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冷研作者團隊-黎子堂
字數:4365,閱讀時間:約11分鐘
編者按:伊犁河谷出土的這尊銅武士像可以說是東西交通史、藝術史乃至於網路“比較史學”(即鬥獸)等相關領域文章的常客了。然而,有關這尊武士像的身份,卻沒有一個統一的定性,或指其為古烏孫人、斯基泰人/塞人;更時髦的觀點,則認為其是希臘人,甚者,將其視作古希臘神話中戰神阿瑞斯的塑像。各類文章眾說紛紜,令人困惑,故而本文嘗試梳理相關材料,以期能探清這尊神秘武士像的身份。
武士像出土位置及相關資訊
據《伊犁哈薩克自治州新源縣出土一批青銅武士俑等珍貴文物》一文報道,該尊武士像於1983年8月初出土於伊犁哈薩克自治州新源縣鞏乃斯河南岸(新源縣城東北部約20公里處)的兵團農四師七十一團場一連漁塘旁的土墩墓葬(下文簡稱“漁塘古墓葬”)。
武士像通高42cm、空心、重4公斤、頭戴尖頂帶彎鉤狀圓帽,雙手各殘留一方形小孔。報道中認為可能原來握有“劍或刀”,該像面目豐滿、雙目前視、上身裸露、赤足、深目、高鼻樑、有鬢角。
墓葬資訊方面,報道中將該墓葬定性為“古代烏孫土墩墓葬”,並描述為“一排南北向並列”,後文也採取“墓葬群”的措辭,因此非單一墓葬。
另外,出土器物並非考古科學發掘得到,而是現場“徵集”,除本文的主角-青銅武士像外,還徵集到了“一件青銅三足大釜、一件銅鈴、一件青銅對虎距伏紋飾圓環、一件青銅對飛獸相同紋飾圓環、以及一件殘損的青銅喇叭形高足燈。”
這批器物被確定為“古代烏孫人的遺物”、報道還進行了初步斷代,為“青銅器後期文化,距今約有兩千多年曆史”。
另據劉文瑣《新疆的“三夷教”考古發現與研究》,同批出土銅器還有件“方座承獸方盤”,以及衛斯《新疆早鐵器時代鐵器考古發現概述——兼論新疆的鐵器來源與冶鐵術的傳播問題》一文補充。
在1984年對漁塘古墓的發掘中還發現有陶器及鐵器(包含外包金箔的高圈足球形器和鐵刀,鐵帶扣),並認為該墓葬屬鐵木裡克型別、絕對年代在公元前約700-前200年左右。這批文物應系科學發掘所得,與前述徵集所得青銅器非同批次出土。
綜上,可以看到1983年報道的資訊並不完全,衛斯先生文章雖有補充,卻也沒有詳細資訊,且由於漁塘古墓為多墓組成的墓葬群,第一批次文物為徵集方式獲得、第二批次為發掘,因此完全無法確定是否為同一墓中出土,更無從談論其考古背景資訊了。
再檢閱相關論文,發現在《伊犁河谷新發現的古城堡及相關遺蹟》一文中介紹鞏乃斯南岸文物部分有引述一篇題為《新源縣七十一團一連遺址》的文章,該文發於《新疆文物》1987年第3期。
從標題和時間來看,其中應該有對武士像出土地區墓葬具體情況的介紹。然而,筆者翻檢了眾多資料庫、均未能找到該篇文章的資源,僅日本方面收藏有該刊的紙質件,然精力財力有限,無法前去借閱,因此,本文僅能透過現有材料對漁塘古墓葬群作有限的分析,而不能完整系統地進行說明,頗感遺憾。
以上,結合1983-1984年發掘的器物來看,漁塘古墓葬群的年代應在新疆青銅文化晚期至早期鐵器文化之間。再從其他出土器物如各類獸紋飾品,墓主可能屬於遊牧人群。
再從墓葬群的分佈方式看,墓葬群中各墓應有所聯絡,或為一個遊牧家族墓。至於武士像的年代,目前學界主流觀點為【戰國時代】,如1999年鞏留縣發現類似青銅武士像時,伊犁文物管理所報道提到“二者應屬同一時期文物,即公元前5至3世紀”。
爾後如祁小山、王博編著的《絲綢之路·新疆古代文化》、單月英《移動的文化橋--黃金草原與東西方文化交流》、以及近年部分博物館相關介紹也均將武士像斷代至戰國。
