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東尼·譚（Anthony Tan）坐在洛杉磯的一座漆黑的劇院裡，雙手抖個不停，綠色的霓虹燈光偶爾會照亮他周圍7000多人的面孔。
譚是一名獨立遊戲開發者，當時年僅20歲。不過他的遊戲《森林之路》（Way to the Woods）的預告片即將與“戰爭機器”“光環”等系列的其他數十款Xbox新遊戲一起在大螢幕上亮相。與那些由數百人組成的製作團隊並擁有八九位數預算的作品所不同的是，《森林之路》完全由譚利用業餘時間製作，專案資金主要來自政府援助。
2019年6月那天，當譚在劇院坐下時，他已經將那部預告片反覆觀看了上百次，對裡面的每個音符和鏡頭爛熟於心。隨著燈光逐漸變暗，他緊張得不敢睜開眼睛。其他人都看到了《森林之路》的主角——一對小鹿母子在螢幕上出現，推著一輛鐵路手搖車穿過一片金色平原。
《森林之路》的爆火引起了業內人士和玩家的廣泛關注，但它的開發者還沒有準備好如何去面對這一切
在那場宣傳活動當中，譚的推特賬號已經被陌生人發來的訊息所淹沒。在網際網路上，觀看直播的許多玩家對其美術風格讚不絕口。譚介紹說，《森林之路》的畫風受到了吉卜力動畫電影《幽靈公主》和《千與千尋》的啟發。譚在手機上讀著人們發來的訊息，那一刻他不再感到緊張，卻因為激動而全身顫抖。
《森林之路》講述了小動物在荒蕪世界中穿行的故事，迅速引起了人們的共鳴。在預告片的結尾，譚立下了一個承諾：“2020年問世……這一次是真的。”
如今，5年多過去了，《森林之路》仍未釋出。距離最初構思這款遊戲也已經過去9年，由於時間太漫長，就連最堅定的支持者們也開始猜測或許已經徹底“爛尾”。但譚強調，自己不會半途而廢，只不過在開發的旅途中，有段時間他迷失了方向。
“那是個幌子”
譚出生於澳大利亞，童年時在墨爾本的公共住宅大樓裡生活。1994年父母從越南移民到澳大利亞，隨後生下了他的哥哥。譚的父親康龍（Khuong）向他講述過自己年輕時的悲慘往事：他曾在戰爭期間被關押，後來成功越獄，還在難民船上遭遇海盜襲擊，僥倖逃生。
然而在譚童年的大部分時間裡，父親因患糖尿病不得不經常去醫院接受透析和手術。譚被《Limbo》《風之旅人》等獨立遊戲深深吸引，那種沉鬱風格會引人深思，既讓玩家體會孤獨的感覺，又觸及了友誼、希望等主題。
譚在年齡很小時就自己設計遊戲。2009年左右，年僅10歲的他使用Adobe Flash和RPG Maker製作了一個充滿笑話和表情包的個人專案，逗得朋友開懷大笑。那些遊戲體量極小，花幾個小時就能完成，玩家也只要幾分鐘就能通關。
譚在高中時選修了創意產業相關課程，不過他把大部分時間都花在了遊戲開發而非課堂作業上
隨著時間推移，譚轉而使用更先進的Unity引擎，創作概念變得越來越宏大，不過他仍然對玩梗樂此不疲。2014年，譚為《Modern Bugfare 2: The Desolation of Seinfeld》開發了一款續作，靈感來源於動畫喜劇電影《蜜蜂總動員》和一部荒誕的Tumblr網路漫畫。“那是一款流程大約2小時的RPG，你扮演傑瑞·宋飛配音的那隻蜜蜂，試圖恢復自己的人類身體。”
當時，譚在Reddit社群釋出了兩張遊戲截圖：一隻皺著眉頭的胖蜜蜂在陽光明媚的小屋裡盤旋。許多網友紛紛稱讚他的作品並提出了改進建議，一些人不無羨慕地表示，譚的搞笑遊戲看起來比他們的嚴肅作品更好。
