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7月27日,早上8點50多分,本科、即將上四年級的ff98sha走進教學樓,外面天氣很好,他推開預定的教室門,裡面有十幾個人正在交談。他們是同濟大學、西安交通大學等20所高校《我的世界》(Minecraft)社團的社長,也是這天“中國《我的世界》高校聯盟”(下文簡稱“聯盟”)第一次線下大會的參與者。
看著眼前這些人,ff98sha感覺“聯盟”是個有實感、可以觸碰的概念了。作為上海交通大學《我的世界》社團前社長、這次大會的籌劃者之一,ff98sha參照“一些更嚴肅的會議”定下了流程。進教室後,他和一位社團成員共同把列印好的紙質檔案分發下去。
檔案中列出了《我的世界》高校聯盟的綱領、章程、視覺規範和議題,在那天的大會上,代表們審議了這些檔案,同時,他們選舉了聯盟常任理事職位,候選人來自6所不同高校。ff98sha當選為常任理事之一。
大會章程
在臺下,間墨為ff98sha當選投出了自己的一票,她來自上海應用技術大學,也是這所高校《我的世界》組織的負責人。除此之外,在聯盟內,間墨也擔任了一定職務:負責為聯盟收集資料、撰寫調查和協調各方面交流。在大會結束後,間墨和其他幾位成員開始撰寫2023年版《高校Minecraft組織調查報告》(下文簡稱《報告》)。
報告於2023年10月20日釋出,在報告中,間墨表達了一種信念:“各個高校的《我的世界》組織的發展,正面臨大量難以解決的困難,沒有一條所有組織都能夠借鑑和參考的發展道路,而聯盟正在努力解決這一點。”
聯盟內的其他旁觀者和負責人,對這句話卻持有一些“微妙”的分歧。分歧主要集中在——讓組織得到高校認可、成為正規社團,是否是其發展的目的或必經之路?
這個問題背後,是當代大學生們對各大高校的社團生態及其主流敘事的不同態度,正是這些態度,決定了各大高校遊戲社團的最初樣貌。
從組織到社團
2020年12月,一份來自團委社團部的通知,驚動了正在準備研究生考試的翼心。這是時隔2年後,學校第一次重新開放社團申請渠道,開放時間只有一週。
翼心是南京大學2017屆學生,也是校內《我的世界》交流群的群主,一直計劃向學校申請成立《我的世界》社團。
翼心查看了《社團管理辦法》,按照《辦法》整理了申請所需要的社團基本資料以及規章制度。此前,由他主創的“方塊南京大學”還原專案已經被全校所熟知,並獲得了一些媒體和校方的關注。因此,他對所需要的材料胸有成竹:“過去就已經想過很多次成立後的意義以及未來的發展方向,很快就編寫出了(團部)想要的結果”。
準備好材料後,翼心還需要提供社團負責人、管理成員安排以及不少於20人的聯合申請名單。要找到成員並不困難,只是在“指導老師”這裡,他遇到了麻煩。
大部分老師“對新事物不能放心”,不願意簽字。最後,翼心在計算機學院找到了一名對《我的世界》有些瞭解的年輕老師,這個老師在簽字前告誡他:“一定不要只是為了玩而辦社團,要做一些真正有用的東西。”
最後等待在翼心面前的關卡,是“答辯”。答辯在研究生考試前一週的週末舉行,翼心沒法親自參加,於是花了很長時間來給臨時社長培訓,他寫了很長的稿子,清楚記得裡面的每一句話,以至於“為研究生考試的政治科目背的內容都忘記了,卻還記得那天要說的內容”。
《報告》收集了全國各大高校《我的世界》社團和組織的情況
翼心最後成功通過了答辯,一段時間的試執行後,南京大學《我的世界》社團正式成立,這一切被記載在間墨編寫的2023版《報告》中:“南京大學是國內最初成立《我的世界》社團的高校之一,南京大學Minecraft組織成立於2014年10月,旨在為南京大學熱愛Minecraft的同學們提供交流的平臺。2020年透過立社答辯,2021年5月正式成立社團,目前總共有約100名活躍成員。”
