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金陽
畢業於中國戲曲學院
北京市曲劇團青年演員
王厚義
畢業於中國戲曲學院
北京市曲劇團青年演員
1952年在老舍先生的命名下,北京曲劇問世。作為北京唯一的地方戲,它十分寶貴,以京腔京韻,訴說著京人京事。70年時光走過,曲劇一直在創新劇目,於老舍的文學精神之外尋找新的可能。
2024年1月,最新曲劇《九重闕》在北京天橋藝術中心上演。兩位挑大樑的新人—張金陽和王厚義,儒雅俊逸,吸引新老觀眾的目光。身為千禧一代,他們青春,從容,不怯場,讓人看到北京曲劇可喜的未來。
北方的寒潮尚未褪去,呵氣成冰。
北京天橋藝術中心裡,熱氣蒸騰,觀眾坐得滿坑滿谷。王厚義剛完成《九重闕》的首演,落了一身汗。藝術指導許娣老師上臺,一番真情發言讓聽者心生慨嘆。這位活潑的“薛甄珠”,本是北京曲劇團的老演員,為了這幫孩子她特意回來,紮根在團裡手把手教了幾個月。
隔日,張金陽站上舞臺。說著最後一句臺詞,“八年忌日,該換我去尋她了”,一句未完,他忽覺渾身發麻,背過身去,潸然淚下。就那一瞬,他覺得自己和納蘭性德共情了,疼痛感侵襲而來。
創排這出戏的四個月裡,點點滴滴,如膠片機轉動,飛速劃過眼前。
2023年9月7日,《九重闕》正式建組。
拿到劇本的時候,張金陽覺得臺詞量很大。他是中國戲曲學院2018級北京曲劇班的學生,王厚義和他是同學,十幾歲讀專科時兩人就在一個班,一路讀到大學,已有十年同窗情。在學校時,他們是雙子星一般的存在。2022年畢業,兩人又一同進入北京曲劇團。在《九重闕》中,他倆一同飾演納蘭性德。
導演及編劇是李卓群,近些年在戲曲界享有盛名。十年前她創作小劇場京劇《惜·姣》嶄露頭角,此後在戲曲行業廣受邀約,編排了不少作品。她不限劇種,不限題材,從越劇《雲水渡》,到京劇《鑑證》、桂劇《破陣曲》、粵劇《將軍令》,和郭寶昌合作的京劇版《大宅門》至今仍享讚譽。
接到委約後,她做了大量案頭工作,發現真實的納蘭性德與民間傳說差異極大。他的很多詩歌並非愛情詩,而是借詩明志,由於抄家的緣故,他的資料幾乎湮滅,而這樣也帶來了大量的創作空間。最終劇本圍繞納蘭性德的一生四季,講述他與康熙的君臣情義,與結髮妻子的愛怨離殤。
剛開始讀劇本,張金陽有些吃力。“我是硬背,頭一天背挺熟,到現場又忘了。”王厚義記詞快,只要有唱腔,他很快就能記住。這出戏的體量很大,唱段多,從兒女情愛到家國天下。但是李卓群發現,他們的領悟力和感受力都很強,“大概讀了三四天,兩個納蘭性德就都能脫稿了。”
北京曲劇孕育於清末民初,以單絃牌子曲為基礎,吸收戲曲、話劇等形式,具有濃郁北京風味。從老舍的劇本《柳樹井》開始,北京曲劇團就擅演老城故事,如《龍鬚溝》《茶館》和《四世同堂》。和以往劇目相比,《九重闕》大為不同,它兼有才子佳人和帝王將相的元素,更接近傳統戲曲,因此對演員要求更高。
正式進入排練後,他們迎來了第一個難題。
劇本里有一場戲,寫康熙要帶納蘭跑馬登山,看一看“中字一線縱軸穿”的京城。兩人一路奔襲,來到了景山至高點。唱詞寫得極有風采,“鼓樓暮鼓催馬歡,鐘樓晨鐘待曉天。萬寧橋頭起燈火,地安門裡繞炊煙。古剎隆福頌吉安,運河通惠渡千帆。北海瓊波映白塔,西山疊嶂承玉泉。”
