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品|清流工作室
作者|王曉悅 主編|趙妍
9月11日,在2024中國500強企業高峰論壇釋出的中國企業500強名單,(下稱“太平洋建設”)和蘇商建設集團有限公司(下稱“蘇商建設”)分別以5400億和3200億營業收入位列46名和86名。而在此前《財富》世界500強排行榜中,這兩家公司也同樣上榜。
太平洋建設及蘇商建設均由江蘇前首富嚴介和創辦,目前由其一兒一女嚴昊和嚴昕控股管理。因旗下企業常年盤踞世界500強榜單,嚴介和一直被稱為“中國最大包工頭”。但多年來,對嚴氏家族“500強”的質疑聲一直不斷,不少媒體從其納稅規模、從業人數及債務違約情況,質疑其千億營業收入的真實性。
步入2024年,也是太平洋建設身負“世界500強”標籤的第十年,嚴氏家族的債務問題浮現。因欠債未還,太平洋建設及蘇商建設的法定代表人均在近年被多次下發限消令,蘇商建設更被列為失信被執行人,而其所欠的債務金額小的只有數十萬元。更有債權人指出,這兩家公司曾在投資子公司過程中,“打配合”抽逃出資3000萬元,而透過此舉逃掉的債務合計1059萬元,這對年營收數千億元的“500強”而言,著實有些“掉價”。
“500強”還不起小賬單的情形,或許需要引起更多債權人注意。
清流工作室發現,太平洋建設和蘇商建設更大的債權人,可能是購買其理財產品的投資人。近年,一傢俬募機構一直為嚴氏旗下企業發行基金募資,但部分產品在一家已被取消業務資質的金交所登記,或存在合規風險。
前述私募機構早在2012年與太平洋建設及其關聯公司合作,已為嚴氏家族融資十餘年。歷史資料顯示,這傢俬募機構可能由太平洋建設創立,雙方並非簡單的“戰略合作伙伴”。早年,該私募機構還夥同貴州當地官員,與太平洋建設一起“圍獵”國有資產獲利,太平洋建設幾乎空手套取了1億元資金。
太平洋建設和蘇商建設的另一類大的債權人,是各地銀行機構。據清流工作室梳理,近年來,嚴氏旗下公司將大量的政府應收賬款抵押給銀行等金融機構,以此為其銀行貸款提供質押擔保,此類質押合同在2023年及2024年增多。
種種現象顯示,太平洋建設和蘇商建設的資金鍊趨緊。在2006年銀行逼債風波後,縱橫商海數十年的嚴介和家族,這一次能否再次扛住資金鍊考驗?
千億“500強”揹負限消令、抽逃出資?
太平洋建設是嚴介和打造的第一個“世界500強”,也是嚴氏家族最核心的企業。太平洋建設前身是淮安市引江建築工程公司,早期由創始人嚴介和與一對兒女嚴昊、嚴昕共同持股,直到2019年嚴介和退出股東列表。2023年初,嚴昕也退出太平洋建設,該公司交由嚴昊控股。
在2023年《財富》世界500強排行榜中,太平洋建設以794.78億美元的營業收入排名第157位,這已是太平洋建設連續第十年入選該榜單。
奇怪的是,經營業績一片向好的“世界500強”,卻接連多年被下發限消令。今年以來,太平洋建設集團已經連續14次被髮布限制消費令,自2019年以來,太平洋建設集團累計收到了41次限制消費令。
最近的三筆限消令,是因為太平洋建設集團未按執行通知書償還分別為102萬元、69萬元和35萬元的欠款。年營業收入超過5千億人民幣的“500強”,卻欠著這些雞毛蒜皮的債務,實在令人困惑。
而太平洋建設集團,也甘願為百來萬元的債務讓法定代表人背上限消令。畢竟,目前為太平洋建設集團揹著限消令的法定代表人是一名為“鄒兆傑”的員工,而不是嚴介和或其子女。
近年來,部分供應商在追討欠賬時,更發現太平洋建設抽逃出資,而其逃債的貨款單筆最低不足150萬元,多筆合計為1059萬元,與其數千億元年營收相比,也不是一筆大數目。
