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12月24日,是一個我無法忘卻的悲痛日子。我的恩師李新洲先生在這天突發疾病,永遠離開了我們。噩耗來得如此突然,如此不真實,令人難以接受。因處於新冠疫情流行的特殊時期,兩天後在殯儀館的匆匆送別也只有六七位家屬和先生昔日的五名學生到場,悲痛的心情無以言表。
如今,先生逝世已近一年。多少次在夢中,先生與我們共話科研,與我們談古論今。夢裡的我深感疑惑:先生不是好好的嗎?怎麼說他不在了呢?要趕緊向世人澄清呀!可是,早上醒來,卻只是一場夢。
嚴師慈父恩重如山
先生待我恩重如山。
初識先生是在1991年,當時我在華東理工大學物理系攻讀碩士研究生。在先生開設的群論課上,我被先生的睿智和學識吸引,之後經常向先生請教問題。畢業後,我有幸留校,並進入先生創立的華東理論物理研究所工作。1995年,華東理工大學應用數學博士點獲批,我順利透過考試,成為先生在那裡的首位博士生。
先生於1999年調入上海師範大學,一年後我又追隨先生而來,繼續共事20餘年。在先生的培養下,我也不斷成長,現已擔任多年的理論物理碩士點負責人和數學物理博士生導師。2016年先生退休後,仍然堅持到學校工作,直至2020年疫情之初。工作之餘,我也經常去先生家中看望。
與先生相識相處30年,先生對我的教導無處不在,貫穿了我的職業生涯,影響了我的世界觀和價值觀。先生於我,是嚴師,更是慈父。在探討專業學術問題時,先生是嚴謹的,一絲不苟的;在暢談文史哲時,先生又是博學多才、風趣幽默的,事後我常常遺憾沒將先生的話錄音;在生活上,先生和師母待我如女兒,時時處處想著我。先生的恩情,永遠銘記。
精彩人生多重貢獻
李先生的一生是多彩的。
在學術方面,先生長期從事理論物理相關領域的研究和教學工作,研究領域涵蓋粒子物理、引力理論、宇宙學、數學物理、天體物理和高能物理等諸多方向,在國內外著名學術刊物上發表論文300多篇,出版學術專著和譯著17部。歷年來獲得包括上海市科學技術進步獎 (自然科學類) 一等獎在內的省部級獎十項。曾任中國引力與相對論天體物理學會理事長。曾被人事部、教育部授予“有突出貢獻回國留學人員”。享受國務院頒發的政府特殊津貼。
李先生為上海師範大學的學科建設和學位點授予權作出了很大貢獻。從上海市教委重點學科“天體粒子物理”,到理論物理碩士點、物理學一級學科碩士授予權、數學一級學科博士授予權,無不是在李先生的帶領或重點參與下獲得的。2002年,依託重點學科的建設工作,上海師範大學和上海天文臺成立了天體物理聯合研究中心,李先生擔任中心主任。同時,他還擔任了校務委員會副主任。在之後十多年的發展中,李先生嚴於律己,以自身的榜樣作用,帶動中心的全體成員,在充滿學術氛圍的環境中不斷求知創新,產出一大批科研成果。2005年榮獲的上海市科技進步獎一等獎,不僅填補了上海理論物理研究的獲獎空白,也填補了上海師範大學以唯一單位榮獲一等獎的空白。
李先生是一位有著強烈愛國情懷、有責任和擔當的科學家。近些年,在粒子物理、引力和宇宙學方面的重大發現層出不窮,從近十年頒發的諾貝爾物理學獎可見一斑。每當出現熱點話題,就會看到李先生忙碌的身影,及時撰寫科普文章、接受報紙和電視臺的專訪。先生為《世界科學》《科學》《自然雜誌》等科普類雜誌撰寫了大量的文章。
宇宙的起源與宇宙的年齡、宇宙中的拓撲缺陷、量子宇宙學、超弦與超對稱、弦理論與M理論、時間機器與祖父悖論、黑洞資訊丟失問題與全息原理、黑洞照片與事件視界望遠鏡、《星際穿越》中的科學問題、暗能量問題、宇宙末日觀等公眾眼中神秘高深的問題,正是理論物理家和天體物理學家們花費畢生精力所探求的,而李先生卻能娓娓道來,用生動形象、通俗易懂的語言向公眾進行講述。更令人稱奇的是,他的科普文章中那些惟妙惟肖、精美絕倫的插圖,竟然大多都是他親手繪製的。
除了在科學研究和學科建設等方面取得突出成績以外,李先生還積極參政議政,展現了他的赤子之心和責任感。先生歷任全國青聯委員、上海市青聯常委、九三學社上海市委常委、九三學社中央委員、上海市人大常委、上海市政協常委、九三學社上海市委副主委等諸多職務。在繁重的科學研究之餘,他每年花費數十個工作日,切實履行參政議政、民主監督職能。
自然之律畢生所求
在李先生的多彩人生中,探尋自然之律是先生最重要的畢生追求。他發自內心地熱愛研究,不畏艱辛地探索宇宙奧秘。
自大學時代,他就被理論物理的美妙吸引。在李先生大學畢業之後的10年間,正值國際上粒子物理研究蓬勃發展的時期,不斷有激動人心的新發現問世。而在我國,卻正是科學文化事業的非常時期,基礎理論研究受到壓制。但是在上海,卻有一批“基本粒子迷”,他們克服重重困難,利用業餘時間,透過自學和討論,介紹並跟進國際上粒子物理學的最新進展。李先生是其中的骨幹成員。
1978年,中國大地上迎來了科學的春天。此後,李先生的學術創造力一發而不可收。
他在復旦大學、華東理工大學、上海師範大學、德國基爾大學、歐洲核子中心以及義大利國際理論物理中心等學術機構,一直充滿著創新活力,活躍在國際基礎物理研究的前沿,孜孜不倦地追尋自然之律。他得到過李政道先生的當面指點;他的研究工作得到過楊振寧先生的讚揚;錢學森先生給李先生寫過親筆信,就一些學術問題進行探討。
他可以拋開其他,沉醉於探索宇宙奧秘的樂趣中。
在華東理論物理所的十年間,雖條件艱苦,他卻躊躇滿志,願為科學而艱苦奮鬥。他稱自己的研究所為“陋所”,並仿照《陋室銘》寫了《陋所銘》:“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斯是陋所,惟吾德馨。影印缺硒鼓,寒夜有香茗。中西眾學丁,談笑友誼情。可以覓夸克,超新星。棄金錢之亂耳,喜伏案之勞形。當年玻爾所,昔日朝永亭,孔子云:‘何陋之有?’”
