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reen BAZAAR 與「OPPO Find N3 系列」
聯合呈現
中國審美100人”第一季「棲息與遊牧」
EP4.導演陳翠梅:世界的文化遊民
“5歲釘過一個小板凳,8歲開車撞過一根柱子,9歲做過一本兒童雜誌,12歲讀完一整本科學百科全書,17歲開過一個文學專欄,21歲電腦動畫學位畢業,27歲拍過一部《愛情征服一切》,38歲生了一個小孩,41歲決定習武。”
在豆瓣的個人主頁上,陳翠梅寫下上述“履歷”。有心人不難發現,在近百字的自述中,電影淺淺一筆。陳翠梅坦言,相較電影,自己更偏愛文字。早年的影評、生活隨記、微小說已收錄至《花生與豆腐同食》一書中。近期,她還有意推出展覽。
“我也沒那麼愛‘電影’啦。”陳翠梅笑道。她潛臺詞已放入電影中——“如果我們置身事外,在自己的生命裡做一個冷靜的旁觀者,生活就是一場電影。”
陳翠梅出生於1978年,老家在關丹,馬來西亞港口小城。祖父以漁業為生,從金門搬至關丹;父親子承父業,在那裡繼續安家。
海是陳翠梅最初且最深的故鄉記憶。白天在海邊瘋玩,夜裡伴著浪聲睡覺。像這樣日復一日的尋常時光,直到長大去了內陸城市才懂得珍貴。
“原來有些地方聽不到浪聲。”
小時候,家門口就是海。海邊總有些“怪故事”。比如村裡有個老人,常扮成老虎的樣子。小朋友跑,“老虎人”追,小朋友害怕,更多傳言接踵而來。有人講,真有老虎跑進海里。陳翠梅沒親眼見過,但她記得見過海里有豬。
一歲的陳翠梅(右)與表弟在家門前,1979年
跟姐姐和弟弟合影,1985年
陳翠梅1986年在家鄉關丹
—— 左右滑動檢視 ——
記憶中,到處都是椰樹。每次下雨,雨線穿過樹葉,滴在陳翠梅身上。她一度以為雨是從椰樹裡掉下來的。大人並不揭穿孩子的想象,有時還“添油加醋”。母親就曾端上一盤菜,講:“這些兔子肉都是我打獵回來的。”小時候的陳翠梅信以為真。
童年往事伴著孩童的天真,攪著記憶的偏差,有些離奇絢爛,有些卻另有深意。比如父親床邊總擺著一把少林棍和一把巴冷刀。陳翠梅小時候常常拿來把玩。家中兄弟姐妹七人,她列第四。
“從小和男孩玩,不穿裙子,沒有洋娃娃。”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那兩把兵器在陳翠梅眼裡除了是童年玩具之外,似乎並無其他用途。長大後才隱約察覺,那或是一整個家的防身之物。
上世紀80年代的關丹海邊,並不如孩子想象中那般寧靜。
—— 左右滑動檢視 ——
出生在一個文化交融的國度,小時候沒有上過幼兒園的陳翠梅,不知不覺地在多語言的環境下長大:漢語的普通話和閩南語,以及英語、泰語、馬來語......村裡一共三十戶人家,只有他們一家是華人。幼年並未意識到種族歧視的存在,而它卻在不大的村子裡真實存在。
她記得村裡那個名叫“Patung”的女孩。Patung在馬來語裡是“洋娃娃”的意思。還未去過幼兒園的陳翠梅跟著女孩身後跑。“Patung——Patung——”陳翠梅用不流利的語音叫她的名字。
女孩回眸:“Cina Babi”。當時,陳翠梅並不曉得,那是“中國豬”的意思。“這樣一想,她家的大人應該不喜歡我們家。”
陳翠梅愛笑。很難描述清楚她的笑。除了淺笑時伴著一些輕微的氣音外,她的笑多半是無聲的。
提及上述遙遠的、離奇的童年往事,她笑;說巴東一家不喜歡自己時,也笑。在去年秋季與作家btr的一場訪談中,陳翠梅曾這樣描述她的笑——就像《聊齋志異》里名為嬰寧的女孩,好像“一出生就會笑”。她還記得二姐送過自己一本書,扉頁畫了三姐妹,只有她頂著一張笑顏。