據一份裁判文書,太平洋建設集團於2016年入股並持有州獨山中山路橋投資建設有限公司(下稱“貴州中山路橋”)100%股權。當日的《股東會決定》顯示,太平洋建設認繳出資金額為8000萬元。2017年3月7日至3月9日,太平洋建設向中山路橋的賬戶轉入8000萬元。
蹊蹺的是,在太平洋建設轉入出資金額後,貴州中山路橋的賬戶在2017年的3月8日、10日及16日向一家建設公司淨轉出金額3000萬元。該建設公司名為“淮安天和建設工程有限公司”(下稱“淮安天和建設”),由(下稱“蘇商建設”)100%持股。
而蘇商建設,正是嚴介和打造的第二個“世界500強”,也受控於嚴氏家族。2023年,蘇商建設集團以461億美元的營收,躋身《財富》世界500強排行榜,排名第313位。而蘇商建設,同樣頂著“世界500強”的名號,欠著一些數十萬元的小金額債務,今年已有兩次被列為失信被執行人,自2019年以來則累計7次被列為失信被執行人、其法定代表人王漢裡共計18次被下發限消令。
在2020年之前的一段時間,蘇商建設也由嚴介和與一對兒女嚴昊、嚴昕共同持股,2020年嚴介和退股,2022年嚴昊退股,目前該公司由嚴昕持有97.5%的股權。根據法院認定的時間段,太平洋建設及蘇商建設的股東為嚴昊與嚴昕,二者均屬於嚴氏家族的下屬公司,是明顯的關聯公司。
對此,太平洋建設辯稱,銀行流水證明太平洋建設出資8000萬元,而轉出資金屬正常往來,其中有一部分資金是轉給了下屬公司、關聯公司,資金最終並沒有流入太平洋建設。法院則表示,根據規定,利用關聯交易將出資轉出,應認定為股東抽逃出資。太平洋建設未能提供有效證據證明相關資金往來的合法性、合理性,應當認定其為利用關聯交易將出資轉出,構成抽逃出資。
最終,至少兩位債權人的追加要求獲得法院支援,太平洋建設被判在其抽逃出資資金範圍內對貴州中山路橋債務承擔責任。
太平洋建設對此又表示,貴州中山路橋仍有對外債權可以執行,且太平洋建設只是在2016年12月9日至2018年10月期間是貴州中山路橋的股東,債務確定時間為2020年,因此太平洋建設未損害其實際利益。不過,太平洋建設的此種解釋也未獲得法院支援。
工商資訊顯示,太平洋建設的確在2018年將貴州中山路橋的全部股權轉讓給兩位自然人沙小勇和孫廣明,此後貴州中山路橋的限制消費令也大多落在了沙小勇頭上。但在2019年,太平洋建設又透過一家子公司重新持有貴州中山路橋100%股權,後又在2020年4月退出。
聯合神秘集資平臺“圍獵”國有資產
常年欠著小賬單的另一面是,嚴氏家族常年透過一傢俬募機構向市場募集大額資金。
清流工作室獲得的多份檔案顯示,嚴氏家族旗下的多個建設公司,尤以太平洋建設為主,均透過一傢俬募機構上海元亨祥股權投資基金管理有限公司(下稱“元亨祥公司”)發行產品集資。
嚴氏旗下的公司,將承建政府工程的應收賬款質押或轉讓給元亨祥公司設立的關聯基金,元亨祥公司以此為底層資產發行理財產品為嚴氏的公司募資,單隻產品金額在數千萬到數億元不等,承諾收益率根據年份而異,年化收益率大多在10%以上。
自2012年創立以來,這傢俬募機構已為嚴氏家族效力十餘年。來自市場的一個疑問是,這傢俬募機構是太平洋建設的“戰略合作伙伴”,還是由嚴介和私下創立的關聯金融機構?
在一份早期的產品說明書中,介紹元亨祥公司是由“中國鄭和艦隊資本國際集團”主席單位企業家發起設立的投融資專業共享平臺,並由嚴介和擔任首席戰略顧問。而這個“中國鄭和艦隊資本國際集團”也是由嚴介和創立,並由他擔任中國鄭和艦隊資本國際集團董事局主席。這是否意味著,嚴介和至少參與了設立元亨祥公司的過程?
