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虎的養父姓崔,養母也姓崔,更巧的是,小虎的長相就像從養母臉上扒下來的。我開玩笑說嫂子你別生氣,你家小虎就像你親生的。崔嫂樂了:我生啥氣啊,我要是能趕上我家小虎,那我樂死,我就是當代楊貴妃。我家小虎那可是東北賽區選美冠軍!
初見小虎是在零八年的十月,飛機晚點,到山東家的小區時天色已晚。過飯口了,崔哥給煮了麵條,崔嫂說慢待老師了。崔哥崔嫂承包了小區食堂,飯菜價格不便宜,好在味道還算不錯,也能隨時滿足業主的餐食要求。
我剛坐下就蹦起來:大號圓餐桌蒙著拖曳到地的桌布,我把腿剛伸進桌下就感覺有東西在腳邊活動。
沒事兒、沒事兒,它不會咬你,它乖,聰明跟人似的。崔嫂咧著大嘴樂著解釋,隨後一邊拍著我肩膀安慰我一邊招呼:小虎,出來,見過老師!
小虎從桌布下拱出來,抬起頭看我,長長的毛髮把眼睛擋的夠嚴實,牛犢子一般的體量、雪白的長毛,還有我沒見過的相貌,我詫異地問:嫂子,這狗是啥品種?
老師,現在隆重地向您介紹我們小虎,賽級,八哥犬!崔嫂一臉驕傲。
小虎扭著堪稱驕傲的身姿,露出一副不屑的神態,慢吞吞離開餐桌,沒有搭理我。
嫂子,小虎是不是走路有問題?
老師眼睛真好使,這就看出來啦?是,我們小虎一條後腿殘了。
可惜了,這麼漂亮的狗。
不可惜,不殘也落不到我手裡。
怎麼殘的知道嗎?
小虎年輕時性子暴,它原主人打它,它不服,主人一氣之下給它腿打折了。
打折了就不要了?
那還要啥?殘了,不值錢了。
麵條上桌,小虎聞到香味兒,慢吞吞地踅摸回來。
崔嫂發話:小虎,別去老師那邊,你就這邊老實待著。老師你別怕,小虎絕對不會咬你,它誰都不咬,你放心吃吧。崔嫂抄著兩手坐我身旁:老師,你看我們小虎聰明漂亮喜歡不?我保管你不出三天,準愛上我們小虎。
我不確定能不能愛上,它不咬我就謝天謝地。
崔嫂立刻高聲說:小虎,去跟老師親近、親近。
別呀!我急得嚷。
小虎看看我又看養母,崔嫂一揚下巴:去吧。
小虎仰起臉,一步一步走向我,在我腳邊趴了下來。
老師,看見沒有,我們小虎跟人的差別就是不會說話,啥都懂。
真是啊,原來狗也不是見人就咬。我怕狗幾十年,沒想到小虎只用幾分鐘就解除了我的恐懼。
老師,為了讓你和我們小虎處處感情,徹底改變你對狗子的看法,明天你帶著我們小虎跑跑。
呵呵,我這進度是不是有點太快?
不快,今天黑了,不然今天就是你的新生。
我天,還我的新生,我真是服了崔嫂,一張嘴說得死人詐屍。不過崔嫂倒是真懂人心,我的確是迫切地想跟小虎接觸,搞清狗和人的關係,所謂矯枉過正估計就是我這個德性。
第二天一早我就來到食堂,崔嫂帶我去拴小虎的偏廈。
小虎興奮地歡蹦亂跳,崔嫂把狗繩遞給我:我們小虎老有勁了,你得把繩子拽牢些。
小虎帶著我上路了,從小區門口到村口二里地,一條筆直的水泥路,狗繩拉的筆直。小虎有個跟班,小區裡的流浪狗大笨,負責在前面開道;還有一隻花色小狗,伴隨小虎左右。於是乎,一個老太三隻狗,跑出一道風景。早起晨練的、遛彎兒的,哪見過這陣仗?更是看不得我拉起的隊伍,頓時我就在小區出名了:狗司令。