愛笑的小女孩慢慢長大,成了家裡“最獨立的女兒”。成績好,沒有叛逆期,卻也做過在同齡人眼裡稱得上叛逆的事。比如,15歲的某夜離家前往吉隆坡,僅為看一場文學講座。路途遙遠,先得搭一輛夜間巴士,次日凌晨五點到站;接著再等一小時,搭當日六點的首發車。
車站也曾遇到過陌生人邀請上車的情況。聽過這段經歷的朋友,無不擔心。“現在回想,車站魚龍混雜,但我當時沒意識到。”陳翠梅說。
陳翠梅的電影啟蒙始於二姐的啟發。那年,二姐16歲,她12歲,兩個人聊起侯孝賢的《童年往事》。二姐說,裡面的故事和家裡的很像,不如一起來拍片。說罷,開始描繪電影的開頭。
陳翠梅已不記得她具體如何開場,從小愛說故事的二姐也沒有走上電影路,但那個“聽故事、拾故事”的女孩卻在心裡埋下拍電影的種子。
上世紀90年代,馬來西亞還未出現專門的電影學院。報考電影與動畫專業的陳翠梅,大學期間學的實際是當時尚屬新興的電腦動畫。然而,她遇到了同樣熱愛電影的夥伴。
在新銳導演普遍得不到創投機會的時代,這些不曾經過學院式訓練的年輕人啟動了穩定又靈活的互助模式——今天你做我的演員,明天我做你的攝影或剪輯。其中有些情誼持續至今。在《野蠻人入侵》中,導演李添興飾演羅師父,音樂人張子夫飾演吳子傑。距離他們首次合作,已近二十年。
陳翠梅首部短片《流逝》僅六分鐘,書信體的旁白串聯著家鄉、思念、記憶與愛情。2004年,短片《丹絨馬林有棵樹》描繪了一個17歲的少女與34歲的中年男人的故事。陳翠梅說,該片有自身的投射。當時,她正處在人生的十字路口:畢業三年,留校任教三年,與印度男友關係穩定,還一起買了房。男友傳統,並不支援陳翠梅做獨立導演。
一邊是愛,一邊是夢。心生矛盾的陳翠梅決心在作品裡吶喊。片末,男人高喊:“陳翠梅,你懂什麼?”——她第一次把自己的名字重疊在自己的作品裡。
那幾年,陳翠梅似乎儲存了巨大的創作能量。
她將生活點滴糅進作品裡:想拍故鄉,於是有了《南國以南》與《無夏之年》;想表達愛,在自己談的二三十場戀愛裡找素材。於是觀眾看到了《愛情征服一切》《每一天每一天》《是在道別》。
2006年的陳翠梅無法預料,自己第三部長片會與《愛情征服一切》相關。一切始於導演楊瑾的一句話——“六十萬元,拍一部長片可不可以?” 專案名為“Back to basic”(讓電影回到根本),六位受邀導演——蔡明亮、石井裕也、翁子光、張律、陳翠梅、楊瑾——須在預算內執導一部藝術長片,主題即為“愛情征服一切”。
電影的男主角原型是陳翠梅19歲時的戀愛物件。他是一名健美先生,曾向其袒露自己遊走在灰色地帶。“走私過,還殺過人。”陳翠梅無法判斷那些資訊的真假,卻將他帶入自己的電影中。現實生活裡,他們早就各奔東西。
一則銳評稱,這部影片根本無關愛情。“是反愛情的。”陳翠梅記得這一句。
電影《野蠻人入侵》於2023年8月正式在大陸公映。這是一部由陳翠梅自導自演的“半自傳”作品,講述了昔日影后李圓滿,離婚後帶著兒子前往遠方海島片場,一邊承受照顧孩子的瑣碎,一邊在殘酷的武打訓練中重啟演員生涯,尋找自我的故事。
陳翠梅與好友btr在工作之餘的碰面
《野蠻人入侵》裡的愛情成分不多,卻有大量動作戲。
為此,陳翠梅展開為期一年的高強度訓練,自由搏擊、巴西柔術、泰拳、太極推手、以色列馬伽術、菲律賓武術,能涉獵的都涉獵。李圓滿這個角色,她曾考慮過專業演員,最終還是決定自己上。她稱這是出於“導演的自私”。
