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贏總比死好,但也不夠。”
文丨宋瑋 趙宇
何小鵬變了。幾年時間,他從一名輕快的造夢者,變成了沉重的實業家。
2019 年,成為小鵬汽車 CEO 的第三年,我們第一次訪談他,他狀態極好,正在追《凡人修仙傳》。現在,他一週工作六天半,早上 10 點前到崗,晚上 10 點還在公司。一位老同事點評,“他這就是在玩命。”
曾經的何小鵬是典型網際網路創業者,用《凡人修仙傳》式的浪漫主義追逐技術奇點,融足夠多的錢、探索、擴張。
進入到複雜的製造業,他被暴擊了。
2022 年春天,小鵬 P7 月銷 9183 輛,小勝,大家以為進入順週期。僅僅半年後,G9 釋出,因定價、配置設計等失誤引發大量差評,早期的技術精英主義引發了定價災難,此後汽車行業的競爭迅速白熱化,小鵬銷量一路滑坡,跌入谷底。
他給同樣經歷過逆境的雷軍打電話。雷軍說,小鵬最大的問題是,“你只想做董事長,不想做 CEO。”
兩年多時間,何小鵬重新學習做一名 CEO。他自己總結,要做大型的、製造業的、追求科技創新的 CEO——科技創新暫列最後。
之前的何小鵬沉浸技術,喜歡炫酷的東西。現在他拉著公司從技術導向轉向客戶導向,親自拆部門牆、建橫向流程,讓技術必須轉化為市場可感知的體驗差異——這正是製造業 PMF(Product-Market Fit 產品市場匹配)的核心法則。
何小鵬不喜歡衝突,但 “董事長可以做好人,但 CEO 不能。” 2023 年他一口氣幹掉 10 個高管。
過去的何小鵬很少主動溝通,但去年初,他和 600 多名員工吃了 30 多頓飯,吃飯喝酒、動員拍照,告訴他們公司會好的,“吃得我吐血”。
他說自己長得老實,總被騙,其實核心還是 “不懂業務、也不親自管”。現在他管很多,管技術,管所有橫向流程,管最細的是採購——曾經吃大虧的地方,細心程度堪比車間主任。
生存哲學也變了,他說了好幾次,“企業得先賺錢,才能花錢,而不是靠融錢”。
何小鵬 “玩的命” 不僅是自己的身體和時間,更是利潤與規模的平衡木:兩款新車,MONA M03 下探 12 萬價格帶,P7+ 下探到 18.68 萬。這既是戰略阻擊,也是用製造業的規模效應破解 “新勢力越賣越虧” 的魔咒。這讓去年初還只能勉強維持每月七八千臺銷量的小鵬,12 月交付量逼近四萬。2025 年 1 月,小鵬以月交付新車 30350 輛成為國產新勢力第一。
當何小鵬在辦公室逐行摳成本時,當他把餐桌變成戰時動員現場時,他開始關注人性、效率與成本,而不僅僅是技術、增長與融資。
何小鵬變了。變化的本質是時代在切換——前十年美元資本追捧的 “輕資產、高增長” 正規化,在製造業的 “重資產、長週期” 硬核現實中失效。2019 年和 2025 年的何小鵬很不一樣,但更主要的是,2019 年和 2025 年,大不一樣了。
2024 年聖誕,和 2025 年元旦(沒錯,都是假日),晚點在廣州兩次訪談了何小鵬。在這篇長達 22000 字的訪談中,你可以看到更多關於這個人、這家公司的變化。
何小鵬的身材樣貌和幾年前幾乎沒什麼變化,笑起來嘴角向上,弧度很大。但比起影片裡憨厚的樣子,他多了一些威嚴,不說話的時候,表情很嚴肅。
他說自己還是一個 stay young 和 simple 的人,但自己和公司經歷過絕境,而只有死亡才可以讓人真正嚴肅起來。
2024 年 8 月,何小鵬參加小鵬汽車成立十週年足球賽。
兩次小勝:“小贏總比死好,但也不夠”
晚點:有車評人說,小鵬用了一年時間,從 ICU 直接到了 KTV。
何小鵬:還遠沒到 KTV,五年內都很難到,明明進的是淘汰賽,怎麼是 KTV 呢?