小區鄰居笑話的有理,誰拉出受閱隊伍不得是雄赳赳氣昂昂,也得是美觀養眼颯爽英姿吧?我這支隊伍著實差了些。小虎不用說,後腿殘了一隻,三足鼎立,任你再說雪白、漂亮、賽級,跑起來咋看咋彆扭,跑的再快也只能進殘疾狗運動會。大笨是鄰居撿來的流浪狗,一身灰黑色長毛,短腿大嘴巴,塊頭不小,誰都說不好是什麼串兒。大笨狗有個優點,從來不叫,溫順得很。鄰居說它不敢叫,叫了招人煩就沒人願意投餵它,它就得餓死。那個花色小狗正懷著崽子,甩著肚囊一顛一顛越落越遠還不放棄,免不了惹人鄙視:瞧那醜態,小虎就那麼有吸引力?揣著崽子還追。
花色小狗親爹姓陳、親媽姓蘇,小名叫皮皮,大名是陳蘇皮。大名是鄰居給起的,起因不過是一句玩笑,好聽好記又上口,就被叫開了。皮皮是雜交的,雪納瑞犬、蝴蝶犬的串兒,好看,黃白毛交織起卷,小耳朵小短腿小身材,神態安詳端莊公主範兒,若不是追在小虎屁股後,維持名媛人設絕對沒問題。
小區常住人口都是老年人,附近農村人就把自家亂生的狗崽子朝小區裡丟,反正總有老年人閒著沒事幹,流浪貓流浪狗來了都不至於餓死。物業人員往外趕,實在趕不出去的貓狗就成了坐地戶,大笨狗就是其中一個。
陳蘇皮,小區內外唯一的雌狗,把它肚子搞大是數不清小虎之流的終極目標,除了皮皮媽,沒人知道皮皮跟哪個勾搭連環,反正一年四季皮皮的肚子很少閒著。常住的業主說起來皮皮,都是一臉嫌棄話裡帶刺兒:皮皮從不擇食,不知道像誰。可是皮皮不管跟哪個懷了,始終崇拜小虎,追隨小虎絕不放棄。至於小虎,那就更不用說了。
我這隻隊伍也不是我來了才組建的,人家老早就成團了,不過崔嫂從來不帶著跑,狗繩纏繞在手裡,抱著膀子站在小區大門口,逮誰跟誰聊,小虎、大笨、皮皮就繞著狗繩踱步,在聊天的人們中間打一層底兒。
這些各有千秋的狗子要是沉寂消停,就沒人說三道四,可是不甘寂寞一個勁嘚瑟,可就犯了大忌。按說這都不是狗的錯,要不是我拉起隊伍跑,人家只有狗的隊伍還不至於如此犯衝,說來說去是貶斥我呢,笑話我沒正事,笑話我不挑揀,笑話我自降身段,等等、等等。
我一年去山東家就幾天,跟人交流少,她們犯不著急著笑話我。鄰居王姐跟我自覺近便,她把我拉住:老師,那兩口子給你灌了啥迷魂湯?
啥迷魂湯?
那你為啥見天地給他們遛狗啊?
我覺得好玩啊。
還好玩,看它們把你拴上。
拴上?咋拴啊?
狗把你拴上唄。
那不能,我不想幹就不幹。
我看你已經被拴上了。
王姐嘲笑我了,我低頭想想也樂了:好像是哈。
說這話都是第二年了,零九年一放暑假我就飛山東。下了計程車,離小區還有百十來米遠就見崔嫂站在食堂門外向我招手。
老師,你可來了,想死你了。
嫂子學說相聲了?
不是我,是我們小虎。你去年一走,可把我們小虎閃著了,沒人帶著跑了,憋憋屈屈好幾天不吃不喝。
不會吧,我才遛它幾天啊?
老師,你們讀書人不知道啊,狗這東西可跟人不一樣,它要是認準了你,產生好感也就幾天的事兒。你信不,你一出現,它連我都不要。崔嫂嘴不停歇地說著,兩手扳著我肩膀就往拴小虎的偏廈走,邊走邊說:老師,得讓我們小虎在第一時間看到你,你現在是我們小虎的偶像。
嫂子,你這是誇我呢?
不恰當了,哈哈,嫂子沒文化,沒文化真可怕,哈哈!
小虎睡著了,我說別叫它。
那行,不叫它,明早讓它給你問好!
回來的頭兩天沒下樓,沒去食堂吃飯,窩在家裡打掃衛生、歸整行囊、佈置裝飾,隨身帶來的點心月餅對付好幾頓。下樓就看見王姐在樓下健身器上蕩腿,她喊我:老師,過來,給你說個好玩兒的事兒。
小區裡常住人口沒幾個,都是退休沒事做的。小區遠離市區不方便逛街,人都閒得長毛,芝麻粒大的事也能炸成臉盆大的新聞。
老師,你不在這一年,你可是錯過了好戲啦。王姐一臉喜色,她嘴大,喜色藏不住。
啥好戲啊?
