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來源:時代週報 作者:傅一波
200多萬現金一摞摞疊起來,把透明茶几捂得嚴實。這是許旭用3個月“賺來”的錢——他是一個出生在中西部,28歲的縣城青年,也是一名揹債人。
揹債人,是近幾年出來的新詞,過去被稱為“擼口子”,也就是用不同的方式從銀行獲取貸款,罔顧還款成為“老賴”。
究其本質,在法律層面上與騙取貸款罪同屬。不過,擼口子賺的是小錢,揹債才能“發家致富”。
揹債的發端多數與樓市相關。樓市下行壓力之下,部分業主急於拋售套現,揹債人替他們“背”上債務——業主解套,揹債人拿錢。
許旭說,為了桌上這些錢,自己簽下了10多份貸款協議,利率最低的2.6%,最高的7.2%。但這些他都不在意——因為壓根沒打算還。
像許旭這樣的失信人在增多。
中國執行資訊公開網資料顯示,截至2024年2月1日,失信被執行者達839萬人。
這839萬人裡,就有職業揹債人的身影。
時代週報記者調查發現,和許旭一樣的揹債人,靠著一套遊走在法律界限的吸金哲學和方法論,遊走在二三線城市,利用負債,實現了普通人難以想象的財富升級。
但許旭更願意認為,這是一場“賭局”。當然,他認為自己“贏了”:“50萬和100萬看到的世界都是不一樣的,”更何況他拿到的是200多萬,“這是敲門磚,能再上一個階層。”
成為揹債人
成為揹債人之前,許旭有過猶豫。
按照中介的說法,他需要待在指定城市,吃住全包,期間配合完成一系列流程。一般需要2~6個月,之後到手的收益超過百萬。
巨大的利誘面前,許旭擔心自己被騙。他先找銀行的朋友諮詢,再去找律師朋友印證,“不能拿你怎麼樣。”對方言之鑿鑿的回應成了他揹債的助推劑。
成為揹債人之後,許旭只想一件事:拿到錢之後,該怎樣生活。
和許旭一樣,97年出生的陶禮同樣決心成為揹債人。
他來自南方縣城,中專畢業後留在當地做廚師。2022年10月,飯店倒閉,他成了縣城裡的待業青年。2023年,他找工作的時候看到了中介發的帖子:“想賺錢的來,找白戶,一週到手100個。”他主動發了私信,很快得到回覆。
陶禮第一次知道“揹債”。中介告訴他,揹債沒大風險,輕鬆且高收益,也不會被追責。他相信了。倆人約定,在中介的安排下,他“買入”一套價值約400—500萬元房產,付完首付後做二次貸款,套出600萬的貸款。作為“借款人”, 陶禮可以分到100萬左右。
他不知道剩下的錢去哪了,只知道自己離100萬很近——不過是徵信變“黑”。
決定下得很快。從私信到電話落實,陶禮花了3天。
進入揹債人的角色也很快。
許旭記得,他帶著6千元生活費抵達目的地時,接他的是揹債中介——一位看起來40多歲的矮胖中年人。
他被帶到市中心一間三室一廳的屋子,裡面有兩個人待了幾個月。許旭被告知,接下來的時間裡,該吃吃,該睡睡,保持手機暢通,需要的時候會叫他。
許旭問了這兩個“過來人”的情況:一位來自貴州,30歲,父母早逝,奶奶罹患肝癌,急需用錢,繼而走上揹債路;另一位對出身三緘其口,只說自己37歲,被車貸、房貸壓得喘不過氣,和妻子正在鬧離婚。
一週後,許旭揹債的工作開始了。一天下午,中介讓他簽了購房委託書。他看了檔案,都是制式模版,購入的房產也是新盤,他都簽了。中介順便把他名下的銀行卡和U盾收走了,說是為了方便打款和製造銀行流水。
許旭做好了心理準備。要是被騙,就去報案,把這條產業鏈給曝光,“大家都別玩。”他事後回憶,這種擔心是多餘的。因為在接下來的一個月裡,卡里不斷有錢進賬,從幾萬至幾十萬不等。
之後的時間裡,他窩在屋裡憨吃憨睡。中介大約3天來一次,送點生活用品,以及幾百到上千元的現金。
很快,“資產”流入——價值180萬元的新房,兩套。不過,除了房產證之外,許旭都沒真正見到過。這些“資產”都是透過中介口述或是以檔案的形式傳遞至他的手中。
