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王府井喜悅購物中心
大部分人是從2024年9月開始見到“大爺”的。大爺在一個時間段裡頻繁地出現,崇文門新世界二期、王府井喜悅、嘻番裡、北投,在這些商場的負一或負二層,都有可能隨機遇到。這些地方有一種氛圍上的相似,比如嘈雜的日語歌,新興的谷店,轉角處的一大塊空地上,總有人在跳宅舞;往裡走,很可能有各色遊戲街機,打扮成動漫角色、頭髮和服裝都很鮮豔的少年少女們擠滿了整個空間;還有一長串穀子地攤。
大爺就在這些場景裡出現,他頭髮花白,看上去大概有60歲。
大爺不跳宅舞、不出Cos,也不玩街機,他只買“穀子”——印有動漫角色的周邊,馬口鐵徽章、亞克力立牌、鐳射票、明信片之類小玩意兒。購買過程精挑細選:微微低著頭、皺著眉,一枚一枚把攤位上所有東西都拿起來,很認真地看,這個過程的持續時間很長,但他不覺得有任何尷尬。這些地攤都不大,攤主全是熟人,次數多了,難免對他印象深刻。
大爺是來買谷的,但是隻買和“小提琴”有關的穀子。這個說法不算非常嚴謹,因為此後陸續有一些傳言,“大提琴的穀子大爺也會買”“只要有樂器,大爺就會買”。有人在群裡半開玩笑地問:“我下次把真的小提琴拿來,不知道大爺收不收?”
傳言越來越多。有人說:“大爺其實和我們一樣,只不過他是小提琴‘激推’(非常熱情地喜歡、推薦某樣事物),人家推的是小提琴,角色是附帶的。”也有人猜測,大爺自己就會拉小提琴,可能是退休的小提琴老師。
元旦過後的第一個週末,我來到王府井喜悅購物中心。室外很冷,但商場內部有些悶熱,尤其是B2層,人太多了,《蛋仔派對》的打卡線下活動點位、《第五人格》周邊快閃店,還有非常多的穀子店,以及漫庫、潮玩星球、次元Go之類的店鋪,連店門口的等比人形紙立牌都十分擁擠。
購物中心的穀子地攤很顯眼,但面積十分狹小,一些桌子拼在一起,擺成幾排。因為顧客太多,必須擠進去才能看到攤位上擺著什麼,說話也要提高音量。攤主們大部分很沉默,一副“請自便”的態度,少部分人會在提到某個IP、某個角色時非常熱情,拉著你聊起劇情來。
王府井喜悅擺攤的地方
我向幾位攤主問起“買谷大爺”的事情,幾乎所有人都知道他。大家對他的評價非常好——接近好奇、善意和喜愛的混合。他們告訴我,大爺的外貌“非常文雅”,衣著乾淨簡樸,戴眼鏡,白髮也梳得很齊整;大爺對待穀子十分“溫柔”,輕拿輕放,不會造成磕碰或損傷,從態度來說是讓人喜歡的買家。
當天,我又去了北京著名的“二次元”聚集地,嘻番裡和北投購物公園。同樣,穀子地攤區的大部分人也都知道大爺,攤主們——大部分是年輕女孩——很密切地談論著他,一些攤主群裡也經常會提起他,“大爺今天上午在喜悅,下午估計該去崇文門了”。
據說大爺很少跑空。這幾片的穀子地攤大部分為自發報名,說是攤主,很多其實是個人賣家,來賣些盲抽、或者被捆綁銷售的多餘產物,因此,集會的時間會偶爾發生變化,但大爺好像總是來得很準確,“聽說他其實認識這邊商場的管理員”。
據說大爺買東西非常爽快,從不砍價,只看穀子上有沒有小提琴或樂器。有人說,大爺曾經一擲千金,買下某款“稀有谷”——《排球少年》某個角色的“音樂會閃吧唧”,單價就要幾百塊。群裡嘖嘖稱奇,“好羨慕,這種退休北京大爺,正是有錢有閒、最適合吃谷的年紀”。
有人說,大爺逛攤時手裡會拿著“小提琴”,有人反駁,那並不是小提琴,而是一個木塊一樣的、小提琴形狀的東西,被盤到油光水滑,總之很有格調。大家普遍認為:“大爺自己應該是會拉小提琴的。”
但是,據說,到現在,大爺有半個月沒來了。
2、尋找大爺