我對小區發生啥事不感興趣,不過就是八十四歲老頭再婚、五十八歲浪女再嫁、張三哥有新相好、李四兒子被迫離異諸如此類。
王姐看我不好奇,省了賣關子:就是崔小虎,傷殘等級提升了。
啥?我還真被這事震動了。
我就是給你提個線索,具體的你就親眼去看吧,你也該表示一下關心不是?先聽聽老崔婆子怎麼說。王姐嘿嘿樂著,吊我胃口。
好,我這就去瞅瞅。
哎呀老師,你不在這些日子,沒人教育我們小虎,我們小虎衝動啦!崔嫂邊說邊拉我去偏廈看小虎。
呀,小虎眼睛怎麼啦?
小虎那隻眼睛怕是保不住了,這都是治療過了,小虎剛來家時眼珠子耷拉在眼眶外邊,老慘烈了。
這是誰幹的?
還能有誰,情敵唄。
大笨啊?
大笨哪敢啊?西村的。
小區門口一條水泥路,東邊走兩裡地是寬闊的大馬路,西邊走一里地是規劃過的屯子。屯子裡家家門戶嚴實富裕,白天晚上都安靜。我說在西村沒看見狗,崔嫂說那些狗平常都呆在自家院子裡。
西村的狗跑來小區尋釁滋事了?
西村的追求皮皮,我們小虎能容麼?我們小虎把情敵打服了,那個戰鬥才叫激烈。
殺敵一千自損八百?
不是,打服了是頭裡那一回,第二仗就輸了。
不是打服了嗎,怎麼還有第二仗?
不是同一個情敵。
小虎都多大歲數了,怎麼還到處是情敵?
我們小虎,虎老心不老,虎老雄風在,衝冠一怒為紅顏唄。
打不過就往家跑啊,怎麼還能被掏了眼睛?
西村那狗正當年。我們小虎要是正當年,咬不死它!可憐我們小虎了,由虎變龍,獨眼龍了。老師啊,我們小虎變醜了,你還稀罕它不?
實話跟你說嫂子,我壓根不稀罕貓狗,是小虎讓我不怕狗了,就為這個,懂不?
懂,我懂。那你還帶我們小虎不?
帶啊,只要我早上有空閒我就過來。
老師你可得記住,不能往西村那邊帶小虎,就去東邊。
為啥?
媽呀,我們小虎氣性大,記仇,不看緊了就跑去尋仇,拉都拉不回來。眼睛這次傷害大了,身體都不行了,打不過西村了,去了䝼等著吃虧。
一隻小狗不在話下,崔嫂放心。
我看低小虎了,第二天小虎就給我上眼藥,拼命往西邊掙,拉不住。小虎六歲多快七歲了,跟六十歲人差不多,論青春是比不過西村了,論力氣拽倒我很有可能,幸虧崔嫂老遠喊:小虎沒臉!不興去西村!
春季,我在山東家呆的時間久,跟幾個人面熟了,見面點頭或打招呼,這會兒見我拽著又瞎又瘸的小虎,有人憋不住話了。
老師,你好端端的人兒,喜歡狗子就整個高檔的健全的,小虎不配你呀。
老師,你是不是故意的啊?一個美女、一隻醜狗,對比呀?王姐咧著大嘴樂。
我不介意我也樂:不帶這麼罵人的哈,再說了,人家小虎年輕那會兒可好看,選美冠軍呢。現在小虎也不醜,傷殘而已。
王姐指著我嘎嘎樂:老師、老師,你算完了,中毒太深!