晚點:那小鵬出 ICU 了嗎,還只是在病床上坐起來了?
何小鵬:現在是從 ICU 往外走的路上。我記得 11 月最後一週,我們拿到新勢力銷量周榜第二—— 9400 輛,那一天我們正在開戰略會,大家都很開心,只有我和鳳英愁眉苦臉地在討論。因為我跑去問她,下週銷量能保持嗎?
晚點:2025 年第一週,你們還短暫登頂第一。不過看來對於小鵬汽車的穩態銷量,你沒那麼有信心。
何小鵬:我們今天只是小贏,小贏總比死好,但也不夠。我們離第一還差得很遠,我覺得造車新勢力第一名至少是 15000 / 周。如果我們以後一年能賣 100 萬臺,那也才過生死線。
我給 2025 年所有的新車和改款車都定了一個很低的銷量目標,團隊特別不理解,他們說沒見過老闆把目標往下降,一般都是往上加數字。如果是 4 個月前,團隊會認為下調是 ok 的。
經歷了兩次小勝,他們就覺得自己有能力把目標定得更高。但我還是覺得,你要考慮到淘汰賽的殘酷性,考慮到我們可能會犯錯,我們要確保 “行穩”。
晚點:剛開完連續幾天的戰略會,內部形成的最大共識是什麼?
何小鵬:最大的共識就是形成了共識。
一句話總結是你背後的那幅字——行穩致遠。我跟團隊爭論挺久,他們說這句話根本不是一個目標,但我說對不起,我期望 2025 核心就是行穩致遠,2026 要規模有利潤,2027 要全球發展。
晚點:你將 MONA M03 和 P7+ 的成績總結為小勝,小勝的核心原因是什麼?有人評價說,你們摸清了爆款公式,真的嗎?
何小鵬:沒人摸得清楚,因為市場在變化,使用者也在變化。我們內部有反思,這兩次小勝,一個重要邏輯還是公司從強調科技長板到努力補齊短板。一個車既有上限,也有下限,以前我們是下限太多,過去兩年我們做了很多事情。
即便換一兩款車,我們還是有能力做到小勝。
晚點:但在 2024 年四季度之前,沒人相信小鵬可以有 “兩次小勝”。
何小鵬:我覺得最難的事,是讓一個曾經陷入低谷的創業企業團隊重新找回信心,讓思維重建。你做了很多事,但最後能不能重建信心,你無法控制。2023 年我們只有三季度好一些,因為與大眾、滴滴的合作,其他時間都不好。2024 年一整年,9 月之前都不算好。
從 2 月 到 5 月,我累計和 600 多名員工吃了飯,我自己先總結了八個原因,告訴他們,因為這些原因,公司會在 10 月份變好。 最後我吃了三十多場飯,一個部門一場,一桌十幾個人,吃飯喝酒、動員拍照,吃得我吐血。同樣事情,你講幾十遍,也想吐。
晚點:哪八個原因?
何小鵬:產品佈局、經營提升、AI 能力、體系能力、全球化的變化、大眾的支援、品牌向上、勢能提升。
晚點:和 600 多名員工吃了飯,最後有多少人留下?
何小鵬:大部分留下了,但是全公司的離職率還是不低。大環境不好的情況下,流失率還是偏高,這超出我預期。管理者的離職率還行,但管理者不離職,不代表他相信了。到了 2024 年九、十月份才有些人信。
晚點:漫長的爬坡過程,什麼時候覺得看到光了?
何小鵬:我研究過,大部分實體產業從逆境拉回來,一般要 24-36 個月。2015 年前後小米的硬體製造體系出現挑戰;華為在 2019 年也出現了挑戰,他們花了 2 年多時間調整。但我也知道, 2-3 年只是扭轉,不代表真的變化。
我是努力之後就覺得有光,這比大家想得樂觀一些。2023 年初我認為透過努力,我們會在 2024 年底或者 2025 年初回升。到了 2024 年初,我覺得可以提前一個季度回升,最終我們在 10 月看到了曙光。
晚點:從 2022 到 2024 年,一堆產品的坑,加上公司內部管理的坑,你們還能慢慢爬起來,所以這個行業到底是殘酷還是寬容?
