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2月4日，瓊瑤在淡水家中去世，享年86歲。
瓊瑤，中國當代作家、編劇，當之無愧的中式言情教母。這是一個我們太熟悉的名字，又過於古早，年輕的網友更多從吐槽影片和表情包裡瞭解的她。今天我們想認真地回顧一下瓊瑤的一生。
瓊瑤是她的筆名，原名陳喆。她生於戰亂，年少時東遷西徙，1949年跟隨父親遷往中國臺灣生活。她兩次高考落榜，16歲開始寫作《雲影》，25歲發表了第一部長篇小說《窗外》。瓊瑤一生創作了67部作品，大都是言情小說，改編成電影55部，電視劇34部。2013年，瓊瑤75歲，寫完了自己最後一部長篇小說《梅花英雄夢》，長達80萬字。
瓊瑤劇曾是兩三代人關於浪漫愛的啟蒙，給了愛情表達長期受到壓抑的人們關於愛情的想象。上世紀90年代，大陸熒屏幾乎是瓊瑤劇的天下，特別是1998《還珠格格》首播就達到了令人震驚的42%的高收視率，至今仍在各大衛視寒暑假重播，其後《情深深雨濛濛》和《又見一簾幽夢》收視也很好。
這些風格化極強的愛情劇，在千禧年後開始被觀眾拋棄，特別是瓊瑤早期的言情作品，女人似乎只有活在男人的愛裡，在與男人的轟轟烈烈的愛情裡找到自我，除了愛，她們從來沒有主體性與自我意識。年輕人不再相信懸浮的愛情神話，而是消解一切——狗血的劇情，抓馬的人物、臺詞都被做成表情包傳播，釘上“三觀不正”的標籤。
很多人說，瓊瑤的一生似乎都照見在作品裡了，她的愛，她的恨，她的痛苦。人們總試圖從作品裡一窺她的人生細節，《窗外》寫的是瓊瑤的初戀，還有她筆下許多的“第三者”形象，反覆勾連著她被非議的第二段婚姻。
瓊瑤的確是個“愛情大過天”的女人。《窗外》在《皇冠》雜誌發表後，翌年她離婚帶著3歲的兒子生活，與第二任丈夫平鑫濤婚外相戀16年後結婚。2002年，丈夫平鑫濤生病，後來得了血管型失智症、中風，她每天問丈夫三個問題：你好不好？你有沒有不舒服？還有“你還愛不愛我？”
這一生，她都以“瓊瑤式”愛情的方式生活，也走到結局。瓊瑤在自傳裡說，“我生性喜歡誇張美好的事物，有五分浪漫，對我就變成十分。”2019年丈夫去世前，她甚至想過殉情，也與丈夫多次討論死亡。
這兩年，《還珠格格1、2》意外地被新一代的觀眾重新打撈、解讀，人們發現了一個更先鋒的瓊瑤。她筆下寫了對於父權的反抗，還有一些新的女性，擁有平等意識的小燕子，將友誼置於愛情之上的紫薇，她寫女性的友誼，不分身份、不分階級，無論是小燕子與紫薇的患難與共，還是紫薇與晴兒的惺惺相惜。
就連《還珠格格》裡的愛情，也是平等、自由的。這些女性角色不再陷入搶男人的俗套劇情，有了自己的成長線與人物弧光。我想，或許是後半生的經歷影響了瓊瑤的創作，她因此走到了一個更廣闊的世界，而不再只有愛恨糾葛了。
《還珠格格》當然也有侷限性，例如其中的倫理觀一直被吐槽，小說第一部完稿於1997年，瓊瑤當時已經59歲，2003年完成的《還珠格格》第三部回到了瓊瑤劇一貫的狗血窠臼。