退休之前我儘可能抽空去山東家,說不上哪年就去不成。2011年空過去了,2012年我回去時,小區有了變化。這變化不好描述,不是那種一眼可見的改變,而是莫名落寞的感覺。
我的感覺還是比較準確,原來是食堂倒閉了。管理員說崔哥崔嫂想發財想瘋了,崔哥崔嫂說被管理員剝削成兩個老奴隸,我兩邊聽著當不了判官。
食堂倒閉了小虎跟進養父母家,住在走廊裡毛髮不乾淨了,不知道的以為它是灰白狗,身架也塌了不少。食堂興旺時,崔哥崔嫂迎來送往滿面春風,雪白的大饅頭一筐一筐擺在玻璃櫃上,各種山珍海味時蔬水果都有小虎一口。小虎在山東沒住過室內,食堂偏廈倒是乾爽,有小虎的專用臥榻,崔哥崔嫂隔三差五帶小虎去河裡洗澡。崔嫂頭上彆著梳子,想起來就摘下給小虎理理毛。
管理員恨恨地說:看看,看看現在小虎這德性,就知道它娘禍害我們多少東西。王姐還是往常一樣咧嘴樂:狗的榮華富貴全靠主子,你都不用去看它主子,它的模樣就代表它主子的境遇。
小虎不用拴了,它也沒了一往無前的鬥志,別說去西村,小區門口就是它的疆界,我想引領它跟我往西跑跑,它乾脆坐下去,在小區門口歪著頭遙望我。
都說狗仗人勢,狗眼裡的人勢,肯定跟人眼裡的不一樣。
崔哥崔嫂幹著食堂,高音亮嗓不過是行業特點,再怎麼高調也是勞動人民;食堂不幹了,錢雖然少了些,身份地位反而高了。崔哥退休前是科長,食堂不幹了恢復了身份,崔哥穿著清爽的襯衫在小區踱步,滿面春風依舊。小虎的感受不難想象:沒了見天換樣的美食,走廊敞亮不如偏廈獨享,少了客人慣常的真真假假寒暄,走路都帶著彷徨猶豫的模樣。
崔嫂說老師,你可不能冷落我們小虎啊,我們小虎待你可是一片忠心一往情深。你現在不長住,等你房子裝好了,小虎就跟你了。崔嫂低頭對小虎說:小虎,往後老師就是你的依靠,你跟住老師,保你餓不著、凍不著,吃香喝辣。
小虎抬頭看我。
看看,老師,我們小虎樂意了,崔嫂誇張地鼓掌。
嫂子,我不養寵物,自己活得費勁呢。
你現在不用急著應承,等你裝修完了再認,我現在幫你養著。
嫂子,這可不能說笑,我是真的不能養狗,不是長住暫住的問題。我有潔癖,潔癖你知道嗎?我只能遛遛狗,你沒看我都不摸小虎嗎?
我跟崔嫂說話這功夫,王姐從我身邊走過,回頭王姐就找我聊了。
老師,老崔婆子讓你接手小虎吧?
我沒答應,我養不了。
我跟你說,老崔婆子就不是什麼善人!她養小虎那是幫她看食堂,食堂歇菜了,小虎有啥用?白吃飯的貨,她肯定要打發,這不就打你主意了?
打我主意也是白打,我絕對不會養狗。
王姐拍手樂:那老崔婆子可白下功夫了,好話沒少舔過你吧?
崔嫂嘴上抹蜜,見誰都說好聽的。
錯!她就是看你傻。
崔嫂好話說了好幾年了。
她早就研究把小虎送出去。
小虎不是看食堂嗎?
你還沒看明白吧?管理員和老崔兩口子,一開始就是兩股勁,食堂歇菜是早晚的事。說你傻吧你還真是傻,哈哈。
那崔嫂真是眼拙,看上我了沒用啊,呵呵。
老師,你吧,嘿嘿,給人的感覺就是好忽悠,其實你還真不好忽悠。我這也看出來了,你是帶著狗開心,說你遛狗不如說狗陪你,可你演得太像了。看來是老崔婆子和小虎一樣,也瞎了一隻眼。哈哈!
說起來我還得謝謝你一再提醒。
不用謝,謝啥,你注意跟老崔婆子保持距離就對了。小虎可憐,可憐小虎了,這小虎往後的日子,還不知道咋個熬法兒呢。王姐拍拍我手臂,收斂起慣常的神態,嘆了口氣,擺擺手:回家,過好咱們自己的日子,都別瞎操心了!
【5】
王姐說我會演是有失公允,我喜歡小區的幾隻狗是真的,只不過相比之下,我更愛自己。
養狗最難的是搞衛生,總不能把狗圈在屋裡不讓出門,穿鞋穿衣也遮不住它全身,跑出去一趟就得洗。狗子還需要驅蟲、打疫苗、理毛、除臭、除鼻屎、除耳屎,還不用說天天給它擦屁股,跟它屁股後面收拾糞便,養個孩子都比這輕鬆。孩子大了就生活自理了,養狗只能是越做越多伺候它一輩子。更別提一天幾頓給它弄飯,我自己吃食堂都吃慣了,讓我做飯頭疼死。王姐說我會演,不過是我的愛心被大家看出來了,我的顧慮沒人知道而已。
自從帶小虎一起跑,我口袋裡就裝著幾根火腿腸,每到山東家第一次購物必定是買火腿腸,少則兩三元錢多則五六元,一般不會超過十元。一元兩根的小火腿腸,從中間扭開,端部一擠肉就出來,這一波操作小虎大笨皮皮可熟悉了,都知道大概幾秒鐘火腿腸吃到嘴裡,也知道我會把擠出來的肉段扔到多遠,一個個準備好了姿態,就等搶食。皮皮最聰明,每每都會有搶跑,它腿兒短自己知道,提前量掌握得老好了。有一次王姐看見就批評我了:老師,你這不對呀,吃你一咕嚕火腿腸跑多老遠,你那點兒火腿腸的能量足夠跑的不?還搞得狗子內部不團結。
我知錯就改,不往遠處扔了:你們幾個聽好了,就地待著,我給誰誰吃,不許搶,聽見沒?我必須給小虎以最高階待遇,首先發給小虎。第一次其他狗還有搶的預備動作,被我喝住,此後就座次排定,絕無犯規。
不知打哪跑來一隻黑色狗崽子,胸口、爪子和尾巴卻是白的,小區裡有人說這狗長相註定它流浪一輩子。我叫它小黑,編入隊伍,自有屬於它的火腿腸份額。那天崔嫂看見我給狗子喂火腿腸,不開心:老師你不能這樣搞平均主義,我們小虎不應該多吃幾口嗎?我們小虎是有功勞的,照理就該優待優待。再說了,狗主人的面子你不得考慮呀?
