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包袱一把傘,跑到湖南當老闆。”
作者: 艾公子
來源:最愛歷史(ID:solovehistory)
1363年,中世紀世界規模最大的一場水戰,發生在江西的鄱陽湖,史稱“鄱陽湖大戰”。
對陣的雙方,朱元璋以20萬兵力,迎戰陳友諒的60萬大軍,最終以少勝多,創造了戰爭史上的一個奇蹟。
此戰,朱元璋的勝利對中國歷史走向意義重大:不但為接下來統一江南奠定了基礎,而且為以後的北伐南征和攻滅元朝、統一全國,創造了極其有利的條件。
而鄱陽湖大戰的發生地——江西,從此納入朱元璋集團,併成為其核心勢力範圍,是朱元璋南征北戰的戰略大後方。按照軍師劉基的建議,朱元璋在打敗陳友諒之後,採取了“一心兩線”的作戰策略,“一心”即以江西、湖廣等地為根據地和中心,“兩線”則是兵分兩路,一路向北沿江蘇、山東而上,一路向南順福建、兩廣而下。
從1351年紅巾軍起義開始,長江以北地區受頻繁的戰亂影響,人口銳減,經濟凋敝。江西雖然經過鄱陽湖大戰,但一戰而定,經濟條件尚好,為朱元璋南征北戰奠定了堅實的後勤保障。後來,北伐雖然從南京出發,但軍需卻仰仗於江西。明朝進軍河南、山西和西南,都以江西為基地。
江西,也是明朝設定的第一個行省。
隨著明朝軍隊的出戰和進推,江西開始了史上第一次大規模對外移民。江西人一方面隨軍供應軍需物資,跟著朱元璋打天下,另一方面為飽受戰亂的地區帶去了生活必需品,發展成遍佈各地的商人。
史學家說,江西商幫應該是明清以來中國的第一個商幫。
▲清代 江西地圖 圖源:中國歷史地圖集
01
江西商幫(贛商),在歷史上被稱為“江右商幫”。儘管關於“中國十大商幫”仍有不同說法,但江右商幫必定榜上有名,最輝煌的時期,江右商幫與晉商、徽商鼎足而立,是帝國最具影響力的三大商幫之一。
如今的江西,論經濟實力,在中國的版圖內沒有什麼存在感。歷史上,尤其是唐宋以下,江西卻一直是中國人文最發達、經濟最繁榮的區域之一,是江南地區的核心組成部分。
安史之亂後,中國的文化和經濟重心一併開始南移。最先承接並實現崛起的南方區域,就包括江西。北人南渡,江西是非常重要的一站,而且由於歷史上江西戰亂較少,人口存量和經濟成果得到較好的儲存,歷史的機遇層層疊加,造就了江西的繁華興盛。
我們今天熟知的唐宋八大家中,有三個是江西人。江西的人文成就,一直延續到近代。特別是在明朝開國後的前100年間,江西是全國出進士最多的省份。整個明朝276年,江西籍進士總數則位列全國第二。
而文化與經濟總是相互成就,類似一枚硬幣的兩面。在江西人才輩出、文化璀璨的背面,是其經濟的高度發展。
今天的景德鎮,在唐宋隸屬於浮樑縣,當時那裡出產的瓷器和茶葉已經非常有名。手工業發展,刺激了商業興起。南宋人汪肩吾說,浮樑之民,“富則為商,巧則為工……士與工商,皆出四方以就利……其貨之大者,摘葉為茗,伐楮為紙,坯土為器,自行就荊湖吳越間,為國家利。其餘紡織布帛,負販往來,蓋其小者耳”。
到朱元璋建都南京,戰後百廢待興,江西人利用本土豐富的物產和手工業製品,開始了以利益為驅動的促進國家經濟復興的行動,俗稱“經商”“做生意”。當時,社會上就有“無江(西)不成市”的說法。連一向富饒的江蘇,自產的糧食都曾不夠本地食用,要從江西調運糧食,“三日不見贛糧船,市上就要鬧糧荒”。