何小鵬:寬容個屁!抱歉,我說髒話了。特別難。
絕大部分製造公司跌下去,爬起來的難度比網際網路高多了。網際網路我可以過兩年再開一槍,網際網路公司除了人頭大部分不花錢,沒有上下游供應鏈,沒有生態環境,你這個軟體 crush 了,你給大家寫個道歉信,“很惋惜,我們今天最後停服了。” 使用者表示默哀、惋惜,然後就沒了。
我 2022 年底就在想這些事情,我要怎麼爬起來,多長時間、有多大機率。
2025 兩個賽點:L3,和規模地賣車
晚點:你的同事說,P7+ 最初定價 18.98 萬,大家都想要更高一點的毛利,想平衡,只有你說,“我不幹了,我要規模”,最後你拍了 18.68 萬的價格。是什麼讓你這麼堅定?
何小鵬:以前我也會這麼說,但之前的我會給團隊更多決策權。現在關鍵時候我會行使不討論,由我決定。
P7+ 的 BOM(bill of materials cost 物料成本)控制得很好,市場銷量領先車型的主銷價是 19.58 萬,我們比他們同續航、標配智駕的情況下還便宜了 1 萬塊,這個價格是非常好的卡點。
晚點:你是什麼時候開始對規模的重要性刻骨銘心的?這是否意味著小鵬過去 “小規模、高研發、高成本” 的模式無法持續?
何小鵬:過去是 “中規模、高研發、高成本”——精而美——我 2022 年就意識到,這個路線很難走通。
賣不好車,就不可能有高研發費;沒有足夠多的研發費,就做不好科技;做不好科技,長期我就打不過別人。回到原點,我需要建好商業能力(造好車、賣好車);戰略上,要在 10 萬-20 萬的價格帶佈局,所以有了 2023 年和滴滴的合作。
晚點:小鵬是否確定了這一競爭路線——透過低毛利來實現規模化?
何小鵬:低毛利只是一個過程,將來一定不是低毛利。我們期望在 2025 年的某個時候可以做到單季度的盈虧平衡。
沒有一種所謂的競爭路線,實際上我們要做好幾個事。1)全球化,一半銷量來自海外,一半銷量來自國內。2)AI 驅動,不光是自動駕駛。3)做好汽車,不僅是汽車,而是出行(包括飛行汽車)。4)產品價格帶從 20 萬-50 萬擴充套件到 10 萬-50 萬。這是我們過去兩年關於規模、消費趨勢變化、全球化的整體反思。
晚點:智慧手機大戰,一個重要賽點就是攝像頭和拍照功能,沒跟上的廠商都掉隊了。你認為汽車行業下一個賽點是什麼?
何小鵬:L3 是一個賽點,它會在 2025 年下半年開始;還有一個被很多人低估的賽點——規模地賣車。部分傳統車企可以規模賣車,但 AI 、軟體能力不強。他們要補我們的能力,我們要補他們的能力。從道到術、從戰略到執行,看誰能更快。
晚點:你最近好像很喜歡提 “道” 和 “術”,是看了什麼書嗎?
何小鵬:我以前也提得多,2019 年後提得少了。以前我們的規劃到下面總是無法落地,方向統一不難,但你會發現,術的執行和想象中差距非常大。
晚點:所以 2025 年兩個賽點,一是做到 L3,並讓使用者有強需求;二是規模賣車。兩者是因果關係嗎?
何小鵬:是並行關係。它是個乘法效應,要求車企每個能力都要強——有品牌、有好的技術和產品、有不同種類和不同價格的車,這些車要能夠滿足不同的使用者群(從個人到家庭),最後還要保證足夠的產能,管理好供應鏈。
我曾經思考過,為什麼小米能把車做得便宜同時還很好?便宜是很難的,科技指數其實容易做高,因為它就是大研發費用、大 BOM,問題在於這個大 BOM,客戶是否願意付費?是願意付 1000 塊錢還是 1 萬塊錢?差別太大了。多數人在用較高的成本做較高的質量,而我們希望用較低的成本做到較高的質量。
你要把車做好,價格控到 15 萬,還有毛利,這三個條件一組合,就吐一口血。
晚點:P7+ 的 BOM 成本降幅很大,我去廣汽豐田,他們百萬級的年銷量,很震驚小鵬怎麼能把成本搞得跟他們一樣低?
