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開發票只是見不得光的一個環節，背後的資金流向何處？
文 / 凌馨
編 / 王小
一個縣級市，半年內公開兩起虛開發票大案，涉案金額110億元，且都是醫藥領域。
近日，中央廣播電視總檯披露了一起醫藥領域虛開發票案細節，虛開發票涉案金60億元。此前於2024年6月，同樣是醫藥領域，同樣是內蒙古烏蘭浩特這個縣級市，還通報一起虛開發票案，涉案金額50億元。
相關案件“揭示了醫藥領域虛增藥價的犯罪生態”。烏蘭浩特警方在通報中表示。
烏蘭浩特市警方成立的專案組，在上述50億元虛開發票案中，查明實際涉案空殼公司共計1171家，價稅合計50億元。此案共抓獲犯罪嫌疑人32人，扣押公章180餘枚、賬目700餘份。
據烏蘭浩特警方通報，60億元虛開發票案，涉及全國22個省份，首次收網就抓捕47名犯罪嫌疑人，扣押虛假公司公章480個、虛開發票1.6萬張，凍結資金3800萬元，涉案金額60億元。
僅在烏蘭浩特一地就有40多家空殼公司，為22家醫藥企業虛開發票。據《今日說法》報道，此案涉及多家藥企補交稅款，多家醫療單位自查退贓。
國家衛健委在8月釋出《短缺藥品保供穩價近期工作》稱，國家稅務總局對分析研判發現的醫藥行業涉稅高風險企業依法開展檢查，嚴厲打擊醫藥企業虛開增值稅發票等違法行為。
為何醫藥領域會成為虛開發票的重災區，其中的犯罪鏈條怎麼形成的？兩起虛開發票大案查出後，會引發這個行業自我淨化嗎？
No.1至少22家藥企涉案
“為什麼在我們這個小縣城會給這麼多藥品生產企業開諮詢服務類發票？”2021年剛剛拿到線索偵辦虛開發票案時，烏蘭浩特警方就產生了這個疑問。
隨著烏蘭浩特警方的深入調查，發現幾家公司註冊地址多為車庫、地下車位，卻開出超千萬元的發票金額。而且這些公司除了開發票，幾乎沒有其他進項。警方懷疑，它們是空殼公司。
透過關聯彙總資料，警方從最初的四家公司，查實到了六家，又關聯出40多家疑似空殼公司。這40多家空殼公司，為22家醫藥業虛開發票的金額，已達1.6億元。實際上，票據所指的研發、推廣、宣傳、研討等經費支出，均不存在。
調查範圍從烏蘭浩特延伸至安徽亳州，最終觸及全國22個省份，查出4000多家類似的公司，它們沒有實際經營的業務，卻在短期內開具高額髮票，總額60億元。
伴隨對虛開發票案的偵查，烏蘭浩特當地數家醫療機構的醫生被傳喚，某醫院的內科主任退回了5.8萬元不法收入。這些資金的來源，與虛開發票案密切相關。
“一般虛開發票套出來的錢，都是幹一些見不得光的事情，比如行賄。”上海中島律師事務所合夥人丁天對《財經》分析，如果虛開發票的同時還涉及其他犯罪行為，可能引發更大的連鎖反應。
在醫療行業，虛開發票用於行賄，是行業利益分配“灰色鏈條”的開端 。
財務人員虛開發票、套取資金——公司以各種名義列支、將錢款交予醫藥代表——醫藥代表獲取錢款後，以專家費、諮詢費等名義交予行賄物件，這就是醫藥行業暗中存在的行賄鏈條。
烏蘭浩特虛開發票案中，某頭孢類藥品底價22元，被加價至92元銷售。每盒70元的差價以調研等專案虛開發票，打給經銷商設立的空殼公司。中央廣播電視總檯報道稱，這些錢，除了給這些公司帶來鉅額利潤，還會將部分回扣用於利益分配，輸送到部分醫院領導和開藥醫生手中，最終讓患者和國家醫保基金為此買單。
