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心提示」
最近,蘭州警方公開徵集“8•17”影視投資詐騙案件線索,涉案總金額高達7億。投資與受騙僅一步之遙,為何電影投資變成了一場充滿危險和誘惑的金融遊戲?
作者 | 趙若慈
編輯 | 劉楊
“沒有不上當的人,就看有沒有合適的局。”
影視投資詐騙受害者蘇琳在跟“朋友”長達將近一年的聊天中,總共匯款330萬用於購買電影份額。目前,距離第一次轉賬已經過去860多天,她只追回了1%的金額。所謂的“電影投資”,背後是赤裸裸的詐騙。
蘇琳所在的“天影詐騙團伙的受害人”微信群目前有200多人,根據大家提供的資訊,她估計群裡被騙的金額已近6000萬。
1月16日,蘭州市人民檢察院、蘭州市公安局聯合釋出通告,公開徵集“8•17”影視投資詐騙案件線索。
《通告》稱:該犯罪團伙採用薦股形式吸引投資人投資股票,後誇大電影製作成本及票房預期收益,引導投資人購買電影“收益份額”實施詐騙,僅將其中少部分詐騙金額用於支付給電影出品方購買份額,剩餘款項則用於實施詐騙運營及個人揮霍。
據《紅星新聞》報道,此案受害人有2100多人,涉案金額超過7億元。
緊接著,1月22日,“多位明星參演電影涉影視投資詐騙案”話題登上熱搜。春節檔電影《熱辣滾燙》也官方微博釋出宣告,該片第一齣品方新麗傳媒集團有限公司宣告表示該公司未授權任何個人、公司、機構以該片名義對外開展任何投融資合作。
電影本是造夢的機器、是通往世界的透明窗戶,但在受害者的描述中,電影投資悄然變成一場充滿危險和誘惑的金融遊戲。
這一切是如何發生的?
1、做局與入局
在完整的影視詐騙產業鏈上,每個人都像演員一樣,分飾不同的角色。只有受害者們,像《楚門的世界》中的主角,毫不知情地走入一場布好的局。
2020年8月,張新透過招聘入職一家影視公司,職位是“電影份額銷售”。招聘軟體上,該公司給出了2萬起步的高薪。
入職前,張新透過搜尋發現,這家公司的確“投資”過不少院線電影,其中不乏《我和我的祖國》《西虹市首富》等賣座大片。公司牆上貼著一張張電影海報,除了基礎辦公設施外,還有專門的放映廳。他無論如何都想不到,這家公司從上到下都在“欺瞞”。
正式入職後,他的薪資從2萬變成了底薪3000加提成。HR表示,公司的提成是7%,其他公司只有3%,這讓張新覺得,只要努力談成大單,賺錢指日可待。
現在,張新回想入職後的種種細節,卻驚覺這都是為“詐騙”埋下的伏筆。
這家公司會為剛入職的員工進行系統的培訓,包括電影製作發行的過程、票房如何回收、如何計算電影分賬、計算分賬週期等專業性知識。
此外,經理和總監還會教員工如何判斷一個人的財力、判斷這個人對專案“咬鉤”的程度,甚至還包括在溝通的哪個階段可以釋出“飢餓營銷”的朋友圈——假裝某個專案份額快賣完了,並對客戶設定“僅他可見”。”
張新一度對自己的工作感到苦惱,一方面他覺得自己“學不來那套東西”,另一方面,他感覺“整個公司沒有其他業務,就是在微信上廣撒網聊天”。張新表示,當時公司裡有個剛畢業的女孩,被領導拉進所謂的‘電影行業資源群’,工作就是每天加一個好友,與其聊天。
直到幹滿一個月,發現公司發不下來工資時,張新和同事才察覺出異樣。月底的公司,彷彿電影場景照進現實,“我們部門還差十幾萬,能不能你湊點兒”“我倒要看看公司到底怎麼說”。領導們類似的抱怨、一些風聲時常從電梯間裡流出。
沒有聊成一個客戶,公司發不下工資,入職一個月張新就遞上辭呈。但由於公司以“蓋章”為由拿走了他的勞動合同,張新到現在也沒拿到自己3000塊的底薪。