嫂子都發話了,那必須優待,來小虎,這兩咕嚕都是你的。
按秩序小虎後邊排著皮皮,皮皮看小虎把本該屬於自己的火腿腸吃了,就喉嚨裡呼嚕出聲了,下一段火腿腸有被搶的架勢。
嫂子,你看見沒?秩序不能變,一旦不公平出現,隊伍就不好帶了。
哈哈,老師真有你的,訓練隊伍吶,哈哈,你公平分配吧!不過,我們小虎吃獨食兒的機會可以有!
小黑的來到加大了我的開銷,這個小東西沒受過調教,哇哇叫著要吃的,恨不得幾根火腿腸全歸它自己吃,見天兒跟餓狗似的,其實有個老人餵它食物。
我每天早上買火腿腸,買夠一天的量,晚上就揣著火腿腸出去,給狗子添晚間零食,幾隻狗會等在小區門口。
一天中午回家,快到我家樓層時,不經意一抬頭被嚇一跳:陳蘇皮,蹲在我家門邊正往下瞧著我。
我生氣了,我被嚇一跳倒是其次,討吃討到人家門口就討厭了。
出去!再不許進來!我吼它。
皮皮再沒上樓堵我門口,一來它有記性,二來我關大門了。可是隻要我從窗戶望下去,不管啥時候,皮皮保管端坐在樓下,保管跟我對上眼兒。
你說皮皮單純是討吃嗎?我問鄰居。
那還能是啥?
不知道,我覺得好像不該這麼粗暴對待它。它娘也不會虧待它,它不缺吃,它在大太陽地曬著不難受嗎?
我下樓去攆它:回家、回家,別跟這曬,今天沒火腿腸。
皮皮打著圈兒小跑不想走,它家跟我家樓緊挨著,我一直把它帶到它自家樓門口。
老師,你是真有狗緣!皮皮可嬌氣了,挑食,你以為都是大笨啊?皮皮能吃你給的火腿腸,老給你面子了,還樓下守著你,那是愛上你了!你可當心,當心小虎來跟你拼命啊!哈哈!王姐聽說了皮皮的舉動,樂出眼淚。
【6】
就在我沒去山東的那年,發生一件事,徹底毀了小虎,從精神到肉體,否則二零一二年我見到的小虎不會落魄成那個樣子。
就在二零一零年年末、二零一一年年初,食堂不景氣嚴重,衰敗跡象盡顯,崔哥崔嫂打算暫停業務回東北。養父母要回老家,小虎怎麼辦?
帶回老家唄,這幾乎是所有人的一致想法。
老師,你不知道我多難吶!崔嫂跟我說時還擠出幾滴眼淚。
不好帶吧?我幫她下臺階。
說的是啊,飛機、飛機帶不了,火車、火車帶不了,輪船、輪船也帶不了!
嫂子,那當初是怎麼帶到山東的?
這不是有往山東來的私家車嘛,跟人家蹭車過來的。
那沒想過,你們回老家,小虎咋辦?
是啊,當初就是沒想到生意這麼難做嘛!不過也不是一去不回,就暫時嘛,就一個冬天嘛,開春我不就回來了嘛。
一個冬天是沒啥,不過對小虎來說,理解一個冬天有些難。
按理說,我已經把小虎的生活安排好好的,她也答應了,我一個月給這個數的伙食費呢!崔嫂壓低聲音臉湊向我,向我面前伸出三根手指。
那應該可以啊,在咱這地方,絕對是好生活了。
那是必須的,我們小虎是誰啊,我自己不吃也得有小虎的。可是你看到了吧,現在小虎啥樣,人心被狗吃了?呸!
不能吧,嫂子你也別這麼想,小虎寄人籬下心情不好,跟吃啥關係不大。
你還是批評嫂子唄?