這份2023版《報告》的前身是2022版《報告》,並在後者基礎上進行大量增添修補。間墨作為新加入的主要作者,她在編輯新版《報告》時最注重的一點是:“從如何建立組織出發,來幫助更多組織成立社團,以及更好地管理社團。”
為此,她為《報告》新增了《發展建議》和《發展要素》2個大章,其中記載著她與其他高校社團交流、自己實踐得到的經驗之談。作為上海應用技術大學《我的世界》組織的負責人,她也執著於自己學校的《我的世界》組織能轉為“正規社團”。
2023版《報告》比2022版《報告》豐富不少
間墨執著於讓社團“轉正”是因為她希望能得到主流的承認:“我們是遊戲的愛好者,又有共同的高校身份。以此為前提,我希望把玩家聚集起來,做一件事情——就是成為一個正兒八經的、為主流價值觀所承認的官方社團。”
間墨這個念頭比成立社團更早:在2023年4月,間墨透過校園牆和QQ群的方式拉到了一批本校的《我的世界》愛好者,她那時就明確了目標,即能透過自己的“管理能力”,來讓社團“轉正”,得到主流承認。也是懷著同樣的想法,她加入了聯盟,成為聯盟的管理人員之一。
在2023版《報告》中,間墨著重加入了《專業性和娛樂性應當有所權衡》一節,並在其中寫道:“對於愛好者組織來說,興趣才是所有人能夠聚集到一起的原因,所有學生都是出於興趣才會加入。但是對於一個希望得到成果的組織來說,設立一些一致的專業性目標是組織能夠按時完成專案、得到成果的保證……高校組織想要更好發展,獲得更多名氣,是需要做出成果的。發展社團本身應當是一個用愛發電的過程,如果希望在學校方面得到技術和資金援助,那就需要讓學校認可,而專業性的專案是最能夠吸引學校關注的。”
這一節對應著間墨自己面對的困難。2023年11月,上海應用技術大學有人去申請成立電競社團,但團委社團部的老師一看到社團名字帶有“遊戲”要素,就否定了申請,連後面的成果都沒看。間墨認為,老師會記住申請人的面孔,所以一旦被否定,就意味著申請人不變的情況下永遠沒法再申請同類社團,所以她需要慎之又慎。
間墨列出了上海應用技術大學《我的世界》組織目前的種種成果:組織玩家超過200人;開展了“高校復原計劃”;伺服器對外交流成果頗豐,參加了聯盟舉行的各種活動……但她仍然擔憂準備不充分。
這種擔憂是很普遍的,它有很大一部分來自於各個高校“對社團管理的方式”和“校風”的不同。根據間墨的觀察,高校對社團的重視程度區別甚大,這點從負責社團管理的老師就能看出來:“社團首先都是由團委老師負責,但他們也可能同時是任課教師或者學工的管理人員,難點就來自於老師的處事方式,或者說性格,要說服他們並不容易。”
間墨堅信聯盟當下的意義在於能為像她一樣處境的高校組織負責人提供一個平臺,透過平臺來知道如何做“專案”,如何得到成果。透過這些成果,來把組織轉為正規的社團。
為得到主流承認,高校《我的世界》社團最常做“還原工程”
對於包括間墨在內的這部分聯盟成員的想法,翼心的態度有點微妙。
聯盟誕生
按照聯盟官網的“大事記”,聯盟成立於2020年10月,標誌性事件是“Minecraft高校聯絡群的建立”。聯絡群的前身是南京大學、西北工業大學等高校《我的世界》組織的交流群——從這個意義上說,翼心是聯盟的發起者之一。
在聯盟建立之初,翼心以及其他幾個高校的負責人的想法是建立一個交流平臺。因此,翼心堅持聯盟、社團的交流屬性應該大於組織屬性。
翼心認為,2023年的聯盟有一段時間變得太“激進”了,換句話說,就是有些功利,比如想要像集郵一樣收集所有的知名大學進名單。結果是,聯盟與高校的交流產生了“碰壁”。
這種帶著一些“干預”的交流,始於聯盟管理人員想要擴大聯盟影響力的想法。2023年8月,聯盟嘗試吸納中國科學技術大學社團進入時,因為“私人恩怨”沒能成功,但與此同時,南京大學與中國科學技術大學的社團交流仍然十分緊密。之後在一次聊天中,聯盟便有人問翼心:“(和中科大私下關係)搞得那麼好,是不是(對聯盟)有什麼意見?”