一路到今天，《還珠格格》的風評再度反轉，可以說瓊瑤的核心——愛，始終沒變，她一生都在寫愛情。而我們不斷回看千禧年前的老劇，因為懷念那個能夠盡情訴說我愛、我恨、我痛苦，嚮往浪漫與自由的時代，那個時代終究過去了。
現實裡，瓊瑤最重要的人生議題也不再是愛情，而是死亡。2017年3月12日，瓊瑤79歲，她給兒子和兒媳寫了一封信，交代後事：不急救，不插管，不住加護病房，死後火化花葬，不要宗教儀式。
陪伴更年邁與重病的丈夫十幾年，併為丈夫應該如何死去與平家子女們發生衝突之後，也讓瓊瑤重新思考愛情與死亡，她為此寫了一本書《雪花飄落之前，我生命中最後的一課》，記錄下照顧丈夫的心路歷程，還有對她的影響。她多次公開談論人生最後一程的尊嚴，希望擁有選擇死亡的權利，“善終權”。她說，“我活過了，可以死得很瀟灑”。
在人生的最後一程，瓊瑤在家裡寫作、拍影片與接受採訪。她家裡最多的顏色是紅色，地面的石材、沙發，連洗手間的水池都是紅色，四處擺著鮮花。最新的影片裡，她總是妝容精緻，口紅鮮亮，比實際年齡看上去年輕許多。她的社交平臺背景還是一叢紅色玫瑰，豔麗、絢爛地開著。她也選擇在家裡死亡。
“雪花翩然落地”。這就是瓊瑤。
我們想記錄下瓊瑤暮年的幾件重要的小事。
據中國臺灣媒體報道，瓊瑤最後一次公開露面是在2023年8月，參加“瓊瑤創作60週年演唱會”，瓊瑤由古巨基牽著步入會場。主持人問她最想聽到古巨基唱哪一首歌，瓊瑤開心地說，《情深深雨濛濛》和《好想好想》兩首。
古巨基曾飾演2001年版《情深深雨濛濛》裡的書桓。它的原小說《煙雨濛濛》，瓊瑤寫於1963年，經歷了幾次改變。不同於電視劇的大團圓結局，《煙雨濛濛》裡當然有愛情，但小說寫的是復仇，恨變成了愛，愛而不得，絕望而終，無一例外。她那時就寫真正的女性友誼，方瑜與依萍，包含理解、尊重與愛的女性情感。故事的最終，如萍自殺，方瑜當了修女，書桓遠走他鄉，與依萍訣別。
《煙雨濛濛》是瓊瑤小說裡少有的悲劇，那些壓抑的恨與憤怒全在文字裡。她的筆下也並非只有愛恨情仇，而寫了一個時代對於個體命運的深刻影響。
當時也是瓊瑤人生的低谷，她25歲，她和丈夫感情破裂，決定離婚，一邊承受著輿論與經濟的壓力，一邊寫作，她每天要寫作12個小時以上。離婚後，平鑫濤成為她的出版人與經紀人，他們的感情也受到諸多非議，平鑫濤當時有妻有子。
這是瓊瑤從家庭主婦的身份轉變為職業作家的開始，平鑫濤鼓勵她從高雄搬到臺北，租公寓、僱女傭，從養育孩子當中抽身，投入寫作。《煙雨濛濛》之後，一口氣出版了《六個夢》、《幸運草》、《幾度夕陽紅》，她能夠靠寫作養活自己和孩子，而且她會一直走下去。後來，瓊瑤寫書、寫劇本，跟隨攝製組來大陸拍攝，“全程跟著劇組，吃一樣的伙食，住一樣的旅館，深夜不睡......臺灣影視界大舉來內地拍戲，也是我這樣開始的。”
2014年，瓊瑤76歲，她發現自己在1993年寫的小說《梅花烙》被抄襲了。抄襲者於正以此拍了新劇《宮鎖連城》，在湖南臺播出。瓊瑤向湖南衛視要求停播被拒絕，她在微博發表給廣電總局的公開信中舉證，懇請廣電總局領導即時停止播出於正新劇《宮3》，並呼籲觀眾不要看於正劇。