我告訴攤主們,我想找大爺。大部分攤主的態度有點遊移:大爺很神秘,也有些距離感,哪怕在攤位上買了東西,也不太敢和他多說話,雖然她們都覺得大爺很有意思。
一位攤主告訴我:“這裡不僅有大爺,還有‘大媽’呢。”她說,前一段時間,也有一位中年女性經常出現,五六十歲的樣子,同樣在攤位上挑挑揀揀,買些“漂亮的、好看的、便宜的穀子”。
“可能是買著玩吧。”她說,“感覺她不認識那些(角色),有段時間來得很頻繁,最近也消失了。”
一位個子高挑、穿黑色衛衣的攤主表示期待:“我想大爺家裡一定有特別多小提琴谷,我們都想看看他的收藏。要是你能找到他就太好了。”我提議和她交換聯絡方式,她卻拒絕了:“算了……我這裡沒有小提琴有關的谷,也沒有更多能告訴你的了。”旁邊的攤主詢問:“什麼大爺?”她說:“大爺你不知道嗎?”於是講起故事來。
喜悅的攤位
在我遇到的攤主裡,唯一態度不同的是夏夏。當天她Cos成《未定事件簿》裡的角色“夏彥”,戴著美瞳、假睫毛,塗了很白很平整的粉底,似乎還墊了內增高,人很清瘦,給人的感覺像是未成年或者剛剛成年。“平時我來這兒要麼穿Lolita,要麼出Cos。都差不多,我只穿這兩種出門,不然不習慣。”她告訴我。
夏夏很熱情,但當我表示希望找到大爺後,她的語氣忽然緊繃起來。“我見過他。你是想找他嗎?我不知道你找他幹什麼,但是那就是很普通一個大爺。”那種語氣接近於不快甚至厭惡,“我不知道為什麼大家對大爺那麼……”
“他來過我的攤,但是沒有買過東西,我沒有和小提琴有關的穀子。他還和我旁邊的一個攤主講過價。我們和他說過話,他都不回答,或者就說一兩句,應該是耳背。所以你就算找他,和他也說不了幾句話的。”她盯著我的眼睛,一連說了好幾句。
她說:“說實話,其實只是一個大爺而已。我覺得你就算找到他,也沒什麼故事。”
3、魚塊和VV
我在崇文門新世界百貨一帶打聽。這裡老商場的氣息十分強烈,新世界一期進門是泛黃色的瓷磚,緊挨著大門的化妝品櫃檯裝潢並不時尚,整體有點兒冷落。過去這裡的頂樓有一家規模巨大的街機廳,但現在早已關停。
新街機廳建在新世界二期的地下,和新興的谷店、穀子地攤們聚在一起,規模也稱不上很大。二期的地下要熱鬧一些,佈局依然古早,但因為很多谷店是新開業的,所以也顯得新鮮、時髦。最裡面的一家店面,門口放了兩個“恭喜開業”的花籃。
1月11日下午,我在這裡遇到魚塊和VV。魚塊已經工作,VV在讀大學。她們坐在整片攤位的第一個位置,面前擺放的都是《名偵探柯南》相關的谷。VV可能是所有攤主裡唯一有大爺聯絡方式的人——去年9月21日,她們在擺攤時遇到了大爺。
“哇,我開始以為他是住附近的老人家,來遛彎兒的,結果不是。”魚塊說,“他是真的在看穀子,一個一個看,卡冊每頁都翻。我很震驚,可能他就是想收集二次元相關的、樂器相關的谷。”
“大爺只買小提琴的谷嗎?”我問。
“不是。主要是小提琴,但有時也會買鋼琴的,其他樂器的。”魚塊說,“那天大爺在她(VV)那兒買了一個安室透拉小提琴的谷。後來我發現,我去西單、去王府井,大爺都有機率‘掉落’。”
VV把大爺的聯絡方式給了我。“安室透這個穀子是一套的,每個角色都拿著樂器。大爺問我還有沒有別的,我說家裡好像還有,就加了大爺的微信,說找到了聯絡他。”回家後,VV翻了幾遍也沒找到,她有點不好意思,因此沒再和大爺說過話。
“大爺好久沒來了,我們都有點擔心他,不知道他是怎麼了。”魚塊說。
我檢視大爺的微信賬號資訊。他的微信名叫“情訂奇緣”,微信頭像也是小提琴——玉石質地的雕刻品,小提琴把上落著蝴蝶,做工和色澤都很美,應該是取材於小提琴協奏曲《梁祝》。
我告別她們不久,魚塊忽然緊張地給我打電話:“我忽然想起來,你不是要寫東西嗎?我還有個人可以介紹給你。”我折返回去,魚塊給我介紹了“雪姨”。