透過對資金流向的追溯，或將讓更多違法犯罪行為浮出水面，此類案情在醫藥領域並不罕見。
2018年吉林省和龍地區人民法院審結一起醫療器械行業虛開發票案，涉案企業同時犯有單位行賄、對單位行賄、虛開發票等罪；涉案人員則同時犯有單位行賄、對單位行賄、虛開發票、職務侵佔、非國家工作人員受賄等罪。
審查機關指控，延邊高麗醫藥有限公司和延邊高麗醫療器械有限公司實際控制人、延邊高麗醫療器械有限公司法定代表人、經理共謀，以廣告費、搬運費、維修費、運輸費等名義虛開發票共計1240.2296萬元，用於行賄、公司增加註冊資本、年終獎金、單位日常花銷等。
同時，延邊高麗醫藥有限公司及法人姜紅花、會計金京姬為謀取不正當利益，向龍井市人民醫院、延邊第二人民醫院及相關科室行賄3286905.00元；被告單位延邊高麗醫療器械有限公司、被告人金京姬為公司謀取不正當利益，向延邊第二人民醫院及相關科室行賄1772832.00元。被告人姜紅花、金京姬系單位的主管人員，其行為構成對單位行賄罪。
上述賄款以值班費、贊助費、活動經費等形式，流向了醫院負責人及藥劑科、神經內科、腎內科等多個科室。
判決書顯示，法院一審判決上述兩名單位主管人員均犯有虛開發票、單位行賄罪，同時，公司法人還犯有職務侵佔罪等罪行。兩人分別被判處有期徒刑一年、緩刑二年和有期徒刑三年、緩刑五年。
“以公司的名義虛開增值稅專用發票謀取利益，並將非法所得大部分用於公司的經營，屬於單位犯罪，主要經辦人和公司負責人都要被處罰。”丁天介紹，虛開的稅款數額在一萬元以上或者致使國家稅款被騙數額在5000元以上的，就涉嫌犯罪，“500萬元以上就屬於數額特別巨大，最高可以判處無期徒刑”。
“套取資金行賄只是其中之一。”一位註冊會計師對《財經》說，企業虛開發票的原因五花八門。有些企業透過虛開發票虛增成本，做低企業利潤，就可以少交所得稅；有些企業想要滿足一定營收規模或研發投入的要求，就透過虛開發票做假賬。
上述註冊會計師分析，虛開發票是個行業問題，多是出自企業負責人的授意，但真查出來了，財務人員可能和企業負責人一樣，都要擔責，甚至坐牢。
No.2多家藥企補稅
事實上，嚴厲打擊涉稅違法行為，正讓一批試圖鑽空子的藥企及負責人付出代價。
2024年10月，國家稅務總局通報五起涉稅違法典型案件，其中有兩家醫藥企業。上海同騰生物科技有限公司虛報研發費用，被追繳稅款、加收滯納金並處罰款；四川雲亳堂藥業有限公司編造虛假中藥材購進業務，虛開增值稅專用發票，四人被判處有期徒刑。
國稅總局官網稅案通報顯示，犯罪團伙控制四川雲亳堂藥業有限公司，透過編造虛假中藥材購進業務、支付“開票費”等方式，在沒有真實業務交易的情況下，從上游醫藥行業公司和農業專業合作社取得虛開的增值稅專用發票和農產品收購發票1300餘份並違規抵扣。
目前，四川雲亳堂藥業有限公司因犯虛開增值稅專用發票、用於抵扣稅款發票罪，被判處罰金40萬元，四名犯罪分子因犯虛開增值稅專用發票、用於抵扣稅款發票罪，分別被判處3年至11年不等有期徒刑，並處罰金、收違法所得。
國家衛健委每季度的《短缺藥品保供穩價近期工作》通報顯示，早在2023年3月，國家稅務總區域性署對部分涉稅風險較高的醫藥企業開展檢查；5月，篩選部分醫藥企業涉嫌虛開增值稅專用發票違法案源線索。
