劃重點:
① 腦機介面無法幫助人類實現《駭客帝國》中意識上傳的場景,人類的記憶是以模擬方式而非數字方式儲存的。
② 侵入式腦機介面的初衷是為了科研,對患者並不是最優選擇。植入物應僅限於非常嚴重的病例中或少數全身完全癱瘓的患者。
③ 未來人工智慧並不能取代人類。實際上,目前AI技術仍舊依賴於人類。真正的智慧是不可計算的。人類不能被簡化為數字邏輯,也不能用公式來表示。
④ 人們經常擔憂是否機器越來越像人類,實際上真正的風險是目前人越來越像機器。很多人習慣於數字化生活,會無意識地模仿機器,隨之其思維方式也會被機器影響。
撰文 | 盧剛、李海丹
在去年的賀歲檔火爆電影《流浪地球2》中,劉德華扮演男主角的女兒去世,她的意識透過晶片存留下來,實現數字永生。這樣的場景在其他電影中也曾有所展現,比如《駭客帝國》中,人類的意識被連線到這個虛擬環境,人們可以體驗虛擬世界中的不同生活。這些炫酷的場景,激發了人們熱烈地討論如何連結人類意識與數字世界的互動,而其中往往離不開一個關鍵技術——“腦機介面”。
儘管目前腦機介面賽道仍處於早期階段,距離商業化還有一段距離。但在2023年,腦機介面領域已獲得新階段的突破——從動物實驗走向人體臨床試驗。比如一直備受行業關注、馬斯克的腦機介面Neuralink公司首次獲得了美國FDA批准開展人體試驗,知名Synchron公司也已完成其腦機介面臨床試驗的患者入組。
與此同時,隨著2023年生成式人工智慧的爆發,腦機介面也從中獲益。根據知名諮詢機構Acumen Research and Consulting在去年10月釋出的一份預測報告,全球腦機介面市場未來幾年將繼續擴張,將主要得益於市場對輔助技術的需求不斷增長、神經技術和機器學習技術的進步、與虛擬實境和增強現實系統整合,以及與AI技術之間的協作。這也意味著腦機介面在商業化的道路上進一步加速。
這些似乎都預示著腦機介面將迎來繁榮景象,公眾對此也展開了暢想:數字永生、“駭客帝國”的新世界快要到來了嗎?
不過,美國杜克大學醫學院神經科學教授、被譽為“腦機介面之父”的米格爾·尼科萊利斯發聲,打破了人們不切實際的幻想。
近日,米格爾在一次訪談中,犀利地批評馬斯克的Neuralink,直言其根本沒有作出任何創新。尼科萊利斯直言,即使馬斯克發明了“侵入式”腦機介面,也不會向大家推薦。
作為腦機介面的先驅人物,米格爾·尼科萊利斯自1998年起便開始了他在這一領域的研究工作。2014年,他在巴西舉行的世界盃上展示了一項令人矚目的成就:他設計的“腦控下肢外骨骼”使一位癱瘓的巴西青年得以完成世界盃的開球儀式。在過去十年裡,腦機介面經歷了從實驗室研究到實際應用的轉變,但同時也面臨著技術、倫理和社會方面的挑戰。
在《原力》第二期,盧剛連線對話了米格爾·尼科萊利斯,進一步探討了不看好Neuralink這類侵入式腦機介面的原因。米格爾說:“類似《駭客帝國》在大腦上傳意識的場景,在未來根本不會發生”。此外,米格爾·尼科萊利斯向我們揭示了更多關於腦機介面技術背後的深層次真相和發展現狀。以下為對話精選實錄:
01
評價馬斯克Neuralink公司:不看好侵入式腦機介面
盧剛:我關注到你的最新訪談,其中提到了關於埃隆·馬斯克和他的腦機介面公司Neuralink,你評論說像Neuralink這樣的公司並沒有做出了多少創新。對這類公司的創新有什麼期待?你認為他們應該關注什麼?
