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頭看去,距離導演甯浩上一次執導的電影長片上映,已經過去五年了。
電影裡的許多事在當時看來是“瘋狂”、是“荒謬”,但隨著時間與現實的不斷演變,在各人的感知下又生出了哪些真實可觸的映照和證實,是難以一一收集考據的。
甯浩沒時間一直流連著活在過去既成的所造與所為中,紛亂變化的當下還看不過來、分辨不過來、感受不過來呢——新片《紅毯先生》便是脫胎於這個稍縱即逝的時代,吐露著每一個再也追不回的時時刻刻的甯浩的念頭。
拆解與建立的本質或許本來一同,虛空和無用也並非全無意義。偶然與陌生的交錯,便是藝術誕生的起點吧。
甯浩在他的孤島上把一塊石頭使勁扔了出去,會砸向哪裡,造成什麼,他沒興趣知道。
01
“你就問”“你不用擔心”
就在我們這次採訪相見的兩天前,甯浩剛剛往返飛行了4000公里,為早前已然完成了定剪並且在加拿大多倫多電影節上進行了公映的新電影《紅毯先生》進行補拍——與其說是“補拍”,不如說是“調整”。
甯浩在原本影片結尾最後一場戲發生的前夜,給主人公加了一段戲,讓他得到了一個一直在等待的回應,也給了他一次和自己面面相照的機會。除此之外,他還在考慮要不要刪掉結尾處的另外一段鏡頭。“我現在還在考慮要不要保留,也許沒有用處。”
事實上,甯浩詳細地向我們描述了補拍的那場戲的幾乎所有細節,從一句重要的臺詞到一個“奇怪”的表情,知無不言,但請恕讀者原諒我們無法如實原樣轉達,在這篇文章裡,您恐怕也無法全然領略《紅毯先生》的劇情、梗概或者人物特質與關係——這個結果一半出於我們想要為讀者和觀眾留存住屬於自己的觀看《紅毯先生》的初印象,另一半全賴記者無能也無力嚮導演本人提出太多試圖請他解讀作品的勇氣。很多次,對話已經行進到了那裡,可以追問了,門說開就開了,連甯浩都說了“你就問”“你不用擔心”,還是作罷了。
《紅毯先生》是那種你看完之後會覺得好像被“揍了一頓”的電影,不是被“打動”,就是被“打”了。但你不想還手——其實是想還卻判斷不清該向誰還手。每個人被“打”的部位可能不一樣,痛感想來也有差異。就在你被這股子說不清道不明的痛感纏著的時候,製造這一切的人來了,你真的還能問得出:“誒您說說,您到底是為什麼要打我啊?您是怎麼打的我啊?”可能嗎?
Q
A
X
甯浩
結尾補拍這場戲的念頭是怎麼冒出來的?
我覺得還是需要對他(記者注:“他”指演員劉德華扮演的片中主角)的行為和他整個這一趟“旅程”之後的感受有一個收口。事件不一定非得有出口——就是失敗了、做不好了,也溝通不了了——但他是不是稍微可以有一點點對自己的認識(的改變)?即使這個“認識”沒大用,“認識”了也就這樣,我是想強調這個部分。
你在拍完《紅毯先生》這個電影之後,對自己有改觀和新的認識嗎?
有,這個東西挺好玩。因為我以前拍《香火》和《綠草地》那種電影都是極簡主義的,中間很多年就都變得“極繁”了。所以對於我還能不能拍“極簡”的電影,其實我原來是有一點點存疑的。這一次我做到了。整部電影時長兩個小時多一點,但定剪後的鏡頭只有不到400個。
從原來的上千個鏡頭到現在的“極簡”,中間要重新去克服跟適應什麼東西?