在明朝四處征戰、統一中國的日子裡,江西人隨著軍隊遍佈全國,並開啟了向外移民的新徵程。
根據歷史學者方誌遠的研究,1290年(元至元二十七年),江西人口1370萬;1391年(明洪武二十四年),江西人口剩下810萬。在100年裡,銳減500多萬人,相當於減少了40%的人口。但從全國範圍看,這100年間的人口基本持平,獨獨江西人口銳減,為什麼?一個主要原因,就是人口外流,大量的江西人流向了湖廣、河南、四川和雲貴等地。
歷史上的“江西填湖廣”,主要就發生在明初。據估算,明初江西對湖南的移民,佔湖南總人口的1/4左右。在湖北,明初擁入近百萬移民,江西籍移民就佔了約70萬人。
中國歷史上的內部移民潮,雖然存在政策引導和強制性問題,背後有無數的苦難和離合,但人地比始終是第一誘因。哪裡人多地少,哪裡就是人口流出地;哪裡地廣人稀,哪裡就是人口輸入地。“江西填湖廣”就是一次典型的移民潮,人口從經濟發達區域,流向經濟落後區域。
這些江西籍移民中,大部分人都是窮苦出身,其中不少人選擇了從商。“一個包袱一把傘,跑到湖南當老闆”的民間俗語,說的就是江西商人。
所以,方誌遠說,江西商幫的興起,是流民運動的產物。
02
中國歷史上的著名商幫,興起歷程都與政治密切相關:要麼像晉商、徽商一樣貼近政治,官商聯合,獲取壟斷利益;要麼像粵商、閩商一樣對抗政治,鋌而走險,以走私貿易起家。
江西商幫的經營之道,卻另有不同。
儘管是伴隨明朝立國的整個過程而興起,但江西商幫在政治上從未與“紅頂商幫”沾邊。而且,明朝官場上,江西人是一支舉足輕重的政治力量,有“朝士半江西”的說法,然而,江西商幫也絕少傳出政商勾兌的傳聞。
江西商幫的人數之多、經營領域之多、分佈範圍之廣,在所有傳統商幫中首屈一指。對江西人來說,經商如同種地,是脫貧的一種手段。萬曆《南昌府志》說,南昌“商賈工技之流,視他邑之多,無論秦蜀齊楚閩粵,視若比鄰,浮海居夷,流落忘歸者十常四五”。崇禎《清江縣誌》也說,清江縣(今樟樹市)“俗多商賈,或棄妻子徙步數千裡,甚有家於外者,粵吳滇黔,無不至焉,其客楚尤多,窮家子自十歲以上即驅之出,雖老不休”。整個晚明,江西人的經商意識,相當濃厚,有些地方的風氣已經接近今天的全民創業氛圍。
由於是窮苦人家打拼的一種方式,江西商幫推崇草根創業,小富即安,很少出大富商。他們對政治始終保持距離,雖然善於利用政策,但絕少涉足勾結政治的特權領域,或者對抗政治的灰色領域。總體來說,江西商人是傳統中國最安分守法的商人群體——只在政策允許的範圍內做買賣。
明清兩朝,有很長的時間實行海禁政策。針對海禁政策,不同地方的人有不同的應對方法:閩、粵等沿海商人以對抗的姿態,崛起為走私海商集團;而江西商人以守法的姿態,利用本省的交通優勢,發展到贛商的歷史巔峰狀態。
明朝朝貢貿易的市舶司僅有寧波、泉州、廣州3處,而且3個市舶司分別對應固定的外貿國家。由於所謂的“倭寇之亂”,實際上最為通暢的通商口岸僅有廣州。到乾隆二十二年(1757年),清朝實行獨口通商政策,以廣州為唯一的對外通商口岸。
江西省內以鄱陽湖—贛江為中心,形成了四通八達的水路,在海運和鐵路崛起之前的五六百年間,始終處於交通核心大省的位置。在北京—大運河—長江—贛江—大庾嶺(北江)—廣州,這條長達3000公里的南北黃金水道上,流經江西境內有1000公里左右,佔到了總貿易通道的1/3。