2014年4月28日，瓊瑤正式起訴於正侵權，同時對播出單位——湖南衛視一同追究責任。瓊瑤並非沒有過顧慮，她和湖南衛視合作超過25年，其中利害關係與官司難度沒有人比她更清楚。一家人為此商量，是平鑫濤堅定地說：“告。”
這場官司打了19個月，2015年12月終審宣判，瓊瑤完全勝訴，法院要求於正等各方賠償瓊瑤500萬，並在公開媒體刊登致歉宣告，停止《宮鎖連城》發行傳播行為。瓊瑤激動地發微博表示，“這個案子已經不是我和於正的個人爭議，而是‘是’與‘非’之爭，是‘正義’與‘非正義’之爭！正義勝利了”。
於正做出了賠償，但始終未曾公開賠禮道歉。
直至2020年12月，於正擔任綜藝《我就是演員3》的導師，因抄襲問題被影視圈156位編劇、導演、製片人實名抵制。12月31日，於正終於發聲向瓊瑤道歉，他在微博寫，“這份道歉現在才來，並非我不願意承認錯誤，而是我缺乏足夠的勇氣。”
瓊瑤最後一部長篇小說是《梅花英雄夢》，寫了7年，從2012年寫到2019年10月。這是一部80萬字的架空歷史小說，在《梅花烙》的基礎上寫成。粉色系的封圖，每冊的封面都印著“瓊瑤最後一部長篇小說”。7年裡，瓊瑤經歷了照護丈夫與人生變故，她說，“它曾感動過我，曾安慰過我千瘡百孔的心。”
但這部小說並未如瓊瑤所想引起任何水花。“亂世風雲起，英雄美人淚”，這套傳統的英雄與美人的愛情敘事在當下難免顯得過時。小說的關鍵詞——“喜怒哀樂、悲歡離合、生死相許、忠孝仁義、沙場征戰”，都很難再得到年輕讀者的關注。
這算得上她的封筆之作，儘管此前接受媒體採訪時，瓊瑤曾說，永遠不要說封筆。“對於作家來說，寫作像血液，除非死掉那天，是不會封筆的。”
人生的最後階段，她在寫詩。去年11月，瓊瑤透露自己突然閃到腰，疼痛使她坐立難安，她於是寫詩，寫下了《我有一片天》《雙映樓》《瓊章瑤句》。今年4月，過86歲生日時，瓊瑤說，想停止更新Facebook了，“因為身體上諸多‘小毛病’不允許我如此奢侈”。
剛剛過去的11月，瓊瑤錄了最後一個影片，她對著鏡頭唸了一首詩《雪花飄落之前》，還加了一些老年人最愛的影片特效。影片裡她一如過往的精緻面龐，著一身紅色襯衣，化了妝，還捲了頭髮，言笑晏晏。很難想象她已經是個86歲的老人了。瓊瑤還拍了自己幾摞的出版作品，這是她一生的註腳，一旁放了一朵紅色玫瑰。
她在詩裡寫：
終於等到了這一天
這是我最後的選擇
時間已到，生命不會更好
趁我還能微笑還能歌
不拖累所愛
也超越病魔
我心翩然自如，奔放快樂
或許一切早有預兆。
瓊瑤在採訪裡曾說，年輕時想過自己老年以後的死亡方式，是和丈夫相約殉情。當時她還沒有和平鑫濤結婚，她覺得那種死法很美。這無疑是一個瓊瑤式愛情的結局。
平鑫濤比瓊瑤年長十一歲，他在2002年生病時，瓊瑤當時已經64歲。很多人可能會忽略，這是一個已經進入花甲的老人在照顧另一個更加年邁的老人。儘管生活有女傭，但照護者需要承受極大的精神與情感壓力。
平鑫濤生病後的十幾年，瓊瑤依然堅持寫作，當然完全要看丈夫的身體狀況了。瓊瑤寫了好幾個劇本，還參與《又見一簾幽夢》《新還珠格格》《花非花，霧非霧》的劇本、籌備。60多歲，她還學會了上網聊天。