何小鵬:我在 2023 年二季度的財報會說, Max 版本車型要花 24 個月降 20 個點的 BOM,當時沒人信。現在我們降了絕對不止 20 個點。怎麼做到的?1)原來太浪費了;2)技術上做創新;3)規模地賣車。
我們將 AI 汽車拆解為三個能力——AI 能力、三電能力和汽車能力。汽車能力上,因為跟大眾合作,大眾幫了我們。汽車怎麼適合三電,怎麼 for AI,這兩個我們擅長。比如電子電氣架構要做便宜且做好,就要把三電和底盤做在一起,安全、易維修、平臺化。
舉個例子,我們 60 度電做 600 公里續航,其他人是 70 多度電做 600 公里, BOM 的訣竅之一就在這 10 度電上,10 度電差不多 6000 塊錢。
晚點:小鵬過去在研發上的問題不是沒有技術先進性,而是 ROI 太低了,P7 的研發費用高達 20 多億,但據說 P7+ 只花了幾個億。
何小鵬:研發成本攔腰砍,降了一半。過去太浪費了,記得有一年,當時 EEA 電子電氣架構的負責人說要重新寫架構,為了能節約 100 塊錢的 BOM。但就因為你覺得可以節約 100 塊,之前的投入白投,合作伙伴的模具要重開,定點要重定,升級都不一樣。
現在我每個月都開降本會,所有環節捋清楚,不該花的錢不花,省下的錢花在該花的地方。
晚點:分享下你最近砍掉的一筆不該花的錢?
何小鵬:我們的新大樓(指向遠方)正在蓋,我把我的房間砍掉了 40% 到 50%,順便把我那一層樓的會議室面積砍掉了 40%,就是我要把高管的空間砍下去。
晚點:過去大眾、小鵬、滴滴算是電動車行業的三個失意者,但從 2023 年 6 到 8 月,透過兩輪 “攢局”,竟實現了三方共贏。你是如何用兩個月的時間將小鵬從深淵拽回牌桌?
何小鵬:大眾談了很久,滴滴比較快。當時我們確定要在 10 到 20 萬佈局,我就主動去找了程維,第一次他沒同意,第二次心動了。收 MONA 其實對我們挑戰很大,全新的品牌,電子電氣架構也不一樣,智駕、智艙想放上去都難,後來我們花了很多精力。
晚點:和大眾的聯合採購對小鵬的降本幫助有多大?
何小鵬:在汽車方面給我們單車以千為單位降本,但我們在數字化、電動化上降的本要多得多得多。
晚點:你們接受了大眾對小鵬 4.99% 的入股,為什麼沒有更多? 4.99% 意味著什麼?
何小鵬:跟一個大象一起跳舞,是要看雙方跳得是否合拍。4.99% 意味著大家很舒服。
晚點:他們是大象,你們是什麼?
何小鵬:我們是小鵬。
晚點:20 萬以上的市場準備怎麼和跟小米競爭?
何小鵬:我覺得這個市場足夠大,可以容納幾家。
晚點:不能容納幾家,你之前說過終局就五家。
何小鵬:那不就幾家嗎?
晚點:是,但其中一家你都不討論嗎?
何小鵬:我們最近吃飯的時候還聊,手機廠商做的東西越來越趨同,汽車好一些,空間越大,趨同性越難。20 到 30 萬能容納好多家,這裡面就是取和舍,就像蹺蹺板,小米選擇極致操控、極致運動,但他也捨棄了別的。
高水平競爭者,假設在木桶的 1000 塊板裡無任何短板,但我跟你有差異化不同的長板,比如說這 20 塊板子是你的長板,另外 20 塊是我的長板,然後拼這個組合。
晚點:在 20 萬以上的市場,你取什麼、舍什麼?
何小鵬:舍的是極致的運動,科技上肯定要取,內部叫 “AI 滿血”。但很多是產品規劃的秘密,我都不允許別人講,我自己講不更有問題嗎?所以我不能告訴你。
晚點:因為一兩款車失敗造成體系性的崩塌,在小鵬還有這個可能嗎?