技術上,就是你要用比較少的筆墨,準確地拿下你想要傳遞的資訊,因為畢竟這還是一部有一些“市場化”屬性的電影,還是要尊重這個型別裡的敘事結構,那麼就要在表演和鏡頭內做到全方位的嚴格的控制。
這就不得不說,華哥(記者注:即演員劉德華)是一個非常專業、技術能力非常完整的演員。比如有一場戲,他要去砸停車場裡停在他對面的車,那場戲就他一個人,燈光裝置非常簡單,那麼他就既要表演,還要用自己戲裡的手機手電筒當作自己表演的光源,一通演完,最後還要讓開身位露出行車記錄儀的紅色光點。確實,他的技術很好,分心能力很強。
怎麼避免《紅毯先生》這個故事中的一些人物因為“功能性”的使命而變得粗暴或者偏狹?
我覺得每個人都是豐富而自我矛盾的,這裡頭劉德華飾演的角色也是,他既尊重藝術,他又不尊重藝術。另外一個主要角色,一直在強調自己要捍衛某樣東西的尊嚴,又想利用那樣東西去獲取成功和攀比的籌碼。但人不就是這樣的嗎?哪個人不是“既要,又要”,對吧?
你怎麼拿捏現實和創作的邊界?
“中庸”的部分裡頭,最難的就是分寸,別越界。所有在觀看電影時產生的笑和淚,我都希望是適度的。我希望每個觀眾離場、站起來走的時候是看不到對方哭過的樣子,那個才是被電影尊重了,我喜歡給觀眾這個尺。反正我自己也害怕被煽情,有時候我在電影院裡頭看一場電影,看完我也被煽哭了,煽了以後我就問自己“為什麼”,我就自責。
02
“它創造的全部都在動態中”
因著《紅毯先生》的片名,雜誌特約的攝影師專門準備了一塊紅毯作為拍攝道具,在創作過程中,這塊紅色的布料在甯浩周身來回騰轉挪移。一夥人忙前忙後,甯浩頂著不算灼熱但依舊晃眼的大太陽,始終保持著近乎慈愛的態度,嘴角總是微微上揚,溫和地接受著攝影師每一個要求,讓他站在那裡就站在那裡,讓他舉手就舉手,讓他上前一步就上前一步,不怒不威,平素“掌控者”的姿態全都收起。
拍攝結束後,編輯同他閒聊,講出自己的一個猜測,她說覺得甯浩一定會在拍攝工作中觀察在場每個人的狀態,所以才會做到不干預不抗拒。甯浩承認:“我在太陽底下一邊曬著一邊在看他這個攝影的流派——我當初要是拍成這樣,交不了作業。所以說這個世界在變化,我就在觀察和感知這個變化的方向是什麼。”
即使這個掌機拍攝自己的人掌握的不是自己習慣的創作流派,甯浩也絕不會出手干預。“我只有捍衛我自己不舒服的權利,沒有指手畫腳告訴人家要怎麼做的權利,這就是自由意志的問題……最大範圍地尊重自由意志,就會讓世界最大範圍地擁有創造力。”
《瘋狂的外星人》上映時很多觀眾可能只是當成一個樂子看,直到後來在生活裡體味了和其中角色相似的感覺時才會驚覺,有些東西原來離自己並不遙遠。你是怎麼做到擁有這種預見性的?
它其實沒有那麼玄,所有的藝術史和藝術概論都在告訴我們一件事,一個作品經過構思和實現之後,一定要進入到與觀者的交流,才算完成和完整。這裡頭有一個“主體論”的問題,每位觀眾在接受一個作品的時候,他是主體——主體千差萬別,就會共同構成不同的作品,但,這個感受是一個定論嗎?
不是,它是發展變化的,因為主體在變化,再重觀一個作品,產生的藝術和感受、性質,都在變化。所以指望我們三言兩語就概括清楚一個作品,那不胡扯嗎?我以前經常會聽到一些特別專業的詞,比如“預期控制”,我就很驚訝,這“預期”也能“控制”?結果後來發現,能控制得了的,也不太多,所以就隨它去吧。
是啊,我們到底能控制什麼呀?
其實整個世界都是失控的,網際網路時代什麼都是失控的,電影院也都是失控的,講的就是失控的事,從頭到尾都很難。這個新時代其實有一點意思,馬斯克這些人有一點意思,他也挺失控的。
你相信馬斯克相信的那些東西嗎?