丈夫意識尚清醒的時候，瓊瑤和他談到過死亡，瓊瑤提了殉情。平鑫濤說：“人生於自然死於自然，這才是正確的方向。”並且囑咐妻子：“我最不放心的就是你。萬一我先走了，你可能會選擇一條不歸路。我不要你做這樣的選擇。”
2017年，瓊瑤79歲，丈夫平鑫濤確診血管性失智症後，又因中風臥床三年。這是瓊瑤最擔心的病症，一個人開始失去作為人的記憶、能力與尊嚴。之後她與平鑫濤的子女們因為要不要插鼻胃管治療發生了劇烈衝突，瓊瑤認為應該遵從丈夫的想法，而平家子女認為父親並未到“病危”放棄的地步。最後瓊瑤讓步，讓平鑫濤接受了插鼻胃管治療。
2019年5月23日，平鑫濤因病離世。瓊瑤髮長文悼念丈夫：“鑫濤，你解脫了！我，也放下了。”瓊瑤現實人生的愛情也走到了結局。
2017年3月12日，瓊瑤給兒子和兒媳寫了一封她“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封信”，名為《預約自己的美好告別》，她在信裡交代後事，她列了五條“不要”：“不論我生了什麼重病，不動大手術”“不把我送進加護病房”“絕對不能插鼻胃管”“不能在我身上插入各種維生的管子”“最後的急救措施，氣切、電擊、葉克膜……這些，全部不要！”
連續的感嘆號是瓊瑤最激烈的語氣。“幫助我沒有痛苦地死去，比千方百計讓我痛苦地活著，意義重大。”瓊瑤寫道。
瓊瑤將這封信釋出在自己的Facebook，這是她第一次公開談論死亡，她希望自己能擁有“善終權”。當時的瓊瑤剛剛得知臺灣2015年底透過，將在2019年實施的“病人自主權利法”，“尊嚴死”並非“安樂死”，而是減少“奢侈又痛苦”的治療，讓病人有尊嚴地死去，也就是安寧療護。她公開表達了自己對安樂死立法的支援。
瓊瑤的公開信因此引發了“善終權”的討論與關注。她在一封寫給讀者的回信裡寫道，“我陷在自己逃不出去的漩渦裡，原因不是一點點，是很多很多點……我確實有‘呼救’的意思！”
兒子陳中維也是在網上讀到的這封信。讀後他告訴瓊瑤：“十年前我不會了解，可能會說救到底，但是現在我給你保證。”
12月4日下午，瓊瑤輕生離世的新聞鋪天蓋地，事實上，瓊瑤已經思考死亡的問題幾年，甚至更久時間，這是她對於死亡的最後選擇，而不能簡單粗暴地定義為“輕生”。在這個冬天，她寫好了遺書，錄了影片，離世後，由友人、秘書淑玲代發，她寫道，“我不想聽天由命，不想慢慢枯萎凋零，我想為這最後的大事‘作主’。”
哪怕到了生命的最後時刻，瓊瑤也給了年輕人嚴肅的提醒，“注意，我死亡的方式，是在我生命的終站實行的！年輕的你們，千萬不要輕易放棄生命。”
最後她說，“祝福大家，活得瀟瀟灑灑！” 這就是瓊瑤。
參考：
GQ報道
《瓊瑤知死：一位81歲的女作家如何告別她的丈夫》
生命時報
《瓊瑤談生死與愛情：50歲左右感覺最幸福》
中新網
《瓊瑤詳述狀告於正心路歷程：忍耐是姑息養奸，曾為此三次落淚》
編輯：Tristan
撰文：Bamboo
設計：小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