他形容自己像個機器人,檔案內容都沒細看,就顧著翻到頁尾,簽上名字。
許旭忙活著簽名,貴州室友被帶走了。回來的時候,對方告訴他,自己拿到了200多萬元現金。忙了一天,才分批把錢存了起來。
從現實裡“消失”
室友拿到錢後,他們到外面搓了一頓。飯桌上,話匣子開啟,許旭也釐清了何為“揹債”。
按室友的說法,先是經過中介的“包裝”,他“購入”一套價值約為500萬元二手的聯排別墅,中介為此“墊付”了約150萬元的房產首付。
房本到手後,他連著跑了不少銀行做二押,包含國有銀行和商業銀行,做的貸款產品五花八門,信用貸、裝修貸、經營貸、消費貸。幾項加起來,套取了超過房價總額的貸款。
他算過,實際揹負的債務是二押的貸款以及房產首付之外的欠款,總額接近950萬元。
同樣的操作在許旭身上完美復刻。
在許旭的講述中,他經由中介操盤“購入”兩套新房,以此為抵押物進行二押,獲得600餘萬元貸款。而那些房產實際是滯銷品,掛牌價格約500萬,但一年來無人問津。中介墊付了購房費用,藉著許旭的身份接盤,讓開發商解套。
不同的是,那600餘萬元,許旭分到了接近40%,比貴州室友多出了幾十萬。許旭說,這是因為他和中介的上線相識。
拿到錢的第三天,許旭回到老家。剛到機場,他給中介發了訊息:
“到了,放心。”
“有錢低調一點,不要太招搖把錢一下子搞完了。”
“行。”發完一個字之後,許旭又接了一句:“謝謝老哥,江湖路遠,有緣再見。”
“xxx開啟了朋友驗證,你還不是他(她)朋友。請先發送朋友驗證請求……”
看著手機螢幕上亮起了一行灰色的字跡和紅色感嘆號,許旭低聲罵了一句。
不過,拿到了錢,其他都不重要。
“有錢有閒”的許旭開始規劃未來:作為黑戶的生活劇本。
用兩張非本人的銀行卡轉移資金,和妻子開個小店,過安穩日子;給父母買養老保險,再給他們餘些現金;還有一部分,用來投資私人借貸,“據說利息一年能賺20萬左右”。
成為“老賴”,許旭並不覺得這有什麼。
中介給他留了一段時間,把錢“藏起來”——換掉手機號和社交賬號,停用線上支付。“限高”不能坐高鐵、飛機,他要買輛車。面對催收,他想好了應對說法:反正就是沒錢。
陶禮背的也是600萬債務,但他只拿到了100萬現金,只佔15%。
他覺得自己“虧了”。之前,他在網上查了不少關於揹債的資訊,有些慌神,想到以後的日子,只看見死水一潭。
陶禮試圖找中介討價還價,比如多分一點或是出掉房產套現,均被回絕。中介的態度冷淡下來,完全沒有了最初的熱情。
不論如何,當初想要的100萬還是到手了。陶禮想了下,這足夠用一年時間來思考接下來的生活,打工是不會了,或者去其他國家,或是找個地方窩起來。
為何有利可圖?
200多萬到手後,許旭還是沒想通:揹債這件事,為什麼有利可圖。
用中介的話說,他們墊付了房產購置款、房產交易產生的各項稅費,還負擔了揹債人在當地的各項消費。在分成比例中,揹債人一般拿30—40%,中介20—30%,第三方30—40%。
在他們的講述中,第三方通常是指銀行內部人員,他們與放款數額相關。所以,他們同樣拿走了利潤的大頭。
儘管在許旭們看來,中介的話不能盡信。但揹債這件事,與銀行確實有千絲萬縷的關係。
時代週報記者調查發現,這事關銀行的貸前審查與審批。
揹債人提供給銀行的資料,皆是經過中介“包裝”後的真實資產,以此換來更高的貸款資質;銀行工作人員根據這些真實資料,完成貸款審批。
這是一門暴利的生意。
有的銀行工作人員按下稽核按鍵,揹債人就能以其名義獲得上百萬元的資金。各方根據事前約定,拿走自己的份額。於中介而言,他們一個專案拿的錢並不多,得靠同時運作幾個專案,以獲取高額收益;於銀行人而言,這並不是一筆少數目,相當於5~10年的收入。
浙江某商業銀行副行長王慶表示,當下多數銀行信貸部門都有業績壓力,也會產生壞賬。這確實增加了揹債的可行性,也尚無有效的杜絕機制。“但操作風險很大。誰會拿自己的工作當賭注?”