何小鵬:在小鵬目前的戰略邏輯裡看不到。如果只做幾款車,崩塌的機率會提高。部分公司還是隻想做很少車的。我 2025 年有大於等於四款車,包括全新車和大改款,到 2026 年我們有多款車型。我不會只做三四款,也絕對不會做多車,但每一款車在各自領域要做到細分的精品。
晚點:網際網路行業會用 “銀彈(sliver bullet)” 來做極致競爭推演,即如果有一顆銀彈可以一舉消滅競爭對手,你會選擇射向誰?
何小鵬:製造領域很難,在這麼複雜的競爭裡,沒有倚天劍或屠龍刀,這是一場長期、全面性的 PK。你看比亞迪秦,一個月透過一個組合的型號賣 8 萬臺,今天沒有哪個造車新勢力可以一款車賣 8 萬臺。
晚點:所以這個行業不存在一招制勝。
何小鵬:我覺得就是努努力力,每三年一個門檻,幹三個三年,積蓄好多年的勢能,最後自己把自己推上去。
全情投入做老大:拆部門牆、建橫向組織
晚點:你曾說雷軍的一個評價對你產生很大影響,他說,“我覺得小鵬汽車最大的問題在你,因為你只想做董事長,不想做 CEO。” 你現在想做 CEO 了嗎?
何小鵬:這是我以前不合格的地方——佔著 CEO 的坑,沒幹 CEO 的活兒。之前我想對業務有更深入瞭解,我會問,我要發現對方一問三不知,那我就會懟一懟人。但我大部分都不問,因為沒有精力。
後來我給自己定下要做三件事——改戰略、改規劃(產品圖譜、技術路徑)、改組織,有些是長線才能有效果。這一年最重要的還是調組織;另外是投入在商業上(包括市場策略、成本控制),我以前主要精力在技術,我需要 2025、2026 年繼續把商業能力建好。
晚點:所以這一兩年是在真正學做一個 CEO 嗎?最痛苦的是什麼?
何小鵬:你要快速學習不同的橫縱向的能力,並且做出正確的判斷。比如這一年我每天都與採購開會,我發現很多規則會互相沖突,以及永遠沒有百分之百的對或錯,這裡面是技術、人性、風險、質量、成本的博弈。這是一件很討厭的事情——永遠要尋找平衡最優解。
2015 年何小鵬與小鵬第一代試製車合影,兩年後他正式加入小鵬,任董事長、CEO。
晚點:還做了什麼過去不會做的事情麼?
何小鵬:很多。比如 “傾聽 30 分鐘”,每次跟基層的同學聊 30 分鐘,每週兩個人,做了將近 60 場。我問他們,你覺得公司做得最不好的是什麼;你部門做得最差的是什麼;你身邊最爛的那個人是誰。
晚點:聽到了什麼答案、看到了什麼問題?
何小鵬:部門牆比我想象的高很多。
汽車是一個長鏈條,高層互相賣點面子,還是能推一些事的,但下面的同學是完全沒法幹活。我當時找公司專門幹流程的部門來問,他們講起來一套一套。我說你別跟我講這些,公司不是有云文件嗎?你把雲文件目錄給我看。他們不肯,說要準備一下。我說不許準備,你現在就開電腦,現在就開啟給我看,最後是硬看。
我當時看到,一個人數很多的小組一年更新的流程雲文件居然只有兩段話。我就問,這到底怎麼回事?流程部門的頭解釋,他們雖然是幹流程的,但實際上都在幹其他活。這個人現在不見了,部門也被我拆掉了。
晚點:開人似乎是最容易的事情。
何小鵬:後來我開始強力打通全公司的橫向業務流程,包括業務、人、財務的橫向,再加一個戰略的橫縱向(戰略既有橫向又有縱向)。公司越大越要用橫向管理法,而不是縱向管理,橫向本質是讓業務流、人流、財務流橫跨不同的業務和部門之間,更有效率、更可控,然後統籌和平衡好整體。
有很多部門牆,必須公司一號位來解決,而且必須管到一線。無論是員工體驗,還是企業流程制度,現在我都是直管。
晚點:所以造成了一堆人向你彙報。
何小鵬:要不然你根本解決不了一線的問題。2023 年剛調整的時候,我簡直難以想象——公司大部分需求竟然都沒有進系統,甚至沒有真正的需求模板。打通這件事就很痛苦。再比如,我推動建了一個供應鏈系統,系統做了,結果只有一個人在用。因為有很多私下的保護,這個系統永遠都是說正在測,但這個部門的頭就是不給團隊用。
後來這人被我幹掉了。但幹掉人容易,找到新的合適人就很難。
2023 年我們想去改變 2021 年、2022 年的問題,但沒做好,所以 2024 年又重建,再去改變 2023 年的問題。
晚點:這也是我感到很神奇的地方,你們已經成立 10 年了,10 年時間 UC 都賣給阿里了。但小鵬今天某些地方還像一個新手一樣。
何小鵬:小公司沒有體系,也不需要體系;絕大部分製造業公司其實也沒有體系,多數是人才驅動,加上部分管理規則和簡單的流程而已。
體系是一個組織的高等級,幹部是一個體系的初步階段,目前我是從初步階段往中部階段幹。內部的 XPD(產品開發體系)現在才到第二個版本,還遠遠沒那麼好。後面我們最重要的是有一個組織——質量運營中心,確保內部形成的共識每個季度都被實施,且每個季度都檢查。
晚點:你剛當CEO 時,食堂有剩菜、員工電腦沒關、汽車整夜充電,你會寫信呼籲不要浪費,當年你是試圖灌輸一些原則和標準,甚至價值觀給這個公司,現在這些東西都發生變化了,對嗎?
