核——比方說隱性債務處理,只需要根據當前該地區的化債基礎情況,設立一個紅線指標,不觸及紅線的情況下,就不列入考核內容,減輕地方政府的政績考核壓力。
當然,這可能不僅僅是地方政府化債的問題,而是整體上提高政府治理能力的大話題,我們就此打住。
本文參考資料:
1)財主家的餘糧:350萬億中國債務的全景掃描
2)財主家的餘糧:中國VS美國:債務全面對比
3)財主家的餘糧:中國與美國,誰的政府債務更高;
4)王劍的角度:銀行對城投敞口的規模與影響
5)伍戈經濟筆記:債務化解,如果開啟
6)徐高經濟觀察:理解我國地方債問題的三個維度
7)【NIFD季報】宏觀政策需加力提效——2023Q2中國宏觀金融
8)中國新聞週刊:如何化解地方債務風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