這是我六七年前比較愛談的一個話題,但是我現在覺得也沒有什麼太大的意義。碳基生物確實是有很多的問題,比如:不太能夠整合資訊,比較自私、傲慢,計算力也很差,錯誤百出,基本上我們是以錯誤構成的。
但是我後來想,生命,它還有自由性,每個人的自由意志也是構成宇宙的一個規則,每個人在自己的人生和行動當中,一定是需要一套自己的方法論和認識的。我現在就特別想要尊重每個人的自由意志,他們的可感和可知,都有自己的一套行為邏輯。我們誰也無法代替他人,唯有尊重。
一邊聽你說這些,我腦子裡一邊閃過了好多《紅毯先生》裡的畫面,我覺得你帶著這種“尊重自由意志”的念頭拍的這部電影,就特別像回到了原始人在巖洞牆壁上畫小人兒……
藝術就是這麼回事兒!就是巖洞畫兒。你說它的用途是什麼?就是很無用的。咱們什麼東西都“有用”,但其實藝術是“沒用”的,你明白嗎?你透過有形的“拍電影”,最後感受到了一種“無用”的東西,那個特別有意思。我覺得人類恰恰區別於很多生物生命的那個部分,就是無用的部分。
我有時候覺得藝術可以幫我打發時間,這不算是一種“用途”嗎?
是,這算是一種用途,但是你最終所追求的“無用”的那個部分,我覺得才是最有意思的。給你舉個例子,我小時候一直不懂羅丹好在哪裡,直到後來親眼看到了“思想者”,我才發現那個人擺的是特別奇怪的姿勢。我在那個雕塑跟前學,大家都覺得他是這樣(左手放在左手腿上),不是,思想者是左手放在右腿上,是這樣的,他特別擰巴,你知道嗎?我在那兒試的時候,就覺得自己的肋骨岔子特別容易抽筋。
這就是羅丹選取的那個瞬間,雖然他的雕塑語言特別的簡單,特別的傳統,可是他給了你一個特別不一樣的瞬間,他為什麼要這麼做?除此之外,他還一直堅持把雕塑的人的臉打掉,我覺得他都是特別有章法地在弄這個事,他很自覺,因為他知道雕像一旦有臉,大家都會第一眼就盯著臉看,但他不要那個東西,他用面目模糊來拒絕讓你透過這些外化的東西去閱讀他的雕塑。他要告訴你:“我雕的就不是你以為的那個玩意兒。”它創造的全部都在動態中。
03
“你不用看見”
甯浩的微信頭像已經用了快兩年,是一幅水墨畫,正中一個人頭,側著臉,眼睛、鼻子、耳朵,樣樣都有,卻又樣樣都沒有細瞄。畫一看就是粗筆畫的,一氣呵成,沒有修改塗擦的痕跡,也不容修改塗擦。題款遒勁秀麗,落於空白處。是甯浩自己的畫。
畫畫,是他自認從小到大學過的東西里唯一被中途擱置而未曾堅持下來的一件事。如今成了生命裡的閒筆一樁。他不畫油畫,嫌“需要的東西太多,太費勁,沒那麼多時間”。“國畫簡單,拿起來就能表現……越簡單越好,如果你用簡單的方式和複雜的方式都能傳遞一樣高階的東西,那你何必非得用那個複雜的方式呢?”
但想畫好水墨,也著實不容易,他教我不必計較閱讀一幅畫的內容,他自己也對所畫的內容不太感興趣。“你說我這是畫了個人,或者畫了個啥,都行,本質上就是筆觸和疏密程度形成的一個感受和美感,你有想表達的,畫什麼都可以,哪怕隨便抹幾道都行。”
是不是一個人必須得擁有足夠多的才能,才敢去“簡單”?
對,你經常練習去“簡單”,它會訓練你去抓最本質的東西。當然我不是說華麗不好,華麗、紛繁、複雜也會成為一種感受,它本身也是一種語言。大道至簡也可以,大道至繁也可以,這兩個都可以。
你是堅決地要不在這一頭、要不在另一頭,是嗎?