4、雪姨
當天的所有攤位中,“雪姨”的攤位是最高的,十分顯眼,白色的鐵絲置物架,密密麻麻掛滿各種穀子,品類也和其他攤位上有相當大的不同——其他攤位更多是經典的、時下流行的動漫IP和熱門遊戲的穀子,雪姨的攤位屬性則由很多少女樂隊番、稍冷門的宅系動漫以及Galgame構成。
“她也是這裡的老攤主了,估計見過大爺。”魚塊說,“她好像是幫兒子在這裡賣谷。”
不僅是攤位佈置,雪姨本人也十分顯眼。她今年60歲,精神非常好,脊背筆直,短髮,不和人搭話的時候神情有點嚴厲,但說話的時候聲音很熱情,每個字都流暢、快速地從喉嚨裡跳出來。
“我見過呀,大爺嘛。但是我這裡沒有小提琴的谷,他來過好多次呢,後來每次他來我就和他說‘你別翻啦,我這兒沒有’,他就走了。”雪姨對我說。
雪姨有幾個社交媒體賬號,一個叫“雪片飛兒”,還有一個叫“千戀萬花”,頭像是《Fate/Grand Order》中的水妃摩根。她的攤位上,男孩來得更多,很多時候伴隨著一種驚訝:“竟然能線上下看到賣這個的。”這種驚訝總是讓雪姨有點得意,她知道自己賣的東西要比其他人的少見。
雪姨攤位上的穀子
雪姨告訴我,她確實是幫兒子賣谷,兒子在日本讀書,每次回家都成箱地帶穀子回來,讓她幫忙賣。剛開始,她盤點了好幾個晚上,整理得心煩,後來線上下襬起地攤,才慢慢發現樂趣來。
“我兒子開始和我說這些是‘旮旯Game’,我想,那是什麼玩意兒呀?後來才知道是什麼意思。”雪姨笑眯眯地說,“我這邊賣的都是‘男性向’,我兒子的‘老婆’們;那些女孩子賣的是‘女性向’,是她們的‘老公’們。”
她滔滔不絕:“我發現這些喜歡二次元的孩子們,都特別單純,特別可愛。我覺得可能是因為這些東西、因為我兒子,我才和他們結緣的吧。你想想,要不然,我不可能和這麼小的孩子們這麼長時間地接觸呀!還有好多初中的,十幾歲的寶寶,也會和我聊天。”
雪姨告訴我一個秘密:大爺之所以能次次不跑空,其實是跟著她來的。
“因為後來我拉了群,每次上新出攤什麼的就在群裡說。我也讓大爺進群了,所以其實我一出攤,他就知道,基本我來他都會跟著來。”她看起來又有一種得意的神采,“大家都想:大爺怎麼知道出攤的?其實是因為我。”
“可我忘了他具體是哪個賬號了,不能告訴你了,不好意思啊。”她又補充。
“我們群裡可有意思了。我跟孩子們之間呢,好像沒有太多代溝。他們都說我很開明,因為我不會催他們問有沒有找工作、什麼時候結婚。”雪姨說。這時候,有一個男孩跑過來分給她一塊炸雞,她說“哎呀謝謝老師”,然後對我說:“你看,他們都可喜歡我了,他們都對我特別好。”
雪姨又講了一會兒關於孩子們的話題,她總是重複地說那些孩子“很可愛、真的很可愛”。在群裡,她有時候會叫他們“寶寶”。
“就是有時候太給我上價值了……他們總對我說‘阿姨,你太偉大了,你兒子好幸福啊’。我說哎呦,每個母親都很偉大呀。他們說,不是這樣的,阿姨,很多媽媽不支援孩子玩這些的,你太偉大了。”她說,我很難辨別出這個語氣的具體感情。
“(買谷)這種東西,我覺得它是一種精神消費,它有成癮性。”雪姨對我說,“其實年輕人都有,你說誰沒年輕過呀?年輕時,我們都有自己的愛好,你有錢了,肯定想追求自己的愛好呀。現在這年齡,我都覺得我慾望特別少了,但和他們在一起,還是覺得開心。”
5、找到大爺
1月12日下午,臨近5點,我找到“稻子”,她是最早在網上發帖說“北京穀子地攤有一位大爺”的人。稻子告訴我,崇文門是從2024年的夏天開始出現穀子地攤的,秋天的時候,她第一次來這邊擺攤,和攤主們熟悉起來後,有人聊天時說:“大爺今天來了。”她很困惑:“大爺?是什麼暗號嗎?”