米格爾·尼科萊利斯:1998年,我和John Chapin(哈內曼大學教授)開始著手研究腦機介面技術。在1999年,我們以及團隊在Nature Neuroscience一起釋出了論文,開創了整個腦機介面領域。
對於腦機介面領域,我的願景主要有兩點:
首先,我希望從事這一領域工作的公司能夠真正做到實事求是,而不是許諾一些無法實現、像科幻小說裡的事情,對於腦機介面領域和像我這樣的學者和科學家,以及任何參與腦機介面領域重大發展的人來說,這是非常不利的。
另外,我希望一些公司要從患者的角度出發,優先考慮患者的利益。其實對於絕大多數神經系統病症來說,並不需要將植入物放入大腦,儘管這些植入物就是我發明的。但是,植入式的腦機介面,發明的初衷目的其實是為了科研。
在治療患者方面,我們正在證明可以在不侵入大腦的情況下做很多事情,實現所謂的非侵入式腦機介面。植入物應僅限於非常嚴重的病例中或少數全身完全癱瘓的患者,並且他們的全身引數處於符合植入的條件。這種情況下,才可能更有優勢和考慮使用植入物。
02
《駭客帝國》在現實世界不可能發生,人類記憶無法儲存
盧剛:所以像“侵入式腦機介面”這種選擇,你認為這是錯誤的方向還是取決於不同的情況?
米格爾·尼科萊利斯:我的意思是這不是主要方向、不是優先選項。因為大多數患者都能從非侵入式腦機介面中受益,而且這樣做更容易、更便宜、更安全。而且我們現在已經可以在幾種疾病中證明使用非侵入式腦機介面,在神經康復方面和提升患者的生活質量方面,也是非常有效的。
腦機介面領域就像人工智慧領域,目前都存在大量的炒作問題。比如,有人認為未來人類可以下載大腦並上傳內容、在腦袋裡裝一個晶片就能擁有一些技能,這讓我想起了《駭客帝國》和其他許多類似的科幻電影中的情節。
但實際上我們不能把探針放進人類的腦袋裡,去下載大腦中的內容,這種情況根本不會發生,因為人類的記憶是以模擬方式而非數字方式儲存的,所以科幻片中“提取記憶”的這種情況永遠不會發生。
我可以告訴你三點永遠不會發生的事:人類無法將內容同步上傳到大腦、無法透過一些植入技術手段來獲得“特異功能”(比如瞬間擁有某項技能)、也無法將記憶下載到任何數字裝置上。
盧剛:這可能會讓一些人失望,因為有些人他們正在研究"數字永生",你剛提到了公眾對於腦機介面領域的期望可能過於樂觀,對於這一領域的發展你會有哪些顧慮或擔憂呢?
米格爾·尼科萊利斯:對於這個行業的發展,我真正擔心的的有三方面:
首先,由於資本炒作等問題,可能會把“侵入式腦機介面”作為解決一切問題的方法來推廣。大腦植入需要龐大的基礎設施,包括醫院基礎設施、經驗豐富且在這個領域受過訓練的醫生等等,這些因素都十分重要。如果現在有些公司公開的的侵入式腦機介面技術甚至無法讓猴子存活,那麼我們又如何相信他們能夠幫助人類植入大腦?這是主要的問題。
第二,是安全方面。比如當傳輸來自人類患者的資料時,需要具備用於醫療資料的所有安全措施。這種措施已經存在於各種與人類健康相關的資料中,患者也需要充分了解其中檔案資料。比如記錄的是什麼資料?為什麼有益?我們對患者的指導和了解資料也非常重要。
還有倫理等問題。在未來,我們需要一些類似的具體協議,來保護我們大腦的資料等相關記錄。目前,行業已經出現用於資料的標準,相關倫理問題和協議將會被納入其中。
03
不擔心機器越來越像人,而是人類越來越像機器
盧剛:從2023年開始,人工智慧再次被ChatGPT推上熱潮,也會給腦機介面領域帶來新的變革。但我關注到你曾在訪談中提到過,認為“人工智慧”是沒有意義的,因為它們既不是智慧的,也不是人工的。你可以談一下不看好的原因嗎?
