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資本市場在浮沉中逐漸成熟、規範。
《繁花》大結局了。黃河路上人散盡,寶總又變回了阿寶。
靠著認購證發家的阿寶,見證了大戶室、股市大戰、強行併購、公司上市等歷史,是第一代炒股大戶的縮影。他們乘著改革的東風而起,又在股市的沉浮中逐漸隱身。
“阿寶們”功成身退,有市場發展的內在邏輯使然。從今回頭望,《繁花》提到的片刻細節,串起來的就是一部上海灘炒股大戶的沉浮史。
大戶崛起:百年一遇的暴富神話
要回答第一代炒股大戶是如何消亡的,就要來看看他們是怎樣出現的。劇中的阿寶,是靠認購證完成了財富積累。
認購證是那個年代中國股民的獨家記憶。當年,隨著上海股市逐漸火熱,想要購買股票的人越來越多,甚至出現了因排隊人數太多而踩踏的情況。混亂的秩序給管理層敲響了警鐘,主管單位決定先發認購證,憑證搖號,中籤者才具備認購指定股票的資格,中國的股票認購證應運而生。
1992年元月,認購證發行,30元一份,無限量供應,全年有效。但由於價格高昂嚇退了不少人,導致認購證銷售冷淡。
可一批早期市場參與者卻敏銳地發現了這個機會,自發成立研究小組,分地區去觀察認購證認購情況。到發行結束前一天,民間的統計結果為200萬份左右,遠低於計劃發行數量。而1992年待上市的股票非常多,認購證的平均中籤率就會很高,況且認購證還可以反覆參與搖號,再加上當時的股市行情較好,買到就是賺到,所以即使認購證成本高昂,也能夠賺錢。
最後,官方披露發放認購證的數量為207萬份。回頭看1992年,上海透過認購證搖號中籤方式向市場發行股票達46種,遠高於往年,且中籤率相當高。當年的《解放日報》的報道稱有人測算過,100張認購證在兩次搖號中的總中籤率高達60%。
這才出現劇中的場景——銷售點前萬人空巷,每個人都希望在最後時刻拿到這份入場券。阿寶當時正在安徽收國庫券,聽到訊息連夜趕回上海,抓住了最後五分鐘擠進去,買到了認購證。
1992年6月20日,《解放日報》刊登了一則《爭一張中號認購證,兩位股民對簿公堂》的故事。
四個月以後,滬市大漲,靠認購證打到的新股股價飛漲,阿寶也就成了寶總。
原萬國董事交易總監謝榮興是那個年代的親歷者。1990年,他出任萬國黃浦營業部(簡稱“黃萬國”)首任經理。他回憶說,一位浙江民營企業家就是在營業部聽了他的建議,購買了認購證,以10萬元資金入場,狂賺6000多萬元。
根據當年《解放日報》統計,當年上海買100張以上“認購證”的股民保守估計為3.5萬人,而買到1000張以上的就能算是“大戶”。
這種“暴富神話”幾乎是百年一遇。
出現這種情況,一方面是因為,中國股市還在建設早期,市場監管機制還不完善,這讓大戶們牽動股市風雨成為可能。
例如,上海股市90年代曾實行過一段時間“T+0”交易制,也就是說,任何一種股票都可以當天買進並當天賣出。這方便了大戶們在個股上快進快出,一個小時裡甚至可以買進賣出十幾筆。
另一方面,當時市場交易體量較少,容易被個人資金影響。
1990年上交所成立時,上市股票只有8只,也就是人們熟悉的“老八股”。那時市場總體體量較小,也沒有現在這麼多機構持股、大量散戶,個別大戶的資金甚至可以影響整體市場的走勢。
就以“黃萬國”來舉例。在謝榮興的多番創新舉措下,“黃萬國”一度成為中國最火爆的證券營業部,聚集了上海灘最知名的一批炒股大戶,如“三隻羊”——楊懷定(楊百萬)、楊良正、楊衛國等。巔峰時期,其一家營業部的交易量,佔中國整個證券市場交易量的50%以上。