高收益意味著高風險。裁判文書網顯示,多數騙貸案件發生在2019年前。2013年,有人用假手續從周村某商業銀行貸款9筆,共計本金1990萬元。2014年,有人聯合銀行、房管局等人員騙貸千萬餘元,相關被告人被判刑超過4年。
近日,國家金融監督管理總局處罰象山縣農村信用聯社11名金融人員,總經理等7人管理員工行為不到位,採用不正當手段發放貸款,催收處置嚴重不審慎,被禁止終身從事銀行業工作。
近年,揹債產業捲入房貸。
2023年12月15日,上海警方破獲一起涉案6000萬元的房貸詐騙案。據報道,此案中,揹債人、黃牛、房產中介、貸款中介、銀行職員等輪番上陣,利用揹債人買房騙貸套利。最終,34名嫌疑人被警方抓捕歸案。
浮出水面之後
儘管有嚴密的監管,暴利驅使之下,依舊有人願意入局,爭相“跑馬圈地”。
揹債中介張新做了四年“生意”。他有個規矩,“每個月最多做10單,免得被盯上”,在電話裡,他語氣輕鬆地說道,“肯定能做,這東西(揹債)有大把人搞了”。
當提及風險時,張新更是自信。他自稱,從未被查過。從業這些年,他經手的揹債人,最小的年齡19歲,最大的52歲。
他對揹債人的入局並不奇怪——賭錢的、做生意虧本的、想暴富的。畢竟,需要錢的,各有各的理由。
只是,大部分揹債人的結局都不是按照他們最初設想的劇本走。“三、五年,錢就揮霍一空了。“
但這只是“生意”,張新不會管這麼多。
他是這個產業鏈的底層中介,業內俗稱為“串串”。主要任務是拉人頭,找到一個揹債人,能拿到5—10萬元的提成。張新說,揹債人的資料到了手裡,他會根據各地的樓市和放貸情況進行選擇,二、三線城市是首選,其次是新一線。
“哪個地方的政策寬鬆,銀行比較好做,我們就選哪裡。”
不過,張新也有煩惱。這段時間,各個社交媒體上的揹債招募資訊,無疑讓這條隱秘的產業鏈浮上水面。稍有留心,便能在社交媒體上找到揹債人和中介的足跡,有揹債中介形容,“這東西看起來複雜,實際上的操作跟網上購物一樣輕鬆簡單。”
“本來是悶聲發大財,避開風險。現在是,大家都想來分一杯羹。”張新說。
讓這個產業鏈走進大眾目光的還有陸續被曝光的案件。
據指尖新聞2023年12月12日報道,在2020年12月31日,山西潞城農商行為仨90後工薪族“神速”貸款897萬元。案中,月薪大約為3000元的借款人,僅憑几份檔案就從該行貸款299萬元,且在當日成功放款。
另據《中國經濟週刊》2024年1月26日釋出報道,提到象山縣農村信用社11名金融人員違法放貸4.25億元。
有媒體曾統計,在過去的2023年,國家監管機構共對銀行金融機構(包括各分支機構)開出超2400張罰單,罰沒總金額超27億元,其中信貸業務是違規高發區,開出罰單超千張,涉房融資業務大額罰單頻現。
近段時間,監管機構表態,2024年將延續對信貸業務的嚴監管態勢,提升“雙罰”(既罰機構又罰人)力度。
張新覺得,這一行已經被盯上了。他打算再做幾票就“上岸”。他聲稱,銀行會在今年收緊貸款稽核,讓要參與“薅羊毛”的揹債人儘快下定決心。
“兄弟,考慮的怎麼樣了。現在做的話,一週內就能放款。”對話的最後,他如此說道。
(文中許旭、張新、陶禮、王慶,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