從創立時間來看,元亨祥創設幾乎與太平洋建設發行基金同時進行。官網顯示,元亨祥公司在2012年8月17日創立,當年11月就成立首支元亨祥基金-河北邢臺寧晉專案•上海蘇辰合夥企業。而工商資訊顯示,這隻基金的主體上海蘇辰投資管理合夥企業(有限合夥)成立於2012年8月21日,僅晚於元亨祥公司5天。
前述基金的募集規模為5千萬元,主要投資政府的BT專案。根據元亨祥創始人程芳和太平洋建設嚴介和的說法,這隻基金是雙方合作的起始。此後,大量的基金陸續成立,僅2012年短短數月就成立了3只基金。元亨祥創始人程芳曾表示,太平洋建設是元亨祥的戰略合作伙伴,圍繞太平洋建設為核心企業的應收賬款是元亨祥金融產品最重要的底層資產。
創立之初至今,元亨祥與太平洋建設聯絡緊密,元亨祥究竟是所謂的“戰略合作伙伴”,還是太平洋建設隱秘的自融平臺?
表面上看,太平洋建設透過元亨祥發理財產品,是在政府應收賬款的背書下獲得一定的融資便利。但一份貪腐判決書,卻將太平洋建設以融資渠道侵佔國有資產的事實揭露了出來。
一份裁判文書顯示,獨山縣人民政府副縣長劉會軍,透過麗江太平洋公司的一名職工陳躍,對接了元亨祥公司作為融資渠道。最終敲定的方案,是由太平洋建設旗下的貴州中山路橋公司,代獨山經開區向元亨祥公司融資2億,並用獨山經濟開發區200畝土地及所欠中山路橋公司的債權作抵押擔保,融資期限為18個月,融資年化成本為23%。
匪夷所思的是,該方案約定,2億資金由獨山經開區和中山路橋公司各使用1億,但卻由獨山經濟開發區獨自承擔2億元的本金償還以及16%的年化成本,中山路橋公司承擔7%。
也就是說,太平洋建設提供了代融資的渠道,並抵押應收賬款,就獲得了1億元的資金。而這筆資金,未來將由獨山經濟開發區償還本金及16%的年化成本,太平洋建設只需要承擔7%的年化成本,不需要承擔本金的歸還責任,幾乎是空手套走了1億元資金。
而在當年這起案件中,太平洋建設還輾轉獲得了一宗國有建設用地使用權。
2013年,陳躍與時任獨山經濟開發區(籌建)管理委員會主任劉會軍、時任獨山經濟開發區(籌建)管理委員會副主任何某,假借外商投資低價獲取國有建設用地使用權。涉案土地價款確定為912萬元後,陳躍以其同學名義僅繳納了173.2萬元土地出讓金,剩餘土地出讓金738.8萬元由獨山經濟開發區管理委員會分兩次代繳,何某利用職務之便把代繳的兩筆土地出讓金738.8萬元做賬為對民營企業補助。
土地到手後,太平洋建設粉墨登場。
根據裁判文書,2014年中,劉會軍、何某、陳躍各自利用其親戚蒙某、賴某、夏建祥的身份代持股份,成立貴州黔淮投資發展有限公司(下稱“黔淮公司”),並將土地使用權轉移到該公司名下進行專案開發。
2016年,三人以1200萬元的價格將該地塊以股權轉讓的形式轉讓給太平洋建設控股的貴州中山路橋,並將轉讓款進行私分。而根據工商資訊,黔淮公司先是被轉讓到嚴介和控制的太平洋海商建設集團有限公司旗下,後又被轉到蘇商建設旗下。
金交所產品、銀行貸款常年輸血
前述私募公司,可能在2014年前後,成為太平洋建設最重要的資金來源。
2012年,嚴介和曾對媒體表示,他的資金有75%為自有資金,主要是多年積累的大量應收賬款;25%為來自迪拜和塔塔爾的政府養老基金。
兩年後的2014年10月,嚴介和又更新說法稱,中東政府的養老基金因為外匯管理局越來越嚴格的管理,已經基本退出了太平洋建設。當時太平洋建設的資金中三分之一屬於公司,三分之二屬於公司員工。他表示不少員工的錢都投在了自己的公司,員工投資的資金大概佔太平洋整個流動資金的一半,應該有上千億。他又特別強調,這並不是“非法集資”,只是普通的員工投資。