透過水路運輸,江西商人一方面將本省景德鎮的瓷器、長江三角洲的絲綢、閩浙的茶葉等“外貿三大宗”運往廣州供出口;另一方面在帝國內部從事大規模的貿易往來,將本省的大米、木材、紙張、藥材、夏布等南調北運。
如今看起來交通相對閉塞的江西,在明清時代的人眼裡,全省都是“水上高速公路”。以木材為例,江西撫州、贛南出大木,砍伐後運入贛江,溯流而下,就能一路漂浮到鄱陽湖,經九江,入長江,一路東下轉銷江南,或入大運河運往華北。
明朝中後期至清代前期,江西商業繁榮,沿著水路形成樟樹、景德、吳城、河口四大著名商鎮。樟樹藥商與京幫、川幫,並稱全國三大藥幫。
江西商幫的影響力持續擴大。除了堪稱半個江西主場的湖廣,西南也是江西商人活動的主要地區,當時的雲貴,人稱“非江右商賈僑居之,則不成其地”。東南沿海的閩、粵兩省,江西商人是一支重要力量,尤其是福建武夷茶的加工貿易,幾乎清一色的江西人。在北方,河南官員曾經由於江西商幫勢力太大,出於地方保護主義,要求朝廷驅逐江西商人。帝都北京,按照明嘉靖時人張瀚的說法,“今天下財貨聚於京師,而半產於東南,故百工技藝之人亦多出於東南,江右為夥,浙(江)、(南)直次之,閩粵又次之”。可見,江西商幫是人數最多的。
重讀江西商幫的發展史,對比中國十大商幫的其他商幫,很容易發現江西商人獨特的氣質。在其他商幫透過壟斷貿易、特權貿易、違法貿易造就鉅商富賈的時候,只有江西人依靠合法合規的小生意,打下了一片天地。
19世紀末,德國地質學家李希霍芬到中國遊歷,他後來在書中寫到他對江西人的觀感:
江西人與鄰省的湖南人明顯不同,幾乎沒有軍事傾向,在小商業方面有很高的天分和偏愛,掌握長江中下游地區的大部分小商業。湖南人沒有商人,而軍事思想十分突出。江西則缺乏軍事精神,取而代之的是對計算的興趣和追求利益的念頭發達……
這個觀感是準確的,透過與湖南人的對比,更加彰顯了江西人的商業頭腦和商業模式。有人用“螞蟻精神”形容江西商人,也很貼切。
因為都是非壟斷行業的小本生意,江西商幫幾乎沒有出過具備全國性影響力的商業領袖。偶爾有一兩個商業巨頭,也不是在江西人最擅長的商業領域冒出頭。比如清初的李宜民、清末民初的周扶九,其實都是大鹽商,在徽商擅長的領域馳騁。
明萬曆時人謝肇淛說,天下商幫,新安(徽州)與江右(江西)是兩大幫,“然新安多富,而江右多貧者”。意思是,徽商資本雄厚,多富商大賈,而江西商人都是小本買賣,以貧困起家,資本微薄。
可以說,在前現代,江西商幫已把小商業做到了極致,但也為後來的衰落埋下了伏筆。
03
傳統的皇權體制,是自由商業活動的敵人,這決定了所有商幫的宿命都是走向衰亡,只是有的早一些,有的晚一些。
缺乏大資本支撐和壟斷特權加持的江西商幫,在時代的碾壓下,最早走上了下坡路。
明朝中後期,晉商、徽商等特權商幫強勢崛起後,就開始了對江西商幫商業地盤的爭奪。後者很快在一些商業領域“繳械投降”,比如在茶葉市場。
江西本地產茶,明代主要由江西商人經銷,而到了清初,江西傳統產茶區的浮樑茶已由徽商壟斷。福建武夷茶最早都是江西商人在主導加工和貿易,到清朝後期,武夷茶已操縱在晉商手裡。茶葉這一大宗買賣,此後幾乎不見江西商幫的身影。
但最致命的,不是國內商幫的競爭,而是時運的流逝。