這是一段神采飛揚的戲,相伴長大的一君一臣,年紀相仿,跑馬上山,神采飛揚。這就涉及到一個戲曲表演程式—趟馬,或叫跑馬趟。演員手持馬鞭揮,舞著上場,運用圓場、翻身、臥魚等技巧,連續做出打馬、勒馬或疾馳的動作組合。像戲中這種二人並馬雙行的,叫做“雙趟馬”。
團長先打了預防針,團內有不同代際的青年演員,基本功參差不齊。張金陽和王厚義還算好一些,在上中專的五年裡,每週有三天基功課,一天身訓課,“起霸”“走邊”“擰旋子”,按照京劇班的標準多少學過一些。看到2018屆學生的基礎不錯,副導演給他們編排了一套相對有難度的動作。
《九重闕》的副導演是張旭冉,北京京劇院的優秀青年武生,給他們發了幾段教學影片。正式上課的前一天,張金陽自己扒影片練習,短短几分鐘的影片,他用了三四個小時才扒了一半。“看起來覺得挺簡單,沒什麼高難度技巧,走起來就不是那樣了。”整個過程裡,他和王厚義都沒想過放棄,“只要拿下這段,就會使自己受益終身。”
納蘭性德和妻子盧蕊有一段雙人舞蹈,難度同樣很大。結合了古典舞和現代舞,需要舞蹈的爆發力和戲曲的身段,對核心力量要求很高。他們白天排練完,晚上就自己在廳裡練,很多個深夜屋裡都燈火通明。演出結束的那天,張金陽下臺後只覺得兩腿發軟,要站不住了。
導演覺得這一代年輕人確實很能吃苦。“康熙和納蘭性德,都是文治武功,所以不能少了這段。”起初有的人壓腿只能到120度,“再往下就要死了”,但四個月過去,他們每天自己出早功,該跑圓場跑圓場,該踢腿踢腿,生生把這段啃了下來。有一天幾個京劇演員來看排練,說他們是不是京劇班的?聽到這話,導演和團長都備感欣慰。
要說學京劇,其實兩位青年演員多少都接觸過。王厚義2001年出生在吉林,7歲進少年宮,學的是花臉。小時候本來想考京劇班,不成想錯過了考試時間,有幾個從小一塊學戲、一塊唱《智鬥》的發小兒考進了北京戲曲藝術職業學院,他也跟著一起考進來了。他發現北京曲劇和傳統戲曲不一樣,而且更能引起自己的興趣。
“我最早認識表演是從動畫片裡,都很活潑生動,後來學了戲曲,要一招一式有板有眼。進入曲劇班後,發現它的思維方式略顯不同,第一齣戲看的是《駱駝祥子》,它也有一定程式,但是生活化很多,我那時感知到的北京曲劇,在舞臺上是自由的,自由中又有邏輯和結構,我很想試試。”
校外王厚義有自己的粉絲,他加入了國風音樂團隊“一棵小蔥”,主理人周明聰是中國戲曲學院的師兄。他化身“義掌櫃”,穿著新中式風格的長袍,唱了不少國風歌曲。透過一首《老古董》,詮釋了濃濃的京味兒情懷。“作為曲劇演員,本身就有得天獨厚的條件,現在文化市場發展好,要抓住機會。”
張金陽比他大兩歲,是土生土長的北京人。上初一的那年,音樂老師辦了京劇興趣班,他被打扮成旦角,唱了一段程派《鎖麟囊》選段“春秋亭外風雨暴”。“我就學過兩段,另一個是《大登殿》,讓我唱王寶釧,另一個男生演代戰公主。”當時區裡搞文藝競賽,他們全然不懂,被老師扮上就懵懵懂懂地上了臺,還拿回來一個獎。
後來曲劇班招生,他考完試就被錄取了。面對京劇和北京曲劇,張金陽非常明確,他喜歡北京曲劇。“說實話,我不喜歡唱旦角,小時候什麼也不懂,老師讓我幹嘛我幹嘛,也沒有自己的思想。如果當時進了京劇班,可能也會學下來,但我很幸運自己遇到北京曲劇。”