不是,中間也很難。(笑)中間,就需要有一種控制的美。就是我們說的“中庸”。至繁、至簡,目標都很明確,但是實際上,“中庸”才最難被看出來,如果把它控制得特別好的話,也是一種品位。
做人也是一樣啊……
是的,人真的太千差萬別了。在同樣一個局面裡,有的人就說自己不能忍,有的人隨波逐流也特別開心,還有的人一直糾結搖擺,都可以。《駭客帝國》裡不就說了嗎——“你到底是在夢裡頭過幸福的生活還是你一定要很清醒地生活?”這個時候你其實就是塊電池,你說你需要搞清楚這事嗎?每個選擇都可以被理解。
你理解所有的自由意志,但如果別人用他們的自由來傷害到了你,你怎麼辦?
什麼意思?就是大家覺得我的電影不好?那是他們的自由,你不喜歡我的電影也是你的自由對吧?我對這個事從來沒有什麼特別的想法,我說服教育你嗎?沒有必要。也許過兩天你又喜歡了。我做的事,無非就是讓觀眾能在“森林”裡頭多溜達,溜達挺好的,就是你給了大家多一點點空間。他這條道走走,那條道走走,就不知道能走出什麼來。
就像《紅毯先生》裡,你用了很多空鏡。
對,我就想讓觀眾都自己想一想,給大家參與這個創作的空間,沒有必要把自己這個事說得那麼絕對——1+1=2或者=2.5?不是那麼回事。藝術就是一言難盡。我覺著說得太清楚的東西都不太好。在我看來,一個東西被創造出來了之後,這事就說完了,挺沒勁的。
但這種“一言難盡”太容易造成被誤讀了……
《紅毯先生》在說的就是這回事兒,每個人都是孤島,彼此不可溝通,看著各種關係錯綜在一起,但其實壓根兒沒有什麼聯絡起來的可能。每個人真的很難進入到另外一個人的世界,每個人的世界都非常遙遠,非常幽深。
是的,剛才我很多次想問一些東西又問不出口,就是那一瞬間我自己都搞不明白,我到底想知道還是不想知道了。
我這麼跟你說吧,如果一個藝術家特別自覺地知道自己的動機,他就沒有辦法弄了。那些你問不出來的,其實也是我說不明白的,它是一個體感,不是你的邏輯;它是心,不是腦。
我經常跟作家、畫家聊天的時候彼此答非所問,大家感覺在各說各的一樣,到底說的是什麼?但是你就感覺好像又懂了——有的時候會隔很久才能明白。我記得李修文很多年前跟我說過一句話,那時候我還沒到40歲,他說人到40歲以後,是“用盡你平生的力氣捍衛你自己的生活”。我當時真的不太理解這句話的意味,我現在,非常非常非常理解這句話。
現在如果再選擇去拍一個新的東西,你真正最在意的是什麼?
自己的感覺,好玩不好玩,你覺得有意思,它就有意思。我又寫了一個工廠的故事,跟我小時候在太鋼的經歷有關,我對那種高爐鍊鋼特別有記憶。我覺得好像再不拍就沒了。
是廠房和景要沒有了嗎?
記憶也會沒了,因為你不停地看新事物,它就會篡改回憶裡的那些東西。而且最關鍵的是我覺得,觀眾可能也會沒了,你沒覺得嗎?
隨著網際網路和計算機的普及,我覺得藍領觀眾在消失。當“藍領”都變成了程式設計人,知識和理性就成為了一個整體的傾向,就像諾蘭的電影,特別“計算”、特別冷峻,在這個當中就浮現出來了。
還是忍不住想在最後問一句,《紅毯先生》裡那個掛著“晉A”車牌的車主,為什麼你一直不讓他現身?
他有必要現身嗎?他就是一個在尋求正常的、平等的人與人溝通的代表啊。
是啊,但就是最正常的一個人、一個道理,我看不見?
你不用看見。
監製/葛海晨
攝影/章超
編輯/Timmy
採訪&撰文/呂彥妮
妝發/竇凱
形象/Fred蘇
統籌/陳柳凝
製片/王路,張嘉益
形象協助/天天
場地鳴謝/染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