鴉片戰爭以後,中國的政治、經濟格局發生了千年未有的鉅變。對江西商幫最直接的影響,是國內外貿易商道的轉換。
原來的一口通商,變成五口通商,對外開放城市口岸此後還陸續增加。江西商幫賴以崛起的南北黃金水道,變成了以長江流域為主體的東西水道。上海則取代廣州,成為中國最重要的貿易口岸,南北貨運必須取道江西的歷史,一去不復返。緊接著贛江水土流失嚴重,京杭大運河部分河段淤塞,大庾嶺商道陷入沉寂,種種不利因素疊加,使江西從全國性的交通樞紐,淪為平平無奇的內陸腹地。
水路優勢盡失之後,江西又錯失了鐵路時代。
清朝最後35年,中國修了近1萬公里鐵路,奠定了中國鐵路交通網路的基本框架。然而,江西在這波鐵路興建潮中,被徹底甩掉了。特別是京漢、粵漢鐵路開通後,南北運輸主幹線“完美”繞開江西,改走兩湖,江西在近代的交通格局中徹底被邊緣化。儘管後來修建了浙贛線,但僅從贛北穿境而過,整個贛中、贛南遠離交通線,過境貿易稀少。
至此,江西成了中國陸運(鐵路)和水運(海運)的雙重盲區。
近代以來150年,江西從全國前列的經濟發達省份,徹底衰落了。與省份的衰落同步進行的,正是江西商幫的消亡。
有時候,你不得不相信區域發展存在一定的氣運。氣運來了,天時地利人和,各種崛起要素疊加,但氣運一消失,也不是一兩種利好消失的問題,而是所有的利好都被抽走,所有的厄運都接踵而來。江西就是氣運盛衰十分明顯的一個省份,唐宋以來氣運上升,連戰爭都極少在江西打,但近代之後,氣運衰微,就遭遇了一場致命戰爭。
持續了十幾年的太平天國戰爭,給了江西,也給了江西商幫重重的一擊。
自1853年2月,太平軍從武漢沿江東下,佔領九江、湖口、彭澤開始,到1865年10月,其餘部最後退入廣東為止,在接近13年的時間裡,太平軍多次進出江西。江西成為主要戰區之一。
戰爭雙方,輪番對江西進行破壞。清軍方面,江忠源為了抵抗太平軍,曾在南昌城外實施焦土作戰策略,把城外民居燒個精光,連滕王閣都未能倖免。
根據歷史學家曹樹基的測算,1851年,太平天國戰爭剛爆發,尚未波及江西,江西人口達到2400多萬;1865年,太平天國戰爭結束,江西人口銳減為1200多萬。十餘年間,江西人口損失了一半。
在這場戰爭中,江西不幸從商家必爭之地,變成了兵家必爭之地。整個太平天國戰爭時期,江西商人成為湘軍的提款機。湘軍在江西的軍費募款(實際上是攤派),高達1.3億兩,排在全國前列。
不僅如此,沒有特權庇護的江西商人此後屢屢被當成肥豬“宰掉”。國內哪個省有戰事,他們首先想到的,就是到江西弄點錢,最高峰時甚至出現了幾省同時在江西設局勸捐的局面。時任江西巡撫劉坤一實在看不過眼,多次向朝廷上書,說江西曆經太平天國戰爭,已經全省糜爛,民力難支,浙江、安徽剛來刮過一輪了,陝甘雲貴四省又來,“凡屬殷實之家,早已精疲力竭,目下可捐之戶,殊覺無多”。再這樣捐下去,地主家也沒有餘糧了。
大約在清末,遭受重重打擊的江西商幫,從此寂寂無聞。
1920年,以鹽商起家的非典型江西商人、民國初年江南首富周扶九,90歲高齡在上海逝世。出殯的隊伍,在南京路上足足走了三個小時,上海人爭相擁到現場,以觀看這場史上最大規模的葬禮為榮。
而這,在江西人看來,更像是明清江西商幫的一個隱喻,一曲輓歌,或者一節意味悠長的尾聲罷了。
快刀財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