武士像身份的爭議與觀點流變
前述提到,在1983年報道中,已將武士像等器物定性為“古代烏孫人的遺物”,因此,武士像的身份也應當是與“古烏孫人”相掛鉤。但“古烏孫人說”的提法並未流行開來,後來更多學者從時空方位分析,認為其身份當為生活在新疆地區的“塞人”,這也是目前接受度最廣的觀點(下文簡稱“塞人說”)。
前舉《絲綢之路·新疆古代文化》、《移動的文化橋--黃金草原與東西方文化交流》皆持此說。不過,由於武士像頭戴的“尖頂帶彎鉤狀圓帽”的形制特殊(某種角度上與古希臘的弗裡幾亞盔相似)。在後來東西交流史研究興起背景下,有學者將這尊武士像與西方的希臘-馬其頓相聯絡。
筆者首見於孫英剛《犍陀羅文明史》一書,該書認為武士像“帶有希臘戰士特徵、或者僅僅是戴著希臘式頭盔的戰士”,並將此與希臘巴克特里亞王國的東征相聯絡。這一觀點(下文簡稱“希臘馬其頓士兵說”)出現後,迅速流傳開來,目前網路上已經有不少採用此觀點的文章。
甚至於,一些博物館介紹亦受此觀點影響,如新疆博物館文創公眾號《[一起看文物]No.1-來自伊犁河谷的國寶級文物》中直言“(武士)頭上戴著一頂尖尖的希臘式武士盔”、單月英《移動的文化橋--黃金草原與東西方文化交流》一文被轉載至“玉門歷史文物”時,玉門市博物館的編者還特意在介紹武士像的部分新增了“也有像亞歷山大馬其頓士兵一說”,可見是說影響之廣。
而這一說法在一些民間文章中被進一步發展,出現了所謂“戰神阿瑞斯”說。該說法縫合了前述“塞人說”與“希臘馬其頓士兵說”,一方面認為武士像是由塞人(持此說的文章一般稱“斯基泰人”)製造,另一方面又因為黑海地區斯基泰族群崇拜信仰戰神阿瑞斯,而認為武士像就是“戰神阿瑞斯像”。
綜上所述,關於武士像的身份,可以概括為四種說法--“古烏孫人說”、“塞人說”、“希臘馬其頓士兵說”、“戰神阿瑞斯說”,目前主要流行的是後三種說法,下文也是對這後三說進行分析,看哪一說法更為貼近實情。
武士像的真實身份
首先,造成武士像身份爭議的根源,就在於對其頭戴的“尖頂帶彎鉤狀圓帽”的判定,持“塞人說”者一般將此帽判定為草原遊牧民族間流行的“斯基泰式尖頂帽”。
而持“希臘馬其頓士兵說”與“戰神阿瑞斯說”者則認為其帽乃“希臘馬其頓式頭盔”(新疆博物館文創公眾號介紹還額外補充認為盔上突起部分是“長盔纓”)。因此,要搞清楚武士像的真實身份,必須從其“尖頂帶彎鉤狀圓帽”切入。
武士像頭戴物的可以拆分為三大部分:1.寬大的圓形帽簷;2.稍微前彎的尖頂;3.位於尖頂上的連線後背的彎鉤狀突起物。
這三部分特徵,也同樣見於鞏留縣於1999年8月收繳的另一尊青銅武士像,該武士像的頭戴物特徵按翰秋《新疆鞏留縣發現一件青銅武士俑》一文的描述為“錐形帽,揹負月牙形曲首扁平器(過頭頂與帽頂連為一體)”
筆者認為,從這三部分所反映的特徵來看,其即不是常見的“斯基泰尖頂帽”,也不是所謂“希臘馬其頓式頭盔”,這更可能是伊犁河谷當地塞人部族所發明的一種特殊形制的頭盔或帽式。
一方面,【寬大的圓形帽簷】這一特徵已經直接排除了該帽為“斯基泰式尖頂帽”的可能性。刑義田先生在《畫為心聲:畫像石、畫像磚與壁畫》一書中曾將各式尖頂帽彙總成表。可以看到,無論哪一式的尖頂帽,都沒有武士像那般寬大的帽簷。而且,尖頂上也無“彎鉤狀物”存在。
同時,帽簷這一特徵也排除了絕大部分希臘式頭盔的可能性。目前可知有帽簷的希臘式頭盔僅波俄提亞的部分變種(其他如阿提卡盔僅前部有簷,且整體偏小)、常見於希臘化時代,如希臘-巴克特利亞王國與埃及托勒密王朝。