遊戲工作室Owlchemy Labs的創始人阿萊克斯·施瓦茨（Alex Schwartz）也非常欣賞譚的才華。他認為譚的作品“充滿美感”，3D建模“美麗而柔和”，這正是Owlchemy想要的風格，並向譚伸出了橄欖枝，邀請他為一個遊戲原型構建3D模型。那年譚15歲，正在唸高三，他的母親不得不幫他簽署僱傭合同。
為Owlchemy工作期間，譚繼續創作自己的作品，偶爾會在DeviantArt和Reddit上釋出截圖。某天夜裡，他夢見一隻鹿站在一個巨大的機器人面前，次日醒來後立即畫出草圖，隨後嘗試用開發工具重現夢境中的畫面。
2015年底，譚在Reddit的“虛幻”引擎子版塊分享了幾張截圖，畫面中一隻鹿似乎站在某棟被廢棄的建築裡。植物在瓷磚縫隙裡生長出來，鹿好奇地望向螢幕外，看上去有些害怕。
在被遺棄的未知世界中，兩隻鹿的回家之旅
英國遊戲工作室Hello Games創始人、科幻生存遊戲《無人深空》主創西恩·穆雷（Sean Murray）在推特上轉發了譚的作品，使其獲得了更廣泛的傳播。沒過多久，那幾張截圖的瀏覽量就超過100萬，遊戲媒體Polygon還為他撰寫了一篇人物特寫，譚的想法正式被大眾所知曉。譚的父母一直很支援他，卻從來沒想過會引起如此巨大的轟動。
但在那時候，《森林之路》還根本不是一款電子遊戲，16歲的他只創作了一批經過精美渲染的圖片……“那只是個幌子。”譚承認，“看上去可能有模有樣，其實什麼都不是。”《森林之路》當時沒有任何故事情節，或者能夠持續吸引玩家的地方，只有一個基本設定：玩家需要引導一隻鹿穿越一個沒有人煙的世界，並在這個過程中用鹿角捕捉光線來解謎。
然而，譚需要付出巨大努力才能將圖片變成一款真正的電子遊戲。“當時我太無知了，完全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做多少工作。”
在遊戲行業，許多剛入行的新人會在大型工作室擔任某個具體職位，為遊戲開發做出貢獻。如果看看“使命召喚”或“塞爾達傳說”系列的製作組名單，你會看到設計、美術、音樂和測試等板塊列出了數百人的名字。
作為一名獨立開發者，譚必須自己掌握和運用各種專業技能，這是他所面臨的最大挑戰。他既是《森林之路》的美術，又得兼任編劇和程式設計師，為學習新技能耗費了大量時間。獨立開發者埃裡克·巴隆尼（Eric Barone）花了4年多才獨自完成了《星露穀物語》，今年爆火的獨立遊戲《動物井》的開發週期更達到了漫長的7年。
施瓦茨指出，譚採用了非傳統的方法來設計《森林之路》——先設計美術而非玩法。當譚離開Owlchemy後，施瓦茨經常給他提供建議，對他為遊戲所制定的研發時間表感到非常驚訝。“每次和他談話時都會告訴我：‘還有大約1年就完工了。’”
距離譚在Reddit上釋出遊戲的第一張截圖，已經過去了9年時間
“感受奇蹟”
2019年，《森林之路》的預告片在播出後引起轟動，但這反而加深了譚對遊戲質量的懷疑。他希望《森林之路》能夠帶給玩家與《風之旅人》類似的感受，想讓所有人的身上都起雞皮疙瘩，卻不知道該怎麼做。後來譚意識到，他正在試圖取悅所有人。“我感覺內心沒有任何真實的東西，我不知道該怎麼寫劇本，也不知道自己想要表達什麼。”
在開發遊戲的同時，譚也在成長。2019年初，為《森林之路》製作預告片時，他的父親失去了一條腿。那時，他的父母已經分居。接受截肢手術後，父親需要花時間適應輪椅和假肢，有一天卻意外地在公寓裡摔倒，不幸去世。時至今日，譚談及父親死亡時仍感到難以置信：“有時覺得簡直可笑，要知道，他（父親）在海盜的手裡都活了下來！”