鑑於大戶們對市場的影響力,證券營業部抓住了“商機”,開始開設“大戶室”服務。謝榮興介紹,當時大家的月收入普遍只有一兩百元,“黃萬國”的大戶室收費800元/人/月。這些大戶室一般有單獨的包間、沙發、茶水,最重要的是有單獨的價格顯示屏和報單員,報單員會負責將交易資訊電話告知場內交易員,也就是我們常說的上交所“紅馬甲”,場內交易員再將購買資訊輸入計算機,這樣才可以完成股票交易。而散戶們只能在大廳裡排隊等待報單,所以進住大戶室,就意味著能享受到更快的交易速度。
在當時,一個大戶集結幾個朋友就可以堪稱大資金,對市場產生影響。這種集體炒股方式被稱為“獵狗隊”“艦隊”。《繁花》中的麒麟會,就是當時上海股票市場裡最大的“艦隊”。謝榮興說,麒麟會是虛構的,但上海當時確實有幾個大戶群體。
“寶瀛大戰”:大戶們的狂歡時刻
炒股的花樣不斷翻新,一場更大的股市之戰醞釀而出。
《繁花》全劇的高潮在於強總和阿寶之間“寶瀛大戰”:強總帶著大資金從深圳殺到上海,試圖透過收購散戶股票的方式,爭奪企業控制權,推高股價,再逢高賣出,從中套利。阿寶作為上海本地的大戶,自然也不會放過這個套利的機會,便與強總展開了一場利益的爭奪戰。
“寶瀛大戰”的原型就是發生在上海的“寶延大戰”。
1993年的秋天,本是上海股市一個交易平淡時期。但在9月末,一股從南方來的不知名大資金快速衝入上海股市,帶動個股活躍。
從後來披露的資料來看,9月中旬深圳寶安集團旗下三家子公司,寶安上海、寶安華東保健品公司和深圳龍崗寶靈電子燈飾公司,已經在二級市場上悄悄收購了上海延中實業的股票。從9月13日至9月29日,這三家公司合計持有延中實業10.6%的股份,導致延中實業的股票價格上漲,股民們對於股價忽然飛昇也莫名其妙。
到10月4日,深圳寶安三個關聯法人賬戶持股延中比例達到15.98%,已經成為延中實業第一大股東,至此才向證監會、上交所和延中實業報告並在上交所公告舉牌。上交所將延中實業臨時停牌,但此時寶安集團已經在實質上完成了對延中實業的控股。
延中實業被併購的訊息一出,頓時傳遍全國,股民和大戶們紛紛跟進。經輿論發酵,幾天後,延中實業一度漲超42元,距離寶安集團舉牌公告時的價格翻了近三倍。
根據當時的《股票發行與交易管理暫行條例》,深圳寶安沒有及時公告持股超過5%,涉及違規,在證監會給出的最終通報中,寶安因違規被處罰100萬元。
但證監會也同時宣佈,寶安購買的延中股權有效。這對外界釋放出一個重要的訊號:併購交易是被允許存在的。
這就是新中國證券市場第一宗二級市場併購案。當時官方的態度震動了全球資本市場,外國媒體甚至用“剛剛起步的股市通過了關鍵的成熟度考驗”來描述這起併購案,整個股市為之一振。謝榮興回憶說,當時也的確有不少人,如劇中的寶總一般,跟投高位丟擲從中獲利。
重組併購,可以說是資本市場優勝劣汰的最高形式之一。它的初亮相——“寶延大戰”暴露出早期中國證券市場法律法規的不完善和資訊披露制度的不健全。
1998年,新中國首部《證券法》出臺。受寶延大戰影響,《證券法》使用了一整個章節,對上市公司收購問題做出詳細規定,並明確規定,收購者透過二級市場收購股票,持有上市公司有表決權股份達5%時,應當在三日內向證監會和交易所作出書面報告,通知上市公司,並予公告,且期限內不得再行買賣該上市公司的股票。此後,證監會又頒佈了《擬發行上市公司改制重組指導意見》,催生了上市公司的股權穿透制度,進一步提升了市場透明度。