那不是,就事論事,即便是人,寄人籬下也不舒服。
是啊,我就是沒想到這層嘛,沒文化想的簡單了。
崔嫂把小虎寄養在超市,開超市的小吳說的又是一套。
老師,我小吳做人都是憑良心,答應人的事咱都得盡心盡力。我這一天天在超市忙到黑,累的啥似的,到家還得伺候小虎,我們吃啥它吃啥不說,還給它蒸餅子、補鈣。近些年冬天往死裡冷,白天小虎就跟我在超市,我都把嶄新的棉被給它用,下晚也給它帶家裡,開始在灶火旁邊給它睡,後來都進我屋了。老師你說說看,崔嫂自個兒給小虎這待遇沒有?話說回來,說給這個數的伙食費,我不想要麼,幫人家忙還要啥伙食費麼,可你說出去給了,我就拿著唄,咱對得起這個數就好。可說是兩個月,半年人都沒回來,我搭進去多少你算算。小虎有力氣,食量大,能吃,一大蒸鍋餅子不夠吃幾頓。大夥兒都看見小虎髒了,咱不是主人,大冬天敢給洗澡不?沒病沒災吧?這不就結了?
小吳是當地農村人,家裡燒煤火取暖,過的是農村日子。農村人家的狗沒有進屋的,當然農村人家也不養寵物狗。
小吳你有功,小虎有吃有喝沒凍著,沒病沒災就挺好。
老師你說了一句公道話。
小區是自採暖,沒幾戶人家在這兒過冬,沒誰給小吳的說辭提供人證。倒是後來崔嫂時常階段性把小虎寄放在超市,我也在後幾年看到過小虎趴在超市門外流浪狗一般模樣,心裡打鼓,不知這官司怎麼斷。但是一個共識標記在了小虎身上:喂不熟。
我剛認識的小虎,我一叫就跟我跑,沒吃的逗引也沒關係,有吃的更好,搖頭擺尾熱情似火。自從被寄養開始,小虎就逐漸冷漠上身,有火腿腸勾引就跟你走,吃完了就一邊溜達,不會在你跟前逗留。小虎待我就算不錯,還願意朝我走過來,遠遠望見我就等著我走近。
二零一三年過後,崔哥崔嫂很少露面,也不知道誰在管小虎的溫飽。小虎沒離開小區,只是越來越老,越來越無法親近,行蹤不定。
二零一五年五月,我在小區主道上往大門口走,老遠就看見一團灰白色在蠕動,距離大約五十米遠我看清了,是小虎,我就喊小虎。小虎聽見了,它停下來,面對我蹲在道路中央。我把兜裡的火腿腸拿出來,朝它搖晃,它沒反應;我邊走邊扭火腿腸,到了小虎跟前兒我拿著肉段逗它。
以前的小虎,我必須把肉段拋向空中,它一躍而起空中接住,扔在眼前它不開心。此時的小虎只是抬起頭,看了一下肉段就把頭低下了,我趕緊把肉段放到它眼前。小虎吃了肉段再次抬頭,吃了第二段沒有第三次抬頭,我直接把肉段放在它跟前,它居然只吃眼前的,偏遠一點都不吃。
怎麼了,這麼矜持嗎?
路過的鄰居說你得放它眼皮底下,小虎半個瞎子了。
二零一六年五月,我只在小區看到過小虎一次,它蹲在小區東邊一棟樓前的陰影裡,我喊它,它沒動。我想過去仔細看看小虎,一路走的鄰居拉住我:老師你是不是有毛病?又瞎又瘸的老狗有啥看頭?
我掏出手機要給小虎拍照,開啟攝影功能時放棄了:世事之殘酷,歲月之滄桑,一隻狗的窘迫何必記錄在案。二零一六年冬天,小虎死了,凍死在東邊那棟樓的走廊裡,享年十三歲。
【7】
小虎的紀元裡,二零一三年絕對可以大書特書:小虎以十歲高齡,給自己留下最後一窩狗崽子。
狗在八歲就進入老齡,用崔嫂話說,我們小虎是虎老雄風在。
老師,怎麼樣,我們小虎怎麼樣,陳蘇皮,說拿下就給拿下。
臭不要臉的小虎,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啥德性了也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皮皮媽說起來氣憤難平。
皮皮媽,你也得反省反省,皮皮的發情期你總該知道,關屋裡不叫出來,不就沒事了?實在不行做絕育,反正都這麼大了,也生過了,我勸說皮皮媽。
俺家的皮皮可不能做絕育,俺可捨不得讓皮皮遭罪。這回皮皮發情我知道啊,拴板凳上了,誰能知道小虎偷摸進來呀。
鄰居故意裝糊塗:皮皮媽,你為啥不把門鎖上?把皮皮拴住有啥用啊,小虎認得你家,多老遠就能聞著你家皮皮發情的味了,它自己不會來呀?