陳翠梅她本人也是看武俠片長大的。上世紀七八十年代,香港無線電視臺與亞洲電視相繼推出由金庸、古龍原著改編的電視劇。黃日華演郭靖、苗僑偉演楊康、劉德華演楊過、萬梓良演陸小鳳,刀光劍影,快意恩仇,這是陳翠梅珍貴的影像記憶。
她記得在《越女劍》裡扮演阿青的女演員李賽鳳,她的英文名Moon Lee,李圓滿的名字由此得來。
陳翠梅作品《野蠻人入侵》片段
劇本寫作則是受另一場對話的啟發。某日,電影人王宏偉對陳翠梅說,自己正打算拍一部間諜電影。
“你演一個女間諜。”王宏偉說。
“不如這樣。我們互換角色,你演一個獨立電影導演,找我來演女間諜,把我送去泰國學泰拳。可你不靠譜,訓練三個月以後,你找了帶資進組的演員,不要我了。”陳翠梅幾乎脫口而出。
自此以後,她開始寫劇本、看場地,心裡琢磨著一個重拾自我的女性形象。
當時,兒子3歲,沒人幫忙帶,她得時刻將他帶在身邊。“就連去泰國堪景的時候也帶著。”一路上,孩子的需求變幻無常,陳翠梅時常倍感狼狽。乾脆把女演員設計成母親——當這個念頭一閃而過,下一個念頭——“宇宙”——兒子的名字順其自然地走進電影中。
陳翠梅作品《野蠻人入侵》片段
影片前部分花了大量筆墨勾勒出一個疲憊的母親形象。其中一幕,李圓滿拖著沉重的行李,踉踉蹌蹌地抵達驛站。她神色惘然,目光遊離。兒子前一秒還在身邊,這會兒已經左顧右竄,不見蹤影。這時,行李倒下,本就無措的母親不顧海風吹散的頭髮,她蹲下,手忙腳亂,嘴裡喃喃:“幫幫媽媽。”
陳翠梅作品《野蠻人入侵》劇照
這是陳翠梅真實的映象寫照。她曾在一次訪談中說,孩子出生的頭幾年,時常感覺自己身體像一座廢墟。崩潰常有時,“在機場哭過好幾次”。
陳翠梅作品《野蠻人入侵》片段
《野蠻人入侵》這部電影,實際上是陳翠梅自導自演,自問自答,自證自悟的過程。
38歲那年懷孕,原本準備寫劇本,因而擱置。“我可能拍不了了,我要生小孩了。”她對影片監製賈樟柯說。接下來是漫長的等待。
懷孕的過程說來奇妙。周圍人對孕婦的態度友好,可孕肚時常不在她的掌控之下。“懷孕了,身體好像成了公共空間,大家都可以跑來摸一摸。”陳翠梅將這股微妙的感受寫進臺詞,藉由李圓滿說出口。
“有人說小孩就是我的最好的作品。”李圓滿笑著說道,“但我不認為小孩是自己的作品,不知哪位天才編碼的DNA創造了他。我只是他降生到世界的管道而已,我頂多是個3D Printer。”
陳翠梅小孩在線上網站創作的小遊戲
數年過去,爬出“管道”的小孩已然長大,陳翠梅也實現了她尋找自我的《野蠻人入侵》。馬來西亞新浪潮電影代表人物之一,業界如此定義她的存在。
可陳翠梅依舊不忘來時路——小時候在關丹,少年時嚮往吉隆坡,大學時與同路人一起放手拍想拍的電影,畢業後與阿謬、李添興、劉城達一同成立大荒電影。“大荒”,荒蕪、荒誕、荒謬、荒涼。
當時的幾個年輕人還未走出馬來西亞,但他們想在“荒漠”中尋找“綠洲”。
從馬來西亞到北京定居、跑到巴黎學習扮小丑、到泰國學泰拳、生完小孩決定習武...在外人看來,陳翠梅“遊牧”於世間,瀟灑自如。
她不曾刻意強調“女性”、“母親”或“導演”的身份,或許在她看來,生命本身就是最純粹的經歷和體驗,無關乎外界賦予的標籤。
這種自由與灑脫,正如陳翠梅在作品《南方來信》中寫道:“你不屬於任何地方,也因此屬於所有地方。”
出品
芭莎文化藝術部
總編輯:沙小荔
出品人:董雲燕
監製:徐寧
編輯:Guannan Liu
撰文:彭菲
造型:藝凡
妝發:瑤宇
攝影:王青山(StudioCoda)
設計:張曉晨
助理編輯:肖瑤
服裝支援:miu mi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