翼心至今仍然覺得,這種功利的想法有些問題。“各個學校都有自己的發展規劃。”他說,“(聯盟和社團)不應該失去對現實的判斷。”
翼心一直記錄著自己創辦社團時的心路歷程
比起聯盟,翼心更在乎社團的中每個人是否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他認為成果僅能體現在個人獲得的成長上。對此,他很敬佩ff98sha:“鎬子哥(ff98sha)能帶領社團走到那樣的高度,是羨慕不來的,他個人能力強,學校也支援。”
更多人也同意翼心的想法,ff98sha的能力讓他當選了聯盟的常任理事,負責聯盟技術方面的工作。一位上海高校《我的世界》社團的成員告訴觸樂,ff98sha給人的感覺是:“有一副冷靜的頭腦,無論面對什麼問題,總能以輕鬆的態度應付有餘。”
事實似乎也是如此。2023年7月27日的聯盟大會上,ff98sha努力扮演自己的角色,但他內心更覺得這次大會本質並不嚴肅,更像是“一次網友見面,十幾個人開心地聊天,主基調是輕鬆的”。
ff98sha認真籌劃了線下大會,會上提出的章程、綱領,他和其他負責人也認真改了好幾十次,但他覺得自己的初心還是:“讓聯盟和各個學校的高校組織更好的發展,以及讓各個高校的玩家能夠更好的玩,當然在玩之外,可能會有一些別的收穫。”
所謂“更好發展”,在ff98sha眼裡,不一定要得到學校認可,因為認可同時意味著“限制”。
他舉了西安交通大學作為例子:雖然一直無法透過學校的稽核,但這對他們本身舉辦活動影響不大——即使建立了官方社團,除了宣傳上的便利或者加學分的好處,與民間組織其實沒有什麼差別。畢竟建立官方社團後,也要面對許多限制。
對此,ff98sha覺得要麼“以掛靠計算機或者別的社團”的形式來成立社團,要麼乾脆當一個民間組織,這樣更加自由。
聯盟牽頭高校做出了許多成績,比如建立全國高校互聯的大型伺服器
很明顯,這和間墨等人的看法也很不同。
分歧
在間墨的計劃中,她將在寒假結束向團委社團部發出申請。她很有幹勁,將其視為社團發展的重大目標:“社團轉正不僅能為成員提供學分,還能讓我們有更多的理由去提一個目標,大家再一起去完成這個目標。”
間墨渴望得到主流的認可,也順從主流敘事。這點和ff98sha完全不同,ff98sha視為限制的部分,間墨認為是合情合理的,他們最大的一個分歧是——成立社團的目的是什麼?
間墨的答案是:“主要是要做事情,玩相對不重要。”她認為:“單純地聚在一起去聊天,去插科打諢,沒有意義。作為社團,要的是能讓人的能力有長進,只是這種長進可能隱藏在興趣之下。”
“從申請社團的過程中就能看出來,得讓學生學到東西,對社長本身的成績也有要求。”間墨說,“這點全世界都一樣。”她補充,過了一會,她又重複了一遍:“這點全世界都一樣。”
另外一方面,在《報告》中,間墨記錄了上海應用技術大學的《我的世界》社團的成果:已經完成了第二教學樓、醫務樓、教師公寓等建築的復原工作。
上海應用技術大學的還原效果
同樣的,ff98sha負責的上海交通大學《我的世界》社團在申請成立時,也是圍繞“復原工程”來說服學校的。但不同之處在於,“我們的校園復原工程到現在,做了近3年也沒有做完。除了校區廣闊的原因外,我們還將更多精力放在復原工程的實際應用上。而有些學校的同學可能希望一兩個月就完成復原。”ff98sha說。
他把這種自由度歸功於學校輕鬆、開明的氛圍。他覺得:“試執行之前的答辯,需要對社團作出一定目標和意義,來證明這個社團成立的必要性。如果能在試執行中表現出來這種意義,社團轉正的機率很大。但在轉正之後,沒有必要專注於有限的目標,而是要結合社員的興趣,去探索更多的可能性。”
從這點來說,ff98sha更像是一個純粹的玩家。和他相比,翼心會更現實一些。翼心的口才很好,對做出成就和得到認可有強烈渴望。