何小鵬:公司小的時候你可以呼籲,大的時候你要有方法管控。我現在想得更多的是,如何把很多想法執行到位,比如如何提高開會效率。第一次資料統計時我都吐了口血,公司一個 30 多人的部門,一星期開一次週會要花 120 分鐘,這有意義嗎?這樣的部門還挺多,我一定要把它按下去。
晚點:你怎麼按?
何小鵬:我寫一個 OKR,統計會議時間,統計之後,HRBP 去談,談不動的話業務主管再談,另外派人去旁聽,你們到底在幹啥。
晚點:旁聽也太狠了吧?
何小鵬:後來其實也不用旁聽,所有的會議自動有 AI 記錄,出來之後用後臺雲端去分析,你們到底在幹嘛。
晚點:做這種事情你覺得有樂趣嗎?
何小鵬:沒有,但總有人做得不好,我們需要扭轉風氣。
晚點:最終你想把小鵬建設成怎樣的組織,達到怎樣的標準?
何小鵬:一群 85 分的人能夠讓企業的下限守在 80 分,上限可以在數百分,不依賴於某一兩個人決定公司的存亡。體系保證下限,不能控制上限。
到 2027 年底,我們差不多會完成新的組織搭建——橫向、縱向、人才、流程和工具體系的全閉環完成。我希望小鵬可以走向一個真正有體系的全球化科技公司。
今天我還只是朦朧地看到體系的價值,還不知道怎麼去構建一個剛才講的體系,可能三到四年後,我的組織建設得還不錯,那個時候才知道體系該怎麼做得更強。
老實人過去總被騙:因為不親自管、也不真的懂
晚點:總裁的加入對小鵬來說是關鍵時刻。聽說你說服她加入花了大力氣,挖她是 2023 年 9 月 G9 風波之前的決定,還是之後去找的人?
何小鵬:之後。當時我覺得需要找一個更懂汽車的人。
晚點:你們第一次見面時,她問了你什麼問題?
何小鵬:不記得了。但我記得她準備入職但還沒入職時,她對我說,小鵬,你們公司的鋼有問題。
我說,我們是直購的,買的是最好的公司的鋼,怎麼會有問題?她說成本有問題,你比別人貴很多。為了搞明白這件事我花了媽的 9 個月,就是下面的人一直在騙你,你看不出門道。
晚點:所以鋼到底是出了什麼問題?
何小鵬:是直購,但只有付款、物流是直購。你的價格並不是直購的人來談的價格。
晚點:等等,王鳳英在沒入職前就提醒你這一點,這幾個月她肯定已經入職了,為什麼你還花了 9 個月解決這事?