在上海師範大學天體物理中心,他依舊信心滿滿地寫道:“蜂鳥雖小,肺肝胃腰,心掛諸事,五臟俱好。蜂鳥雖小,翅頻卻高,舞之蹈之,誰知辛勞。蜂鳥雖小,卻非醜鳥,美哉師大,增彩添寶。蜂鳥雖小,以希為巧,百鳥朝鳳,豈可缺少。”
在其一生中,李先生著述等身。他犀利的物理直覺、厚實的數學底蘊和高超的解答難題的能力,對理論物理學的發展起到了重要的推進作用。先生的學術成果不勝列舉,擇其要者,敘述如下。
在20世紀80年代,他證明了催化質子衰變的羅巴科夫效應的不存在性;證明了雙子費米子系統存在動力學病態問題。
在20世紀90年代,他給出了廣義相對論正質量猜想的反例;首創了廣義採他函式正則化方法,被國際同行譽為“優雅的方法”,並收錄在國外多本專著和研究生教材中;揭示了排斥和吸引的卡什米爾力依賴於幾何的本性,得到美國學者的實驗驗證;找到了超弦模型中的超導弦解。
在21世紀,他首先提出了避免宇宙大撕裂的模型;給出了一種宇宙動力學系統整體分析方法;證明了坎圖斯基-薩哈宇宙不能是閉的。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李先生的學問和品格影響了一大批學生和同事。他對學生的培養、教育和影響是全方位的,並不侷限於傳授知識和指導科研工作。
在政治上,他教育學生熱愛祖國、熱愛人民、熱愛中國共產黨,教育學生在大是大非問題上站穩立場,堅決跟黨走。在指導學生科研工作上,他注重培養學生的創新能力、獨立思考能力和巧妙解決問題的能力。在生活上,他關心困難學生,對待學生如同對待自己的孩子。先生培養的博士、碩士研究生,遍佈在國內外的各大學和研究機構,他們謹記先生的教誨,腳踏實地從事教學和科研工作。
先生主講過的課程包括《數學物理方法》《群論》《廣義相對論》《宇宙學》《天體粒子物理》《現代微分幾何》等。他的講課緊扣科學發展前沿,深入淺出,生動活潑,極具感染力,有口皆碑。聽過他課程或學術報告的學生或同行,無不稱讚。許多學生正是被他的講課吸引,繼而來追隨他繼續學習和研究。《廣義相對論》是從事引力和宇宙學研究的一門重要基礎課,先生一直親自講授。即便在退休之後,他仍然堅持講授了一學期。有一次上課時,他因低血糖暈倒,學生們都嚇壞了,但他卻喝了一點糖水,休息了一會兒,堅持上課。
在學生們眼中,不論數理天文,還是文史哲,先生皆有獨特見地。先生是一位才識超群,又具有豐富內心世界的通人,渴求超越生命的極限,率領學生們不懈地追求人生的真實意義,以獲得一種精神快樂。
他經常強調學問皆始於問題而終於問題,他對學生們說:“在人的凡庸胸懷中,多裝一些自然進去,少些俗事牽纏,就會取得更為豐碩的成果。”在學生們研讀經典時,他會說,莫學《天演論》作者,曲解了赫胥黎。在學生們科研攻關時刻,他又會說,堅持下去,就是勝利,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他也常常教導學生們,要做渡時舟、病時藥、寒時衣,多為他人著想。
2016年,在先生將滿70歲,且從事科研教學將滿50年之時,我們一批跟隨先生多年、且已經成為學者、活躍在科研教育崗位上的學生,為他編纂了《李新洲科學論文選》,權作慶賀之禮。儘管學生們對先生十分了解,面對編好的文選,對於先生的學術成就,學生們深深感到,世上無所謂或然與偶然,一切已然皆是本然與必然。
在先生的一生中,無論他對科學孜孜以求的探索精神,他所取得的學術成就,在學科建設上作出的貢獻,抑或培養人才方面,科普宣傳方面,參政議政方面所作的貢獻等等,皆可謂之卓越。對我等後輩來說,難以望其項背,唯餘景仰。
先生雖逝,精神永存!
-本文作者翟向華是上海師範大學數理學院教授、上海市學位委員會學科評議組成員,代表李新洲先生的昔日學生和同事,謹以此文紀念先生逝世一週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