米格爾·尼科萊利斯:目前,大多數基本演算法統計工具現在都已用於人工智慧領域。人工智慧在醫學和其他學科中也很有用、非常強大。不過,人工智慧這個名詞,只是當時五十年代作為一種很好的營銷手段而誕生的。當時計算機科學家約翰·麥卡錫想召開一次會議、需要籌集資金來資助。他需要一個有影響力,並且合適的概念讓美國政府提供資金,然後這個名詞就誕生了。
對於人工智慧,我想宣告幾點:
第一,智慧是像我們人類這樣的生物,為了生存、為了克服困難而與環境和其他生物互動時產生的,智慧是有機物的一種屬性。如果查爾斯·達爾文今天能與我們對話,他一定會非常清楚地捍衛這個觀點。
我們擁有的任何機器、任何系統或任何演算法都不具備這種智慧,因為真正的智慧是不可計算的。比如人類不能被簡化為數字邏輯,不能用公式來表示。如果存在可計算性的話,那麼世界上有很多非常富有的人,這些人可能會透過AI來獲取財富,比如炒股等,但事實並非如此,我們無法預測未來幾個小時股市的走勢,甚至連幾分鐘的走勢都無法精準預測。
第二,今天大部分的人工智慧技術仍舊都依賴於人類,比如訓練演算法、驗證內容、策劃內容或程式設計等工作。人工智慧是人類智慧的反映,人工智慧的幕後推手其實是一群極其聰明的人,他們“愚弄”了我們大多數人,人工智慧是他們的智慧成果。
我不擔心所謂的“未來人工智慧取代人類”的說法,這不會發生。但我真正擔心的是,現在很多人都越來越像機器,這才是風險所在。
目前很多人的行為將像一個數字裝置一樣,我稱這類人為“數字殭屍”,他們的生活和思維方式一直沉浸在數字邏輯的生活中。尤其是年輕一代群體,習慣於數字化生活,隨之思維會被機器影響,實際上這樣的模式是人類在無意識地模仿機器,我們人類的特有品質、情感、智慧等能力,也會被逐步影響和降低。
04
人工智慧不會達到人腦的能力,GPT不是真正在進化
盧剛:你認為生成式人工智慧是否將對腦機介面領域產生影響或做出貢獻?
米格爾·尼科萊利斯:當然,我們可以學習和擁有這個領域的一些統計方法、深度學習、大資料、機器學習等強大技能,在腦機介面領域利用它們,而且我們正在這樣做。不過,我認為人工智慧預測能力其實不強。一般來說,人工智慧無法達到人腦的能力。
盧剛:剛提到了達爾文的理論,讓我想到了他的《進化論》。但我們看到目前所有的媒體內容裡聲稱“ChatGPT在資料庫中自我進化”,它在變得越來越聰明。你認為人工智慧真正在進化嗎?
米格爾·尼科萊利斯:美國作家Clifford Stoll的一句話,曾很好地概括了這一點,也可以回應你的這個問題,他曾說過:“資料不是知識。知識不是智慧。智慧不一定是聰明”。
GPT是一個擁有大量資料的系統。但是,無論有多大的資訊量和資料,這並不會真正產生知識或智慧,更不會產生智商。當然,人類必須掌握資訊才能做出決定。但是,在積累智慧、睿智和知識的過程中,還有比資料更重要的東西。
我知道一些計算機科學家的看法是,只要有足夠的生物資料,一切生物都可以被複制,但這不是真的。比如有許多非線性影象和許多非線性現象發生在生物體內,甚至發生在細菌或病毒中。這是無法計算的,又談何複製呢?
即使我們已掌握了有關結構的所有資訊,基因組成、生理和新陳代謝、甚至擁有了一個龐大的資料庫,但我們至今無法完全讓它順利執行。ChatGPT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如果我們停止新增資料,它所謂的“進化”就結束了,它的回答僅限於資料系統更新的截止時間,無法創造新的內容。
05
建議資本避免陷入“科幻陷阱”
盧剛:現在,許多傑出的研究人員,甚至是人工智慧領域的權威專家都同意這一點,我們創造的數字系統不可能達到與人腦同樣的複雜程度和效能。
米格爾·尼科萊利斯:是的,所以像 Neuralink 、OpenAI這樣的人工智慧公司籌集了很多資金。大量資金湧入了該行業。但在我的理論中,有些事情實際上就是太科幻了,不會在未來發生。
盧剛:你會對風險投資公司說不要再浪費錢了嗎?
米格爾·尼科萊利斯:不會,我有很多來自知名VC公司的朋友。我對他們的建議是,確保收購的是一家真正的公司,而不是一個烏托邦或一部科幻電影。如果有人說,”哦,這家公司籌集了3億美元”,這並不會給我留下深刻印象。這對我和大多數科學家來說毫無意義,我們可以看到現在很多籌集了10億美元的公司紛紛倒閉了,因為他們公司背後一無所有,也沒有任何產品問世。
很多投資人是被那些裝腔作勢和掌握“大聲叫賣”技巧的人說服的,他們還假裝自己是天才。我見過幾個被行業稱為“天才”的人,但其實他們中的大部分人都不是。
06
很多初創公司只是在模仿20年前的研究方式
盧剛:在腦機介面領域,你為患者創造了“奇蹟”——2014年在巴西舉辦的世界盃足球賽上,你設計的“腦控下肢機械外骨骼”幫助一名癱瘓的巴西年輕人Juliano Pinto,完成了為世界盃開球。那麼,十年過去了,你能總結一下十年間發生的事情嗎?