沒多久,張新在網上看到了這家公司爆雷的訊息,慶幸自己“沒成單”“跑得快”。
如果說張新在角色扮演上還不夠入戲,那失去真金白銀的受害者接觸到的騙子們,則有著更高的職業素養。
偶然一天,蘇琳收到一條好友申請,對方的微信名是“求闕”。和印象中“雲淡風輕”“淡泊名利”這類“詐騙網名”不同,蘇琳多看了幾眼“求闕”二字,竟心生好奇。
透過好友後,對方稱“助理加錯了微信”。在閒聊中,蘇琳瞭解到對方是寧波人,退伍後下海經商,現在做汽車節能減排,也做地產開發的海外畫展。對方的言語中,有意無意透露著他在事業上的成功,生活中的隱忍和落寞。
蘇琳告訴《豹變》,那段時間,求闕幾乎每天都找她聊天,談事業,談家庭。電影版權份額投資一事,也是對方“無意”間隨口提起,稱自己有朋友在影業公司,所以會偶爾投資電影賺點“零花錢”,併發送了《少年的你》《我和我的祖國》的收益截圖。
蘇琳與求闕的聊天截圖
2021年9月,在對方的一步步誘導下,蘇琳轉賬210萬元,購買電影《上海上海》1.75%的份額。2022年10月,轉賬120萬元,再次購買1%的份額,兩次共計330萬。
蘇琳表示,款項有專人對接,合同填寫逐字仔細校對過,電影有備案資訊,轉賬是對公賬戶,而且合同註明資金轉給國企監管賬戶,無論哪個流程,看起來都是專業的投資專案。
但當她還在期待電影上映、等待票房結果時,求闕突然有一天不再回復微信。蘇琳親身經歷的這場投資騙局,第一幕落下。
2、不只是“殺豬盤”
張新對《豹變》表示,和他同一批入職的同事,大家或多或少都有些影視行業的背景。入職後領導表示要利用資源、從熟人開始推銷電影份額。
而在網路上更常見的行騙套路是類似於蘇琳遇到的:透過陌生人加微信的方式,塑造一個成功人士的人設,並透過日復一日噓寒問暖建立信任,最後用高額收益誘導投資。
此外,據《豹變》瞭解,還有一部分受害者是被拉進所謂的“股票投資管理群”,群裡會有一位“高手老師”給大家講股票市場的漲跌,然後群裡的“託”會製造氛圍,順勢丟擲“影視專案”。緊接著,這些“託”開始跟隨老師追投,普通人不知不覺就跟著購買了份額。
與交友婚戀類網路詐騙相比,以“影視投資”為名的詐騙更具有迷惑性,顯得更“高明”。
一方面,從投資到電影上映,短則幾個月,長則幾年,受騙者很難第一時間發現自己上當。蘇琳表示,第一次匯款之後,大概過了一兩週,她懷疑自己上當了,於是到當地派出所報案。
但當時警方檢視該公司的經營和流水,並沒有發現明確的問題,而且確實“有很多人把錢投進這家公司”。與此同時,她受到求闕的責怪,求闕稱“自己居然如此不被信任而感到受傷”,“公司都是對公賬戶,且有國企背書”。
“在大部分人的意識裡,詐騙不是這樣的,網路詐騙犯騙了錢就消失了,但他們有正規的影視公司營業資格,和我聯絡的他們不消失。”蘇琳說。
那次報案之後,求闕依舊每天堅持和蘇琳聊工作,聊家常,幾乎不談投資的事情,她漸漸又放下了防備。從2021年8月第一次聊天,到2022年6月發現對方消失,她與騙子的交流延續了10個月。
另一方面,很多人都對電影銀幕上出現自己投資公司的名字懷有幻想,但這些人並不瞭解影視行業,當對方擺出大量專業術語時,比如子公司、分公司、出品方、聯合出品方、分賬時間等,足以繞暈很多受害者。
張新表示:“我當時入職那家公司的資質是不能隨便給人看的,一般情況下,話術是‘我們公司下屬有一個金融託管的機構,我們跟他們股份互持,你可以看金融公司的執照’。並且當時籤合同的流程也很正規,甚至連合同的紙質看上去也十分高階。”
為了讓這場局更逼真,很多所謂的“影視公司”都有線下辦公地點,企查查、天眼查上可以搜尋到公司註冊資訊。
蘇琳發現自己上當受騙後,第一時間趕到了與她籤合同的第三樓影視科技有限公司,發現大門緊鎖。