我不就是給忘了嘛!唉!
老師,皮皮媽說的你信嗎?
我就是想知道,皮皮媽是咋知道的,那是小虎的不是別的狗,我憋不住樂。
老師,你問得好!王姐贊同。
老師,你能跟皮皮它媽說上話,你問問,她怎麼就認定是小虎的唄。
這事過於八卦了,也不好意思問啊。
有一鄰居好信兒,沒事找事拉我去皮皮家,東說西說就說到皮皮又揣崽子了,鄰居笑嘻嘻問:皮皮媽,你咋知道皮皮懷的是小虎的種?
我回家撞上了!我親眼見的。
那你為啥不阻止啊?
阻止不了啊!
有啥阻止不了,暴打小虎,我不信阻止不了。鄰居不依不饒。
媽呀,你不養狗你哪知道,狗配上了任誰都分不開,這東西才怪呢,我打了小虎,打不散。皮皮媽說得情緒激動。
皮皮媽的說辭沒人信。那鄰居和皮皮媽的交往多,就窺探到好多其他人無法詳解的事。一天那鄰居得知天大秘密一般跑來找我。
老師你猜,皮皮媽是咋知道準是小虎的?
不說了嘛,回家撞上的。
嘁,是她自己安排的!老師我告訴你,你可別出去說,皮皮媽就是拉皮條的,她就想讓皮皮懷上小虎的種。
小虎的種值錢啊?
那可不!小虎是純種八哥,選美冠軍,你不信你就去狗市看看,八哥都長得賊醜,小虎這樣的根本找不著。前兩年皮皮就懷上過小虎的種,下的崽子都跟小虎一模一樣,小虎的基因賊強大。有人說皮皮媽把狗崽子都給偷偷賣了,皮皮媽自己說送人都送不出去,淨胡說。還別說賣了,就算送人那也是人情啊。她是得著便宜還賣乖,還打小虎。
是啊,小虎要是沒殘疾真是好看,身架也好。
你說這皮皮媽多有心機,讀書學習啥都不是,整這些個下三濫的招數頭頭是道兒。
我想到崔嫂了,她不知道小虎是個能掙錢的主,還成天研究怎麼脫手。小虎一生過了那麼多經手人,被人低看幾眼的皮皮媽才是個純正的慧眼識珠、財神下凡、抓錢大拿,還是戲精。
小區裡曾經的流浪狗、業主家寵物狗,扒拉一遍,最好看的是陳蘇皮。這雪納瑞犬、蝴蝶犬串,嬌小玲瓏的皮皮狗,小區幾百號人家都沒誰把它當回事,還得說狗類自有審美標準,遠近的公狗都奔小區而來。
小虎在小區一帶,不說有大笨追隨、皮皮仰慕,就看小虎那高傲的氣質,十里八鄉的狗都不在小虎眼裡,即便狗老腿殘,也為榮譽而戰的勇氣,崔嫂說的虎老雄風在就恰如其分。
小區裡是先有小虎,然後才來的皮皮,人家皮皮媽就能看到小虎和皮皮的遺傳優勢,皮皮生的只要不是小虎的崽子,皮皮媽全給扔了。
小虎給人家送去財富還被打被罵,小虎真冤。
不管人世如何齷齪,小虎和皮皮兩情相悅,即使被蓄意安排、被棒打鴛鴦,也成全了又一樁美事。狗子不記打,有機會絕不放過。
【8】
總是陰差陽錯,皮皮生產我一次都沒趕上,從沒見過皮皮的狗崽子,鄰居們說的狗崽子模樣,我自然是全靠想象;倒是生產後皮皮的狀態,我目睹了好幾次。
皮皮生下和小虎的最後一窩,抑鬱了。
不知道皮皮有什麼預感,或是明白了跟小虎的緣分就此終結,或是清楚了子女必將離自己而去,抑鬱症上身,縮在自家樓道的角落裡絕少下樓,下樓就站在門前一動不動。
按說皮皮是寵物狗,可是皮皮媽就把它安排在走廊,一年四季都進不了屋裡睡。山東冬天冷起來也零下,也下大雪,再加上小區沒有供暖,寵物小狗得靠自身能量捱過冬天,跟流浪狗沒多大區別。
咋沒區別?有草墊子有棉被!啥沒有才是流浪狗!