何小鵬:你不知道這有多難。你認為是一個問題,你想解決,下面的人有 100 種方法說他們解決過了。
我印象最深的是他們對我說,在我們的配置要求下,這已經是全國最便宜的,然後拿出一堆資料給你看,你怎麼辦?最後你會發現用了過多的鋼材品種,中間轉了很多次彎來走商務,讓你看到的都是好的。後來我每兩個月都要去檢查,如果最後我沒有從財務上看到變化,我就知道過程一定出了問題,只是我不知道哪裡出了問題,查了很久。
晚點:你說是 “他們” 在騙你,所以不是一個人。
何小鵬:是那一條鏈路的人合夥騙我。
晚點:我聽過一件事,曾經小鵬有部門把比亞迪漢跟 P7 的成本放一塊,說比亞迪漢的成本跟 P7 成本差不多。
何小鵬:我不信,但他們偏偏要證明你想的是錯的,或者,你是 CEO,你不信,你要證明為什麼你不信。
晚點:你證明了嗎?
何小鵬:沒法證明,我怎麼證明?
晚點:那他能證明嗎?
何小鵬:他證明了,他給了無數的文件。我只是覺得從第一性或者簡單原理分析,我們和比亞迪的成本就不可能一樣,但我沒辦法證明。這件事給我的教訓是,你必須要真的懂,你才能識別陷阱。
隨便說一個陷阱——成本、研發費、模具費、物流費,這四個費用在不同的情況下被組合了。我是 P7,你是漢,表面看成本一樣,但漢的成本里研發費全免,模具費不用分攤,物流費他包。你是研發費另掏,模具費另掏,物流費另掏,那你的 BOM 沒有意義。這裡邊包含了四個陷阱,你不是專業的,看不懂。
晚點:後來怎麼搞明白的,有人告訴你門道了?
何小鵬:有誰告訴你?沒人告訴你!只能自己學。我跟李斌也說,供應鏈要親自管,而且要懂。不親自管跟不懂,都不行。
晚點:你容易被什麼樣的騙局騙?是那些精心佈置的騙局,還是直接粗暴的騙局?
何小鵬:我大學剛畢業的時候,無數人騙我,因為我長得老實。我第一份兼職工是賣電腦的,一個人偷了一部電腦要賣給我。我一看就覺得電腦有問題,最多隻值 100 塊錢,他硬要賣我一千。但當時所有的檢查結果都告訴我是一部新電腦,我最後花了 600 塊買了,拿回去用了 10 分鐘就發現,它真的只值 100 塊。
我以前經常莫名其妙地被欺負。一個外地人,從廣州回老家,下了火車站就有老太太攔住我,問你要去哪兒?我不說話。她說小夥子,我不會害你。我就說我要去公交。老太太跟著我走了三步,把我腿一抱說,小夥子,我帶了你三步路,你給我 10 塊錢。我氣死了,我說那個公車站,你不跟著我,我也會走。她說我帶了你路,你不要不講良心。所以我後來給了她 5 塊錢。
晚點:你這麼生氣,為什麼還要給她錢?
何小鵬:因為她不讓我走了。
晚點:你從 2004 年開始創業,已經身經百戰,為什麼今天還會被人騙?
何小鵬:因為騙子也在成長。
晚點:為什麼你身邊總有騙子呢?
何小鵬:因為我老實,我不聰明。
晚點:但全公司上下都管叫你 “大師兄”,孫悟空是很聰明的。
何小鵬:遇到危險帶頭上去揍人,回來又被師傅揍——這就是大師兄。
晚點:你是 CEO,公司已經 160 億美元市值了。以前可以總結為長得老實,但現在沒辦法用這個原因。
何小鵬:我還是不夠聰明、經驗不夠豐富。後來我經常說,有的人其實是善意地騙。很多人離開小鵬,他們會用 100 種理由告訴我原因,但實際上理由只有一個——就是我不看好你了,我想換一個更好的公司。
晚點:被騙這麼多次,會很難再相信別人了嗎?
何小鵬:我會總結我為什麼被騙,但我不會不相信人。
以前很多東西沒做深沒做細,就是沒有用一個大型的、製造業的,且追求科技創新的全球化公司 CEO 的標準來要求自己。
一個公司的 CEO 有時候是最晚知道真相的。因為你對於術的框架的認知不夠全面、準確、客觀。大部分 CEO 聽到的是一個事情的極端表現,實際上,好裡面也有不好,不好裡也有各種好。
晚點:作為一個老實人,你會騙人嗎?
何小鵬:當然會騙人。比如我媽問,你公司怎麼樣?我說沒事,一切都很好!
題圖來源:小鵬汽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