正是在翼心的努力下,南京大學的《我的世界》社團得以成立,但他和間墨,乃至更多聯盟成員的想法仍然有不同。南京大學《我的世界》玩家組織轉為正式社團的過程,在翼心眼中,並不是一種目的,而是一種自然的結果。
聯盟也組織過小遊戲活動,讓所有人都能享受遊戲
翼心當然把成立社團、得到學校尊重看作是一種成就,但他認為,遊戲社團和南京大學更像是“相互成就”,並不是社團在依賴學校,或者求得學校認可。
“(遊戲)社團本質上是一個興趣愛好團體,它和更偏向學校官方組織架構類的團體——如學生會——有所差別,但也和群聊、伺服器等團體不同。”翼心說,“實際上,成立社團的意義之一是,讓組織不再以個人為核心,而保持一種長久穩定的狀態。”
翼心正在尋求一種平衡:一邊是“不能強迫成員在遊戲裡幹活”;另一邊是“不能只單純玩遊戲”。
平衡的一端對應著,在社團成立前,翼心和他的同伴一度被學校的同學、輔導員說成“不思進取的網癮少年”。翼心不喜歡這個稱呼。平衡的另一端,則對應著翼心自己的經歷:他的本科專業是材料和物理相關方向,他對此“興趣全無”,打不起精神去學習,直到在《我的世界》中接觸到了“紅石”相關的系統,他才發現自己真正的興趣是電路設計。
翼心認為是《我的世界》啟發了自己。他因此選擇就讀積體電路晶片方向的研究生,因此,翼心認為社團的意義在於,讓更多玩家能在交流中,從《我的世界》裡找到自己的興趣所在,並把這種興趣轉變為現實中更實在的意義。
不僅是意義,在翼心申報社團型別時,他選擇了“科技創新類”社團——在ff98sha申報時,填寫的是“文化藝術”類社團,這也是他們之間的區別,儘管是同一款遊戲的社團,但仍然被打上了來自於學校、個人的鮮明烙印。
選擇
在高校中,建立社團是一件需要給出意義的事。表面上,為了得到學校尊重、拿到學分、獲得執行伺服器的資金,《我的世界》的高校玩家們希望能夠成立屬於自己的社團。於是,為了建立社團,他們追逐意義,但意義究竟是目的,還是手段?
聯盟成立是為了解決這個問題的。聯盟所組織的活動,一定程度上彌補了各個高校之間資源不足的問題——比如讓社團找跨高校的另一個社團借到伺服器和人,這是一種罕見又珍貴的行為。
但另一方面,社團總是面臨著一個天然的風險:人員流動性大,成員總會畢業——正因為這樣,才會出現不顧一切地追求意義的現象。間墨在創社團時,就相信“玩家的熱情是有限的,極限只有2年時間”,所以她才會認為,需要用更加實際的手段,才能把一屆又一屆的人,留在《我的世界》中。
也就是說,這一切都是因為,在每個人最初加入自己所在學校的社團前,他們毋庸置疑都是《我的世界》的玩家,對遊戲懷有同樣的興趣。在“聯盟”“社團”等等形式之外,他們希望能以一種更有組織——社團或聯盟——的方式,把伺服器、遊戲的快樂或意義固定下來。
想要更深地留住在《我的世界》中歡聚的那個瞬間,是社團和聯盟中所有人的初心
在社團答辯那天,因為一些原因,翼心沒能上臺答辯,但他寫好了答辯稿。
答辯稿中列舉了很多遊戲能帶來的“意義”——但在內心,他知道:“大多數都是給外人展示的噱頭,更為重要的是,《我的世界》給一些人帶來的改變,如同烙印一般伴隨一生。它讓我體會到了如此多的精彩瞬間,讓我無聊與灰暗的大學生活被塗滿了色彩。”
在風氣更開放的上海交大,ff98sha覺得快樂是最重要的,社團的“意義”是玩,以及能“玩出一些成果”。他相信聯盟內的分歧來自於學校風氣的不同。
翼心對此的解釋更深。他認為從最初的社團,到最後的聯盟,所有人在一開始對意義渲染得過多、過於理想,將意義、成績和榮耀做了太多的昇華。最後,好多人只關注這種昇華,反而可能忽視了成立社團的初心:興趣與快樂。
但無論如何,“意義”與“快樂”的矛盾一直存在,它也將一直襬在國內聯盟和高校遊戲社團面前,讓每個人做出自己的選擇。
(文中受訪者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