然後她又前往該公司的總部鎮江天影影業有限公司,結果公司不僅沒人,大門上還貼著一張字條:告各位投資人,負責人心臟病發作已去世。這是蘇琳趕到現場後唯一得到的訊息,沒有找到一個影視公司的人員,他們都“消失”了。
目前,在企查查上搜索“鎮江天影影業有限公司”“第三樓影視科技有限公司”,均顯示經營異常,異常原因為“透過登記的住所或者經營場所無法聯絡”。鎮江天影共有10條自身風險,包括司法訴訟8條,監管公示2條;第三樓影視科技有限公司共有2條自身風險,關聯風險30條。
3、真假難辨
蘇琳發現自己上當受騙後,有專業的法律援助找到她。“所謂法援,用他們的方法幫大家要錢,早期會可能拿一點回來,拿回來的一點就平分或者拿30%。”這也從側面說明了,這類詐騙的影響面之廣,金額之高。
影視投資向來真假難辨,與此同時,影視公司爆雷也不是新鮮事。
2020年,品今系基金相繼陷入兌付危機,大量理財產品逾期無法兌付。品今控股大股東為陳碩罡,他同時也是國內知名的影視公司耳東影業(北京)有限公司(簡稱耳東影業)大股東。
回看耳東影業招股書,頗有資本運作的味道。其中提到“電影及連續劇的投資及製作管理絕大部分收益來自向跟投投資者轉讓若干電影及連續劇部分或全部投資權,代價為多於或等於我們的初始出資額。”
與金融市場常見的操作手法類似,這是耳東影業的主要盈利方式,但似乎離“電影製作”很遠。
目前,企查查顯示,耳東影業(北京)有限公司處於存續狀態,但其中涉及司法訴訟63件,被執行人涉案金額7,551.13萬元,經營預警2條,其中司法訴訟佔比為96.92%。
拋開正常的資本運作賺取差價的方式,回看整個影視詐騙的鏈路,有專人對接、合同專業無漏洞、電影有備案資訊、轉賬是對公賬戶、公司可查,到底是哪個環節出現了問題?
答案是“份額”。
“份額”是指透過電影版權認購進行的拆分單位。簡單來說,電影製作成本高昂,於是電影版權可能會分割成多個份額出售給不同投資者,當電影開始產生收入時,投資者會根據他們持有的份額比例獲得分紅。
蘇琳表示,她“投資”的電影真實存在,國家也確實有備案,但經過調查後,發現她對接的這家電影公司並沒有真實的電影份額,詐騙者全靠資料、合同“空手套白狼”。
除了無中生有進行詐騙,還有一種情況是利用資訊不對稱對份額進行低買高賣。簡單說,假設一個片子的成本是1億,某影視公司投資了20萬購買份額,成為“聯合出品方”,在貓眼專業版上甚至可查到聯合出品的相關資訊,但在轉讓過程中,公司卻隱瞞自己真實的份額數量,在轉讓價與初始投資成本之間賺鉅額差價。
最終結果是,這家公司透過轉讓售出的電影份額,遠遠超出了他們能夠交付的份額。從中倒賣電影份額,能夠騙取上億資金。
一個個冷冰冰的數字和案件背後,是個體的悲劇。據瞭解,蘇琳所在群裡年齡最大的受害者年齡91歲,投資了10.5萬元。蘇琳以及和她一樣的“天影系詐騙”受害者們至今仍在維權的路上,她對《豹變》表示,有的受害者將全部家底用於投資,甚至帶孩子吃頓肯德基都困難。
雖然投資和受騙僅一步之遙,但並非不可避免。
正如張新告訴《豹變》:“其實影視圈的壁壘很高,普通投資者很難接觸到真正的電影份額。”
另外,他表示,如果想要用小錢撬動大錢,起碼要在這個行業裡深耕幾年,對這個行業有足夠的瞭解。“天上不會掉餡餅,一看就賺錢的專案在很小的資本圈裡大家早就搶著投完了,落到個人頭上的幾乎沒有。”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蘇琳、張新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