然而,從一些理財經理及中介平臺的宣傳頁面來看,元亨祥公司銷售理財的物件,顯然並不限於太平洋建設的員工。到了2015年,元亨祥和太平洋建設又乘著P2P的東風,向更廣泛的人群集資。2014年底,元亨祥設立了深圳元立方金融服務有限公司,開始運營“元立方理財”網際網路金融平臺,該平臺提供市政基礎設施PPP專案,底層資產包括前述基金類似的政府應收賬款質押專案,並由太平洋建設集團提供不可撤銷風險擔保。
2019年,網際網路金融從野蠻生長跌入谷底,“元立方理財”也在2019年7月登出,退出江湖。但太平洋建設和元亨祥之間的故事,還在繼續。根據清流工作室梳理,元亨祥旗下的公司,近年來或仍在為太平洋建設及其關聯公司發行基建系列的理財產品。
根據今年3月披露的一個資產包,太平洋建設旗下公司京商第一建設有限公司(下稱“京商建設”),將其對國資企業隆林各族自治縣華隆開發投資集團有限公司享有的人民幣4.99億元應收賬款質押給該資產交易管理人北京元亨泰富投資管理有限公司(下稱“元亨泰富公司”),後者為元亨祥旗下的關聯公司。
值得注意的是,這筆資產交易是在貴州場外機構間市場有限公司進行登記。該登記中心“貴州場外機構間市場有限公司”早在2021年底被貴州省地方金融監督管理局取消業務資質,不再允許從事金融資產類交易場所相關業務。
而2022年至2024年間,太平洋建設旗下仍有大量公司的應收賬款資產包,是在該機構進行登記,並轉讓給元亨祥的關聯公司。
比如,萬寧太平洋建設有限公司在今年2月,轉讓其承建萬寧市水鎮花街道路工程專案形成的7千萬應收賬款;融水蘇商建設有限公司在今年1月,轉讓其承建融水三橋及連線線工程專案形成的1.44億元應收賬款;廣西江山建設有限公司在2023年11月,轉讓其承建河百高速公路東蘭段連線線工程總承包(EPC)專案形成的1.36億元應收賬款;靖西藍港建設工程有限公司在2023年2月,轉讓其承建靖西市易地扶貧搬遷工程“老鄉家園”配套產業園(二期)市政工程專案EPC總承包專案,所形成的8600萬元應收賬款。
而這些資產交易,均在貴州場外機構間市場有限公司進行登記。這家已被取消業務資質的中介登記公司,可能成為這些產品的隱藏風險點。
除了透過元亨祥集資,太平洋建設及其關聯公司,也將對政府的應收賬款抵押給銀行,以獲得銀行的貸款。
在2006年一度被銀行逼債後,嚴介和在公開場合一直強調太平洋集團依靠“自有資金”發展。在2007年的一篇報道中,嚴介和表示,‘太平洋’的快速發展,90%以上是自有資金,以滾雪球方式發展。到了2012年,嚴介和仍然強調自銀行風波6年以來太平洋再沒有向銀行借錢。
清流工作室發現,至少在近幾年,嚴氏旗下建設公司陸續向大量銀行質押政府應收賬款進行借貸,質押的應收賬款金額在數千萬至十餘億元不等。
金額較大的幾筆為:太平洋建設集團及其旗下的三家公司,將共計22.4億元應收賬款質押給廣東順德農村商業銀行股份有限公司橫琴粵澳深度合作區分行,為其1.25億元債務提供擔保;江門太平洋建設有限公司向江門農村商業銀行股份有限公司抵押蓬江區重點流域專案應收賬款3.66億元、碧道應收賬款19.34億元;太平洋建設集團有限公司向桂林銀行股份有限公司恭城支行質押恭城縣特色小鎮專案應收賬款共計3.32億元,為其5千萬元貸款提供擔保;太平洋建設向張家界分行質押多個公路建設應收賬款合計3.42億元。
此類為銀行貸款提供的應收賬款質押,最早可能始於2013年並延續多年,在2023年及2024年數量較之前增多。
一面是金交所融資及銀行貸款輸血,另一面是數十萬元的小債未能還清,嚴氏家族的資金鍊似乎繃得很緊。繼2006年被銀行逼債後,嚴介和及他創立的兩家“500強”,能否繼續穿越風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