在2024年10月8日，新三板掛牌藥企遼寧百豐醫藥股份有限公司（下稱“百豐醫藥”）公告，公司於近期收到《遼寧省瀋陽市皇姑區人民法院刑事判決書》：被告人姜雪峰、李桂華及林佳怡犯虛開發票罪。姜雪峰判處有期徒刑六年，並處罰金50萬元；李桂華判處有期徒刑三年10個月，並處罰金15萬元；林佳怡判處有期徒刑10個月，並處罰金15萬元。
其中，姜雪峰是百豐醫藥實控人之一，林佳怡、李桂華分別為百豐醫藥子公司的法定代表人和監事。此案早在2023年發起，因涉嫌向非國家工作人員行賄，上述三人被指定居所監視居住。於2023年5月罪名變更為涉嫌虛開發票，案件先後於2023年12月、2024年1月開庭審理。
2024年以來，已有不少上市公司釋出補繳稅款的公告。
據中匯信達（深圳）稅務師事務所不完全統計，截至10月2日至少有六家上市醫藥企業釋出補稅公告，包括北大醫藥、科興製藥、海正藥業、奧精醫療、隴神戎發、和田維藥（和田維吾爾藥業）。
10月1日，主營原料藥的海正藥業公告稱，經自查，公司及子公司需補繳企業所得稅、增值稅等相關各項稅費 1547.23 萬元，需繳納滯納金 260.21 萬元，合計需繳納 1807.44 萬元，並解釋稱，“上述補繳稅費及滯納金事項不涉及前期財務資料追溯調整。”
釋出公告補稅的還有北大醫藥，自查需補繳2019年度至2023年5月31日期間增值稅、企業所得稅、城市維護建設稅、教育費附加、地方教育費附加各項稅費、滯納金合計1944.73萬元。目前已繳納完畢。
生物製藥企業科興製藥系接受了濟南市稅務局第一稽查局對公司2021年1月1日至2022年12月31日涉稅情況進行了檢查，需補繳企業所得稅、滯納金，合計2131.11萬元。科興製藥公告稱，“公司已按要求將上述稅款及滯納金繳納完畢，主管稅務部門未對該事項給予處罰。”
從中匯信達的統計看，從2023年第四季度開始，上市醫藥公司公告補稅的頻率正在提升。
除了2024年有六家上市企業釋出相關公告，在2023年10月，中國醫藥也曾公告補稅，下屬全資子公司海南通用三洋藥業有限公司補繳稅款及滯納金合計9687.37萬元。
連鎖藥店同樣面臨補稅要求。連鎖藥店一心堂2024年三季報顯示，2023 年，一心堂及各子公司接受所在地各主管稅務局對2020年至2022年的納稅情況開展稅收輔導工作，主要涉及稅金為獨立納稅門店房租等經營費用由總部統一簽訂合同按視同銷售的有關規定計算繳納增值稅及附加稅，需繳納稅費2.33億元，滯納金0.77億元，合計超3億元。
2024年5月，國家衛健委、國稅總局等部門《關於印發2024年糾正醫藥購銷領域和醫療服務中不正之風工作要點的通知》，要求加大醫藥購銷領域商業賄賂治理力度，“聚焦虛開發票、虛假交易、虛設活動等形式違規套取資金用於實施不法行為，保持打擊高壓態勢”。
對於在稅務查處或自查中發現虛開發票線索的藥企，丁天建議，積極退贓並加強刑事合規，避免造成更嚴重的後果。
《財經》查詢已公開的判決案例，主動退贓獲得酌情從輕處罰的，不在少數。
“虛開發票的主要危害，是導致國家稅收損失以及破壞國家稅收徵管制度。積極地退贓彌補損失，它造成的損害就相對降低一些。”丁天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