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刊登於《ELLEMEN睿士》11月刊卷首
《一位陌生女人的來信》劇照
中秋假期結束前,從老家回了上海。拖著行李剛進屋門,看見那一小堆囤積的月餅禮盒,想起了什麼,就隨心挑選了幾盒包裝樸素又大方的,轉身又下了樓。
搬來新的公寓半年多,只留意過小區門口的一位保安大哥。他總是安靜地坐在崗位上低垂著眼睛,有車開進來,他就踱出來排程一下——小區在一條單行深巷盡頭,但凡有兩輛車進出,就得有一番騰挪。
有一天要給腳踏車打氣,我騎停在大哥的保安室跟前問詢,他利索地從房間裡拿出一支打氣筒,三下五除二就把前後輪都打好了。“以後前輪不需要經常打氣,後輪充一充就行……你看這個顯示器,充氣到四格就可以了。”他輕聲地對我交代著。話雖這麼說,之後有幾回我自己去拿打氣筒,他也一直把我支開,從沒讓我動過手。
有時叫好了車出門,順手拎著幾袋垃圾下樓,大哥也一定要把垃圾袋接過去,“你的車已經在等著了,別影響交通,你快上班,我幫你去扔”。
我與他的接觸只有這些,零星的對話飄散在從冬至春、又從春至夏的季節轉換裡。小區只有這一幢公寓,四周綠樹環繞,偶爾出門看見大哥揹著手在樓宇四周散步,逗逗草坪中的流浪貓,或抬頭看看枝椏。和我家貓兒似的,總在窗臺上看鳥與松鼠,我心裡笑著想。穿著保安制服的他極瘦,面容清癯,兩頰有對稱的深深的紋路,很像日本電影《深夜食堂》的那位主演。
“中秋快樂”,我說,把月餅拿給大哥。他的表情從一秒的錯愕到笑容滿面,之後一點沒推辭,很利索地收下了。
沒過多久,保安室換了一位年輕的制服男,那位大哥再也沒出現過。
深秋的烏鎮戲劇節期間,好友來上海小住,談起“最近有沒有認識有意思的人”,我說,我似乎只認識陌生人,蒐集了許多與陌生人發生的故事,就像那位保安大哥。故事總是很淺,屬於偶然的碰撞,相交相會在一瞬間,隨之如煙霧般散去。無從編排,即興發揮,似乎也沒有意義。但只要是讓自己會心一笑,或心頭一暖,或覺得有絲縷趣味,就應該是有意義的。他們的音容是如此輕盈,頃刻間的需索與分享,那淺淡而毫無負擔的愉悅,在日子渾濁的流逝中閃出星星點點的光亮。好友點頭,說:“總比那些曾經熟悉與想當然該如此的人,逐漸從身邊變成陌生人的那種綿長無奈要好多了。”
我其實一直喜歡即時用文字記錄陌生人的片段。現實中的為多,有時也出現在想象裡。
“擁堵的路上,你坐在車子裡,思緒已經隨著堅硬的熱空氣而呆滯了,這時候你會注視著馬路邊的行人,人們在最炎熱的天氣裡已經不管不顧地暴露出身體的最鬆懈狀態,幾乎是胡亂披著些什麼在行動了。你留意到其中最吸引你的那一個人,也許她比較美麗,也許是身材很好,或者某一個儀態比較特別,你就觀察著她的移動和腿腳胳膊的小動作,看著她走到了前頭;待車子往前龜爬,又超過了她,你繼續注視著她慢吞吞地落後於你。幾分鐘的時間裡,你前她後,或她前你後地追逐著,這種追逐只有你自己知道,你隱秘地玩著這個遊戲,直到某個關鍵位置的磨人的紅綠燈打開了閘門,車子順暢起來,喘著氣抬身而奔跑起來,你最後看了一眼馬路邊快速後退的她,太陽鏡在她的鼻樑上彷彿都掛不住了。你在車子裡坐直了身子,覺得有些不捨得。遊戲結束,你失去陌生的她了。”
“陌生人”是一個多麼好的意象啊。以它為名的文學作品有很多,茨維格《一位陌生女人的來信》說的故事非常深沉悲傷,“陌生人”單方面是男主人公對這位女子的印象,這恰是令痴戀他一生的女子最痛心的事實。不過喜愛閱讀小說的我,常覺得看小說就是一個觸碰陌生人的最直接途徑,看他人在虛構世界的跌宕故事,在他人的命運沉浮中看人性的豐富與晦澀,在一看與一思中,世界變得更深更廣。電影中的“陌生人”意象也極多,但大部分陌生感是形容一種懸疑和危險,不要和陌生人說話,他可能是殺人狂之類。陌生人帶著無法預料的多種可能性在向你走近。
我不算王菲的歌迷,但每當她的歌聲響起,我都會舒服地感覺到那嗓音的吟唱、歌詞的意境,與樂曲的編排節奏纏繞在一起帶來的高階氛圍。“我愛上一道疤痕/愛上一盞燈/我愛傾聽轉動的秒針/不愛其他傳聞/我愛的比臉色還單純/比寵物還天真/愛一種體溫/喜歡看某一個眼神/不愛其他可能”。像《只愛陌生人》這類歌曲,彷彿喃喃自語,讓一切情緒變淺變迷濛,這是她的性感。在流行歌曲的世界,王菲的人與歌的氣氛,在我心裡,即是飄忽的陌生人最好的詮釋。
前些天有一位臨時代課的教練帶著我健身,不知怎麼就談起了各自看的書,從哈利·波特到《三體》,又從雙雪濤到《2001太空漫遊》。他給我講了一個科幻小說中看來的故事:從單細胞在地球上出現並開始進化成人的一個人,因而保留了這幾億年所有的記憶,他認識了一位朋友,短暫相處後又消失了。待到再次以其他形態相遇,那位朋友問他,“為什麼你當時不多留一會兒,這樣我們的快樂時光就可以延續更久一些”。單細胞人回答說:“在我這漫長的生命旅途中,三十年或五十年或幾百年,和與你在一起的那幾天相比,其實是一樣的,都是我的瞬間,在這些瞬間裡,我們的快樂都是永恆的。”
“挺妙啊。”我情不自禁地說,隨後又交換了一些關於時間維度的廣與窄給人的認知帶來巨大差異的感悟。代課教練又說起一本經典科幻小說,《獻給阿爾吉儂的花束》,而這本書我沒有看過。
我告訴好友,這書我當晚回家就買了,絕版了,只買到一本八五新的,身在廣西的店家很有禮貌,發簡訊告訴我書的成色,問我是否介意。我當然不介意了。這篇文章本應該按計劃在昨天凌晨寫完交稿,可是就因為馬上看起了這本書,還著實入了迷看了個通宵,所以到今天凌晨,我還坐在這裡寫稿。
好友笑了,囑咐我看完後一定借給她看看,我告訴她,在她之前還有一個人在排隊。於是我們都笑了起來。
凌晨帶雨的空氣從窗戶中漫進來,清涼而鮮脆,是晚秋了。世間所有的陌生人,似乎都還不肯去睡。
編輯總監 何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