稻子發的帖子
“後來我自己也遇到大爺了。原來真的是一位大爺。”稻子說,“然後我也在群裡說,我看到大爺了!”
大爺應該是有一條固定的路線,上午在嘻番裡、北投,下午就會出現在崇文門,他似乎習慣連著兩三個地點一起逛。次數多了,稻子和攤主們討論起來:“大爺真的有認真收集資訊。”“大爺今天去哪啦?”“你看,大爺還是忠實新世界的。”“昨天沒蹲到大爺,好桑(傷)心。”
稻子也喜歡崇文門的氛圍,攤位附近有一家甜甜圈店,多買打折,攤主們總是在群裡拼單;臨近期末,客人流量少,有攤主在群裡人張羅著打“Uno”牌;她現在一起看攤的朋友也是之前買谷面交時認識的,這些感覺都很好。“我們吃穀人的友情很簡單。”
稻子對大爺有一種親切感:“我覺得大爺為人很好,有的中老年人可能看不上這種二次元文化,可能會覺得二次元的這些東西有點奇怪,但是大爺是真的認真在看攤。”她翻看手機相簿,找到一張其他人偷拍的大爺照片給我看。照片裡,大爺正拿起幾張拍立得端詳,神色確實非常專注,外貌也很符合其他攤主描述的“文雅”。
其他攤主偷拍的大爺照片
“我還遇到過一個阿姨——或者說奶奶?比大爺看起來年輕一點。她用過我這裡的‘吧唧機’自己畫了《銀魂》和《家庭教師》裡的兩個角色,做了兩個吧唧帶走了。”稻子把圖片找給我,“畫得還很好。”
“奶奶”畫的高杉和Reborn
“不過年紀比較大、自己來逛的人,我也就遇到他們兩個了。”她又說,“大爺買東西應該不講價吧?之前不是說有一個很貴的音樂會谷,他都買了。”
“你找到大爺了嗎?”稻子問我。
我搖頭,距離申請新增大爺的微信好友過去了16個小時,大爺透過了我的好友請求,但是一言不發。稻子笑了一下,說:“可能大爺比較‘高冷’。”
我不太確定我最後能否見到大爺,但我已經知道,有一些關於他的傳言是錯誤或矛盾的。稻子說大爺從不講價,但VV告訴我,大爺第一次從她那裡買谷的時候,就把價格從30塊講到了25塊;魚塊說大爺會買所有和樂器相關的穀子,但稻子強調,大爺只買小提琴的。
就像所有傳說一樣,人們在大爺身上新增了許多幻想色彩。他們在講述故事的時候,總會自覺或不自覺地忽略或加入一些元素,加入的元素往往又揭示出講述者心中的傾向或願望。某種意義上,“大爺”或許和這個圈子相互需要——對很多人來說,一個60歲的、願意專注認真買谷的大爺,會意味著長輩或者主流人群對“谷圈”的一種認可和平視嗎?
我又聯絡上一位攤主,傳言中賣給大爺那枚“大幾百塊錢的《排球少年》音樂會谷”的當事人。“不是的呀。”她說,“我知道這個傳言是怎麼產生的,但我只是拿出來給大爺看了看,那個吧唧上不僅沒有小提琴,連樂器都沒有,他肯定不要。”
晚上8點,新世界二期商場臨近打烊。我走到街機廳附近。幾番裝置更新,這裡大部分格鬥遊戲的街機都被換成了捕魚機。幾位大哥、阿姨和大爺坐在機子前,頭髮微微花白,我不太擅長憑外表猜測年齡,但他們看上去應該有50歲左右,甚至更高。每個人面前都有整整一筐遊戲幣,搖晃捕魚機的時候,他們的表情幾乎是兇狠的。
就在這時候,“情訂奇緣”——大爺終於在微信裡對我說話了:“你也對穀子喜歡對嗎?”