自從《森林之路》的早期截圖在Reddit引發巨大關注以來，譚的事業看起來一直順風順水。《堡壘之夜》的開發商Epic Games為他提供了一筆資助，微軟的獨立遊戲開發者計劃給了他更多資源。他甚至還開始了一段新戀情。
然而，在父親和一位朋友去世後，譚的心理近乎崩潰，擔心自己隨時可能突然離世，甚至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完成遊戲的製作。在承受情緒風暴的同時，他開始思考自己希望透過遊戲傳達怎樣的資訊。2020年，他一邊看著父親的照片，一邊為《森林之路》編寫了完整的故事。
譚無論選擇哪條道路，最終目標都是一樣的，他想靠製作遊戲來謀生
在照片中，譚記不清父親手裡究竟拿著什麼，可能是一臺老式CRT顯示器，一瓶啤酒或者其他物件。每當回憶起與父親相處的時光時，他感覺就像在做夢。無論如何，照片中的父親面帶微笑，他激發了譚的傷感，並意識到自己與父親的親密關係，同時學會了欣賞人們在生活中覺得毫不起眼的物品。“這些東西看似簡單，卻與你想象中最珍貴的事物一樣令人滿足。”
在《森林之路》中，人類居住過的舊世界的遺蹟隨處可見。譚把檯燈、翻蓋手機以及老式顯示器等物品設計成重點符號，使它們成為玩家旅途中重要的一部分。他希望當玩家遇到這些物品時，能夠體會到小鹿的驚訝和敬畏感。
與此同時，譚的性格也經歷了巨大變化。十幾歲時的他喜歡諷刺、玩梗，而隨著年齡增長，他逐漸變得成熟，不再像以前那樣尖銳，卻依然保留了早期遊戲裡俏皮、蠢萌的特質。譚不再是當初那個玩梗少年，開始向更多人展示自己的真誠。
譚說他沒興趣創作諷刺或憂鬱的遊戲，只對快樂感興趣。“我曾努力創造一種充滿藝術性、引人深思，與《風之旅人》類似的體驗，但最後還是決定做自己真正擅長的事情。在我看來，這樣做更真實，更有意義。”他希望專注於為玩家提供“以動物身份穿越世界”的獨特體驗。
遊戲配樂的變化也凸顯了這種轉變。艾維與蘇拉蘇（Aivi & Surasshu）曾為電視動畫《宇宙小子》創作配樂，他倆為《森林之路》創作的早期配樂整體基調壓抑、陰鬱，令聽眾傷感。“隨著時間推移，遊戲和音樂都變得更加輕快了。”艾維說。
《森林之路》，即將推出
譚已經三次公佈《森林之路》的發售日期——2019、2020和2023年（“拉鉤發誓”）——但遊戲都沒有如期發售，這導致許多玩家感到失望。幸運的是，微軟一直在為譚提供支援。Xbox獨立遊戲合作專案總經理克里斯·查拉（Chris Charla）表示，他們理解獨立工作室常常出於各種原因不得不延期釋出遊戲。“開發者已經給自己施加了足夠大的壓力，對於他們決定在什麼時候釋出，我們不想幹預。”
從某種意義上說，《森林之路》的開發之旅讓譚帶回了最初的起點。與十幾歲時在臥室裡鼓搗的專案類似，他正在製作一款充滿個人風格的遊戲，這並不意味著缺乏真誠。“《森林之路》關乎關懷、奇趣感，以及以動物視角發現這個世界的感受。”譚不再試圖模仿其他人的作品，《森林之路》已經真正成熟了。
那麼，我們究竟什麼時候才能玩到《森林之路》？譚說最近已經構思了結局，正在與發行商討論可能的發售視窗。只不過這一次，他不會急於敲定最終的發售日期。
本文編譯自：nytimes.com
原文標題：《He Made a Game About a Joyous Journey. He Also Got a Bit Lost.》
原作者：Jackson Rya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