現在,無論是從法規還是監管手段來說,都較上世紀90年代有了巨大的進步。寶延大戰,是屬於第一代股市大戶的狂歡時刻。但時代的洪流過去,監管終將補位。
從寶總到阿寶:傳說已成過往
結尾,讓寶總變成阿寶的,是股市裡一場關於主力資金的博弈賽。
只有收集到了足夠多的股票作為籌碼,才能對股票的走勢產生影響,甚或達到控盤的效果,這種行為就稱之為搶籌。強總的狙擊計劃是搶籌,讓寶總搶不到籌碼。
寶總的外部資金盤的主力軍是兩個金主(林太和寧波老闆)。強總使出手段讓兩位金主撤資,將股票劃給自己陣營的南國投,寶總的資金斷鏈,再也無法掌握市場主動權。
資本市場就是一場大魚吃小魚的遊戲:寶總以為自己是大魚,可以顛覆市場,收割他人,卻反過頭來被更大的魚吃掉。好在最後麒麟會接手了寶總的籌碼,寶總沒有被強平,但也失去了自己的股權,變回了阿寶。
現實裡,第一代炒股大戶也大多沒落,只有少數人能夠留住財富。1995年的《解放日報》曾統計,在“認購證”上賺過一把的人,80%後來在二級市場不斷被套,反覆“割肉”,身家減去大半,資產嚴重受損。謝榮興也表示,當年一半以上炒股的人,最後又都虧回去了。
這些在資本遊戲中輸了的大戶們逐漸清醒,一位老股民說:“糊里糊塗賺的錢,也會糊里糊塗地輸乾淨。”許多大戶透過偶然機遇取得的財富,最終還是還給了市場。
與此同時,隨著監管的健全、市場的擴容,傳統的投機套利手法逐漸“失靈”。
截至2022年底,滬市上市公司家數達2174家,總市值46.4萬億元,即使是劇中最強大的炒股勢力麒麟會,其上億級的資產規模在當今A股的市場體量下,也不值得一提。按照現在的眼光來看,僅以一些牛散的資金,影響上市公司股價大幅漲落,已經不大可能。
上海證券交易所1997年12月8日遷址浦東上海證券大廈,面積達三千六百平方米的交易大廳,設有一千六百多個有形交易席位,其規模為亞洲之最。
金融並不應該是部分人發財的工具,大戶們逐漸成為傳說。“由於市場透明度和總量的提升,操縱市場的難度和成本越來越大。市場在向著相對健康的方向發展。”謝榮興說。
當然,我們無法要求一個尚在發展初期的資本市場,能毫無偏差地找到功能定位,在早期的資本市場,快速發展一定伴隨各種投機行為的野蠻生長。但最終,一個健康的市場,難以靠投機存續,金融作為實體經濟的血脈,要與經濟互榮共生。
“這是歷史給市場的機會,我剛好路過。”謝榮興感嘆道。資本市場擴容初期的紅利和陣痛,都結實地落在每個路過的人身上。無數個阿寶和寶總,見證了資本市場從無到有、從野蠻生長到規範發展的故事。
在服飾公司和盧百爭奪上市名額之時,寶總有這樣一句臺詞:“股票上市不能成為資本遊戲,要有實實在在的產業,透過上市做大做強,讓持有股票的股東,分享公司發展的成果,還要看社會價值。”
30多年後,上交所的“紅馬甲”已不見身影,人們在螢幕前動動手指就能完成股票交易;資本市場已經在浮沉中逐漸成熟、規範,服務實體經濟的手段不斷創新。上海完成了從全國金融中心到國際金融中心的蛻變,目前國際金融中心建設正在步入3.0時代。
彼時大戶的傳說也已成為過往。而在資本市場,金錢永不眠,只是它應去到它該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