大爺不打標點符號,不斷句:“我喜歡的目前來說沒有第二人我只是個人愛好”。
我問:“您為什麼會有這個愛好?”
大爺說:“每個人都有不同的愛好我的愛好不能跟別人一樣。”不久後,他又發來訊息:“目前我手裡有小提琴微(徽)章20個左右再有要是大家全喜歡同一樣的穀子那就沒什麼意思了。”
6、李志浩的故事
李志浩今年61歲,剛退休不久。他住在天橋商場附近,喜歡騎車出門,對王府井喜悅購物中心一帶很熟悉。2023年12月30日,喜悅正式開業,開業第一天舉辦了慶典,有街舞秀開場,還有人舞獅。當時李志浩就在現場,人很多、很擠。到現在,他估計自己已經去了超過100次喜悅了。
去喜悅那麼多次是為了什麼?他不太說得清。不過,喜悅的B2層年輕人很多,李志浩在其中觀察,有的男孩女孩會聚在一塊空地跳舞,很多人頭髮是彩色的,穿著很誇張的裙子,他慢慢知道這叫“隨機舞蹈”,或者“Cosplay”。某一天,他發現喜悅出現了“地攤”——不過貨物不擺在地上,而是在桌子上,桌面蓋著黑色的絨布,上面是徽章、賀卡、毛絨玩具之類的東西。很快,李志浩又瞭解了,這叫“穀子”。
不在地上擺很好。李志浩喜歡逛攤,但是他年紀大了,腰彎不下去,桌子的高度剛好。他逛攤一般是為了買點和小提琴相關東西,比如鑰匙扣。他隨身帶著的包上就有一個,左邊是的小像,右邊是一把金屬小提琴。
李志浩的“莫扎特”鑰匙扣
李志浩很喜歡小提琴,也喜歡古典音樂,比如莫扎特、貝多芬。但身邊的人——和他一樣工作的拉貨司機、年紀差不多的老頭子——總是用很奇怪的表情看他:你為什麼喜歡這個?李志浩搖搖頭,懶得和他們講,“有的人,唉喲,沒有樂感,聽不懂,費勁兒”。
但李志浩也不會拉小提琴。小時候沒有條件,長大後覺得可能也差了點天賦,這是他“生命中的遺憾”。但不妨礙他覺得自己有點兒特殊:身邊的很多人、很多商店裡賣的東西、很多流行音樂,都千篇一律,沒什麼新鮮的。
除了古典樂,李志浩的愛好是買提琴相關的物件,只有小提琴和大提琴,沒有其他。他有幾份很得意的收藏品——一個小提琴琴身樣式的錢夾,價格接近200塊錢,挺貴,但很值得;還有一個大提琴防滑墊,他特意從樂器店買回來,拆掉了用於固定的膠皮部分,成了一款特別的木質手把件。
李志浩不喜歡網購,雖然會用購物軟體,但他覺得網購沒有那種“尋寶”的感覺,在地攤上逛、在商店裡找,買到什麼和小提琴有關的東西,感受是不一樣的,讓他覺得“不白來一趟”。可惜小提琴太少見了,他去過幾次潘家園,一無所獲——潘家園也是千篇一律。
於是他開始逛穀子地攤,雖然也不太好找到,但比之前好點兒。李志浩有心理預期:如果太容易找到,反而不夠珍貴。某天他買到一枚徽章,粉色頭髮的女人在低頭拉小提琴,似乎叫什麼“卡夫卡”。他最喜歡的收藏是一張某個角色在拉小提琴的明信片,“紙製品特別少見”。不過,李志浩買過最貴的穀子,價格也不超過30塊錢。
李志浩的一部分收藏
2024年9月,某個週末,他又來逛攤,在一家穀子門店前看到了一個立牌——《名偵探柯南》裡“柯南”的立牌,他知道這部“動畫片”,柯南昂著頭,拉著大提琴。
李志浩在一個女孩的攤位上又找到了一枚《名偵探柯南》的穀子,不過不是柯南,是另一個角色在拉小提琴,他問那個女孩:有沒有拉大提琴的柯南?湊個套。女孩誤以為他要買整套的系列谷,兩個人加了微信,再沒說過話。
李志浩的收藏日益增加。他把徽章裝在相簿裡,偶爾翻翻,家裡也沒人感興趣。穀子地攤逛多了,他更懂行,明白“徽章”是用馬口鐵做的,一層塑膠膜、一層紙片,用機器就能壓出來。他看到有人在攤位上用一個不大的機器做過。