前者形象可參考歐克拉提德斯金幣,後者可參考西頓的托勒密士兵墓葬石碑,從外觀來看,二者皆有寬大帽簷,帽頂的長盔纓也可與“彎鉤狀物”對應,然而,無論是希臘巴克特里亞式的波俄提亞盔還是托勒密王朝的波俄提亞盔,其盔型均無尖頂這一重要特徵,因此,僅從外形上也基本可以排除武士像頭戴物為“希臘馬其頓式頭盔”的可能性。
即使退一步,將這種“外形”的差異歸咎於工匠的創作。從前引孫英剛先生《犍陀羅文明史》中將武士像與希臘-巴克特里亞王國東征聯絡的角度來說,“希臘馬其頓士兵說”也難以成立。
希臘-巴克特里亞王國東征的文獻材料,僅見於斯特拉波《地理志》引Apollodorus的說明,其文曰“他們拓展其帝國甚至遠抵Seres和Phryni。”這則材料在西方學界都受到廣泛質疑。
而即使接受這一材料,如納拉因、坎寧安,也只將Seres與Phryni分別比附為疏勒、蒲犁。(轉引自楊巨平《互動與交流:希臘化世界與絲綢之路關係研究》)兩地分屬喀什與塔什庫爾乾地區,去武士像所出土的伊犁河谷尚遠。
近些年,雖有學者進一步根據阿加託克利斯、潘塔萊翁、歐西德莫斯二世三王發行有銅鎳合金幣,認為希臘巴克特里亞王國可能還將商路拓展至且末、小宛地區,以獲取當地的銅礦石。(可見於徐曉旭《“大宛”和“大夏”:張騫帶回的兩個希臘族稱》)
以上觀點都存有較大爭議,但無論如何,即使我們認可希臘巴克特里亞王國曾踏足新疆,其至多也只在西域南道活躍,而未染指伊犁河谷所在的北道。再就年代上,希臘巴克特里亞王國的東征年代大致在歐西德莫斯王朝,即德米特里厄斯一世至歐西德莫斯二世期間。
參考曾晨宇先生《錢幣學視角下的希臘化世界的王位傳承與嬗遞-對巴克特里亞王國中早期歷史的再審視(下)》一文所列王表,大致在公元前二世紀前期(前195-前170)。而前述,武士像年代大致在前五世紀至前三世紀左右,換言之,僅從年代上就無法對應。
以上,我們排除了“希臘馬其頓士兵說”,最後的“戰神阿瑞斯說”其實就更好排除了。
前面提到,與武士像同批次出土的器物還有一件青銅承獸方盤和帶獸紋的青銅環,而此前(1966-1976年間)新源縣城附近還出土過青銅翼獸方盤,按前引劉文瑣《新疆的“三夷教”考古發現與研究》,這些器物可能是獻祭儀式中的祭器,屬於早期祆教的遺存。換言之,這些器物反映了墓葬主人的信仰當為祆教。
那麼,他們又怎麼可能會製作異教的神像呢?
綜上,“希臘馬其頓士兵說”與“戰神阿瑞斯說”都不足為信,武士像的身份,應當是“塞人”,不過其頭戴物品並非“斯基泰式尖頂帽”,而更可能是當地族群的某種特殊盔型或帽式。
參考資料
巴依達吾列提,郭文清:《伊犁哈薩克自治州新源縣出土一批青銅武士俑等珍貴文物》劉文瑣:《新疆的“三夷教”考古發現與研究》衛斯:《新疆早鐵器時代鐵器考古發現概述——兼論新疆的鐵器來源與冶鐵術的傳播問題》張玉忠:《伊犁河谷新發現的古城堡及相關遺蹟》祁小山、王博:《絲綢之路·新疆古代文化》單月英:《移動的文化橋--黃金草原與東西方文化交流》孫英剛:《犍陀羅文明史》翰秋:《新疆鞏留縣發現一件青銅武士俑》刑義田:《畫為心聲:畫像石、畫像磚與壁畫》楊巨平:《互動與交流:希臘化世界與絲綢之路關係研究》徐曉旭:《“大宛”和“大夏”:張騫帶回的兩個希臘族稱》曾晨宇:《錢幣學視角下的希臘化世界的王位傳承與嬗遞-對巴克特里亞王國中早期歷史的再審視(下)》本文系冷兵器研究所原創稿件,主編原廓、作者黎子堂,任何媒體未經書面授權不得轉載,違者將追究法律責任。部分圖片來源網路,如有版權問題,請與我們聯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