在戲校學了幾年,張金陽越發覺得身上有責任感。“按理說北京曲劇不該這樣,可它確實到這個地步了。”戲曲行業有個“天下第一團”的說法,不是指這個團天下第一,而是說全國這個劇種只有這一個劇團了,北京曲劇團就是不折不扣的“天下第一團”。“有的老師都退休了,七八十歲還回來教我們唱腔課,進團工作後領導也給機會培養,我就覺得自己對曲劇有責任了。”
和這些青年人相處久了,李卓群也對他們刮目相看。“我第一次排一齣戲,從早到晚和演員在一塊,早上9點到,晚上6點收工。”北京京劇院和北京曲劇團緊挨著,從建築上看就像一棟大樓和附屬樓。後期轉移到京劇院排練,青年花旦演員索明芳做戲曲身段指導。主演排練的時候團裡的很多男孩女孩都來學習,像家屬一樣地陪著。
演梁九功的演員王子葳,也跟王厚義和張金陽一起長大,幾個人住同一間宿舍。在學校裡他是班長,他心很細,想的事多,每天早上先做準備工作,把音響和燈光開啟,樓道里的熱水燒上,給排練廳開窗透透氣。
有一天夜裡十二點多,顧伯嶽主任要為《九重闕》出曲譜,當時他還在生病,咳嗽得厲害。王子葳想:“別讓老師一個人去,我得去陪著他,三樓的電腦裡有所有的唱段,不知道老師需不需要,但開機密碼只有我知道。”他跑到樓上,給老師拿來小零食。正要開始工作,張金陽一推門進來了。事後張金陽說:“誰也沒刻意要來,就是想陪著老師,這是大家的默契。”
排練到後期,臺詞、唱腔和身段都拿下來了,就要主抓表演。納蘭性德和髮妻盧蕊的愛情是一大看點,兩個青年人的表達各有不同。王厚義的情緒很外放,面對盧蕊的離世,他的眼淚像瀑布一樣流,排練過程中好幾次打動了指導老師。正式上臺合成後,還差點哭花了妝。
張金陽的內心戲更多,有時候心裡已經到位了,表情上體現不出來。排練階段的最後一天,他在地上躺著躺著,忽然自己哭了。“我身邊的人,連群演都這麼努力,兩位導演給我們扣得這麼細,像對待學生一樣盡心盡力,我不能辜負他們。”越想越難過,眼淚流了半個小時。
四個月的創排經歷,對他們是極大的考驗,也是一次成長。首演結束後,王厚義謝完幕,回頭看著空蕩蕩的舞臺,來回踱步。“曾經的不知所措、疲憊、抗拒等等一系列複雜的心態,此時都有了結果,是對自己內心的交代。”張金陽說,這是收穫最大的四個月,也是給自己從藝十年的一個交代。
首演的成功,讓《九重闕》接到了很多邀約,兩個年輕人也希望多演演,這樣身上的功夫才不會丟,這個戲才沒白學。至於北京曲劇未來會往哪個方向走,更貼近話劇和當代審美,還是更靠近傳統戲曲,抑或尋求一個最大公約數,這是留給前輩和他們這一代人共同面對的。
王厚義說:“從根兒上說,舞臺上表達的是人間故事,我是一個扮演者。在自己的人生裡,我們也只是過客,我更想遵循內心,看看當下要做什麼。如果一件事做疲倦了,可以停一停,我不想逼自己,即使是自己熱愛的、追求的東西,也可以順其自然、大道至簡。我還更想多看看這個世界。”
張金陽覺得,北京曲劇是年輕,但是也不那麼年輕了。重點不是這個劇種火不火,而是這世上依然有關心它、喜歡它的人。有很多戲曲演員同時演影視劇,張金陽興趣不大,他相信老師說的:你舞臺上的事兒沒弄明白呢,去了其他地方就明白了?“我的小目標是,自己24歲進的團,到二十七八歲在專業上有一定提升,然後再去想其他的事兒。
編輯-代晶地
新媒體編輯-Monster C
文字-陳晶
圖片-受訪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