他還發現,有一些小孩子,也許剛放學,是偷偷來買的。他們用現金付錢,拿到穀子後立刻放進書包裡,神情很緊張,離開的腳步也很快。
李志浩認為自己對此沒什麼感觸,不過他又想,如果自己的女兒、孫女喜歡這些,他是不會管的。雖然他還沒有孫女,倒是有一位90多歲的母親,需要他經常照顧,每次逛攤他緊趕慢趕,都要按時回家。
但是,似乎真的沒什麼人喜歡小提琴或者古典樂。每次逛攤,他都特意拿著那個鑰匙扣、拿著那個防滑墊,卻很少有人問他,或者願意和他聊聊小提琴。有一次,在公交車上,兩個年輕女孩問他:“您手上盤的這是什麼呀?沒見過呢。”他回答了,對話就結束了。
為什麼要和別人不一樣?其實也不是不一樣,只是古典樂可能確實是個小眾愛好,很多人就是不喜歡音樂——也許年輕人也不喜歡?李志浩又想到身邊的朋友,他們都喜歡打麻將、抽菸、喝酒、下棋,和自己“不是一路人嘛”。
逛谷攤的時候,他能感覺到別人看他的眼神很奇怪。有人問:“您是自己買還是給孩子買?”他想對方的潛臺詞是:“您這歲數不可能喜歡這個。”還有一次,一個女孩問他:“大爺您多大了呀?”李志浩反問:“你看我像多大?”女孩說:“85歲。”
7、尾聲
1月13日下午,我和大爺——或者說,李志浩——在崇文門新世界百貨二期的地下見面。這天是週一,沒有攤主出攤,塑膠椅子被倒放在用於擺攤的桌子上,桌子上覆蓋一塊紅布。李志浩扎著一條紅色的圍巾,頭髮花白,有點亂,也有點稀疏。他對我講了上面的故事,還有更多其他的,聽起來有點像胡鬧和玩笑的、有關音樂的故事,比如,北京曾經有人出價50萬要買一首歌。
“買誰的歌?”我問。
“誰的都行。”李志浩說。
“誰買?”
“哎呀,我忘了。但是有人說‘我行,我能寫一百首歌’。”李志浩說,“結果(那人)寫了一百首,沒一首好聽的,水平不行!”然後他又講了一個關於李宗盛的故事,一個關於趙傳的故事,並且稱讚了很久《我很醜,可我很溫柔》。關於古典樂,他沒有怎麼展開談。說話時,他一直在摩挲著手裡的大提琴防滑墊。
李志浩的大提琴防滑墊
我說:“為什麼您好長一段時間沒來了?”
李志浩說:“就是有點累,想歇一會兒。而且我已經買得差不多了。”但他又說,新世界再有擺攤,他會去的。“就是不知道以後還能不能擺。”他說,然後講了一些有關商場管理員的八卦,“聽多了,肯定都知道呀。”
李志浩又說,前段時間他去了一個漫展,現場買門票花了80塊錢——比網上買貴10塊錢——進去逛了一圈,很快就走了。“裡面很多穿得很好看的年輕人呀,他們也跳舞和放音樂,二次元文化嘛,流行音樂。但是我要回去照顧我媽,不能待太久,不過還是買了一個小提琴的(谷)。”
他又說:“這些徽章都是賣這些角色,年輕人喜歡,你看‘柯南’多少年了,40年吧?好像西單大悅城那邊辦了一個柯南40週年展,一直辦到10月份呢。我計劃去看看柯南拉小提琴。”
我說:“可是柯南不一定會拉小提琴呀?”
“但是有那個什麼呀,有那個圖片和物品對吧?”李志浩說,“我覺得我也有義務去看看。”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人物均為化名。題圖由Whisk根據穀子地攤的素材建立,其中的人物、場景並非真實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