米格爾·尼科萊利斯:我內心感到非常自豪,大家仍然願意談論當時發生的事情(指巴西年輕人Juliano Pinto開球世界盃)。2014年,“ Walk Again計劃”(“重拾行走計劃”旨在讓患者透過一套應用於人類的腦機雙向介面系統和外骨骼裝置實現站立和行走)開始實施。
經過一年半的時間,我們與八位患者,八位慢性截癱患者一起工作。最後,我們決定Juliano Pinto為巴西世界盃足球賽開球。這一腳球讓行業關注到1999年在靈長類動物實驗室裡誕生的東西,在人類身上已經成為現實。這是一個巨大的飛躍點。從那天起,許多實驗室和公司開始著手各種應用的研究,
我們最初的論文是在1999年發表的,那是25年前。在老鼠身上完成的。小白鼠透過大腦活動控制小機器人。第二年,我們進行了一項猴子研究。
盧剛:讓猴子玩遊戲,對嗎?
米格爾·尼科萊利斯:是的,觀察猴子玩遊戲。現在你可以看到一些初創公司正在進行的演示。這個現象很有意思,其實我們在20年前都是這樣做的。現在很多初創公司在重複同樣的事情,透過這些也可以幫助他們籌集資金。
總的來說,從2002年開始,許多公司掀起了腦機介面領域的第一波浪潮,走向應用端,將這些發現和知識轉化為新療法和新產品。
我現在正在世界各地建立一個研究所網路,將在歐洲、亞洲、北美洲、南美洲和非洲建立樞紐。幾個月前,我與合作的新機構將一起宣佈,要建立一個“Treat 1 billion(治療10億)”專案,利用這些技術開發新療法和新方案的想法,希望能讓如今大多數患有某種腦部疾病的人從中受益。
我們希望在全球範圍內建立最大的腦機介面網路,讓研究人員、臨床醫生、計算機科學家和工程師都能參與其中。我們將在1月底宣佈,在世界各地的首批成員基本上將聯合起來創造出一些新療法,並將它們推廣到全球,幫助儘可能多的患者。我希望將來人們回首往事時會說:在巴西的一個足球場上,一個小小的踢球動作引發了一場治療腦部疾病患者的革命。我希望是這場踢球的意義所在。
07
隨著算力提升,腦機介面將被大規模應用
盧剛:在落地應用方面,腦機介面會對遊戲和虛擬世界產生大的影響嗎?
米格爾·尼科萊利斯:這是有可能的。我們早期有過一些嘗試,沒有想象中的順利。但我認為腦機介面與AI技術、虛擬世界相結合後,在其他領域的落地應用會很快地出現。在未來幾年,腦機介面會在我們不常談論的一些行業裡不斷地發展。
盧剛:未來十年或十五年,透過運用腦機介面等先進技術,世界會變成什麼樣?對此你有哪些期待?
米格爾·尼科萊利斯:由於算力在不斷地提高,未來腦機介面技術可能會被大規模地應用。
1999年,我們開始對老鼠進行首次進行腦機介面方面的研究,當時我們有一堵桌上型電腦牆進行實時計算,讓動物只需思考就能控制裝置。在初期發展階段,計算機能力是一個主要瓶頸,但現在已不再是了。現在,我們已經可以透過專用晶片來實現,而且晶片的算力越來越強。它可以同時執行多個系統,可以開拓更多可能性。
除了計算機能力的提升之外,我們實現了通用介面的統一和普及,比如連線各種裝置、機器人、虛擬、機械、電子、電氣等方面的介面。起初,設計一個通用介面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情。但是現在我們可以做到了介面標準的對齊,使得腦機介面現在幾乎可以與任何事物產生關聯,也為後續的落地應用發展鋪開了方便的大門。
我希望十年後,我們能為今天遭受腦部疾病折磨的家庭和人們帶來福音,他們可以透過使用這種將大腦與機器聯絡起來的想法衍生出來的技術、療法和方法,以有尊嚴的方式充分表達自我,並能讓他們有第二次機會享受生活、實現自己的願望和夢想。
本文經授權轉轉自騰訊科技《原力》欄目,作者:盧剛、李海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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