誰要說皮皮待遇不好,皮皮媽的白臉立刻漲紅,立起嗓子抗議。
不管咋說,皮皮抑鬱了,我召喚它也不理,給火腿腸也不看,彷彿整個世界都變成了空氣。就是這個狀態的皮皮,忽然有一天不見了,皮皮媽著急了,喊著皮皮在小區裡亂轉。
聽說皮皮不見了我也擔心:人抑鬱了會跳樓,狗會不會跳河?
還好,皮皮沒有跳河,皮皮回來了,掙扎著回來的。小區裡有人看到了立刻通知了皮皮媽。
皮皮被大狗掏了!小區裡傳開了。
小虎老了,保護不了皮皮,小虎和皮皮已經各自獨來獨往。沒了小虎的保護,皮皮一副公主範兒還抑鬱了,被掏也是命中註定。
我得去看看皮皮,我跟鄰居說。
那就去看看吧。
皮皮媽在家嗎?
她在不在有啥關係,皮皮在走廊裡。
傷了還在走廊?
我去看皮皮,皮皮家在二樓,一樓和三樓都空著沒住戶。一樓二樓走廊都沒見皮皮,在二樓與三樓之間的拐彎角落,黑漆漆的角落裡,皮皮蹲坐在髒兮兮的被褥上。
皮皮、皮皮,我連叫兩聲,其實皮皮早就看到我了,目不轉睛盯著我呢,我眼神不好,直到與皮皮面對面了才發現,皮皮在流淚。再往皮皮身上看,皮皮從腰部到屁股,十多釐米長的一道傷口血肉模糊。
皮皮,疼死了吧?天吶,咋不給治療啊?這個皮皮媽,太不負責了!皮皮,等著哈,我去找你媽,讓她給你治,挺住啊!
我一溜小跑去找皮皮媽,這沒心沒肺的女人正在給自己曬被子。
皮皮媽!你趕緊帶皮皮去治傷!皮皮傷口太大了,還放在走廊不行啊,會感染的,會死人的!
哎喲,親愛的老師,不會死人,頂多是死只狗,嘿嘿!
皮皮媽,你打算放棄皮皮啊?
沒有啊,給它治了。
咋治的?我沒看到包紮。
還包紮?農村人,皮實,都是上點藥,等著自然好。
皮皮媽,皮皮傷口太大太深,皮皮又那麼小個東西,承受不住,死了你就後悔了。
有那麼嚴重啊?皮皮媽不樂了,被我嚇住了。
行,我這就找老陳開車過來,帶皮皮去市裡。
趕快吧!
在我的一再敦促下,皮皮住進了舒適的主人房間。我詢問皮皮傷情,皮皮媽說放心吧親愛的老師,有老師監督,皮皮親媽也不敢怠慢哦。
轉年秋天,就是二零一五年,皮皮偶爾會在我必經之路上站著,我給它火腿腸,它聞聞卻不吃,我招呼它跟我走,它就走走停停,等我接著招呼。我不瞭解狗子,不懂皮皮心思,後來回想,皮皮一定是想讓我抱抱,或者起碼摸摸它,或蹲下來跟它聊聊。
二零一六年小虎沒了。小黑在所有人的忽略下無聲無息沒了。大笨狗沒了,鄰居說肯定是冬天人少,被外人抓走吃肉了。大笨狗跟人親,沒有防備心,要不咋能叫大笨呢。二零一七年,小區裡能夠見到的原住民,只有皮皮了。
原住民少了,好些鄰居帶來了名貴的純種狗,大的小的花花搭搭的品種,抱著的牽著的個個態度傲嬌。原住民絕色美女皮皮老了,被各路外來狗比了下去,本來就深居簡出的皮皮,更難得一見了。
我離開山東家那天,鄰居開車送我,嫌我磨蹭在樓下嚷著老師動作快些。皮皮聽見了,從樓裡出來,站到路上張望。
我說去看看皮皮,鄰居拍方向盤:你磨蹭得飛機都要起飛了!
車開到小區門口轉彎時,我從倒車鏡發現皮皮跟在車後,我說給皮皮拍張照片,鄰居問拍照重要飛機重要。
就給我五秒鐘!
迅速拍了上車,結果拍糊了。幸好之前有張類似的照片,可以彌補缺憾。
類似的圖片是黃昏拍的。晚飯後遛彎,對面走來的鄰居提醒我:你粉絲在後邊跟著呢,於是我回身拍下默默跟著我的皮皮。
二零一八、二零一九這兩年忙著國內國外旅遊,沒回山東家。二零二零年九月回去時,小區四周佈置了隔離網,流浪貓狗也絕跡了。
皮皮家搬走了,皮皮後續的狗生不得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