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點除了努力,很多時候人生的軌跡和選擇也密不可分。因此,家有高中生的父母們面對選擇時,顯得有些力不從心。一方面,繼續升學的路徑規劃需要考慮眾多因素,如孩子的興趣,不同選科模式面對的競爭格局,將來的就業局面等;另一方面,家長自身的成長和職業路徑經驗本身也有限。在這樣的狀況下,父母們感到頗為迷茫。
本文轉載自公眾號:看天下實驗室(ID:vistaedulab)
文丨陳麗媛 編丨Chelsea
黑壓壓的聽眾席中攪起一陣騷動,無數雙手臂將手機舉過頭頂。
“第一排穿紫色衣服的家長,你的頭擋住PPT了!”一位家長喊道。一位穿軍綠色羽絨服的高個兒家長乾脆站了起來,瞬時,一陣衣服與椅子的摩擦聲響起,後排的家長們也都站起來拍照。
半人高的顯示屏上,展示著一張高中選科組合表。家長們舉著手機,奮力捕捉眼前那張由紅、黃、藍、綠四種色塊填滿的表格。
北京海淀區,一個週六的下午,100餘名家長穿著厚實的冬衣擠在一間50平方米左右的會議室裡。將他們聚在一起的,是一場名為“高一生涯規劃”的講座。
記筆記、拍PPT、適當在主講人特意留下的停頓中齊聲回答,滿屋子的家長好似回到了學生時代。
“從大學專業洞悉未來發展,以生涯規劃知曉當下抉擇。”印在講座電子海報上的這兩行字,從方法到結果,從當下到未來,清晰明瞭。
但當講座結束,家長們三三兩兩聚在一起交流,困惑依舊纏繞在他們的心頭和眉間。生涯規劃,這是一道難解的題,困住截然不同的兩代人。
人生迷霧
齊先生到晚了。
這位北京某醫院的心內科醫生難得排到週六休息的班次,他戴著口罩、穿著灰綠色羽絨服、挎著黑色尼龍包蜷在會議室最後一排靠牆的塑膠凳上。
講座在下午兩點開始,帶靠背的黑色椅子緊挨著放了七排。他晚來兩分鐘,場上已經座無虛席,遲到的家長只能拖著簡易塑膠凳加座。會議室本來就不大,紙白色的吊頂壓低了層高,讓空間更顯擁擠。一位拎著愛馬仕皮包、穿著高奢品牌服飾的女性家長到得更晚些,只能抱著大衣站在門側。
爆滿是常態。據負責講座簽到的工作人員介紹,現場基本都是高一、高二學生的家長。在這一階段瞭解大學各專業錄取條件和就業前景已經成為家長的“必修課程”。
這是齊先生第二次聽該機構的生涯規劃主題講座,第一次是在孩子就讀的學校。在新高考改革背景下,越來越多高中學校根據政策要求和實踐需要,面向學生和家長舉辦生涯規劃講座。
2020年,北京市全面實行新高考改革,“3+3”新高考選科模式打破了原有文理分科的二選一套餐,除了必選的語文、數學、外語3門科目外,學生可以在思想政治、歷史、地理、物理、化學、生物6門科目中選擇3門,有了更多自由選擇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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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選擇,是有代價的。與之相伴,是更復雜、多元的“玩法”——學生的學科興趣和優勢、學校的師資分析、不同選科模式面臨的競爭格局、高校的專業要求、不同專業的就業前景等要素都要納入考量。提前瞭解遊戲規則成為政府相關部門、教育機構和學生及家長的共識。
相比於學生,家長總是更認真、積極的聽眾。就像這場講座,一眼望去,只能看到唯一一張稚嫩的高中生面孔。他坐得直直的,安靜地聽著主講人說話。家長們則熱鬧很多,他們回應主講人設計好的互動環節和笑點,時不時用手機錄一段影片。有的家長甚至左手舉著手機拍攝,右手在筆記本上奮筆疾書。
受限於空間,齊先生將羽絨服綁在腰間,雙腳踩著塑膠凳的底部擋板,筆記本得以平攤在雙腿上。他認真記錄高一高二學生可以在認知、學習、競賽等層面提高的要點。這一刻,醫生的字跡,整齊漂亮。
“我始終不明白到底該怎麼幫女兒做規劃。”齊先生熟悉人類心臟的構造,卻對孩子內心世界知之甚少。起初,他的女兒喜歡韓國演藝組合,想去韓國做練習生。這幾個中文漢字組合在一起,對齊先生而言宛如另一種語言。過段時間,孩子又說未來想從事新聞工作,結果她自己很快又被張雪峰的言論勸退。
“誰又知道她明天會喜歡什麼?”齊先生苦笑道,“再加上我對其他行業瞭解也不夠。”兩個未知數讓他深深嘆了一口氣。可是沒辦法,女兒每天的時間只夠完成學業上的任務,探索兩團迷霧的任務,更多地落在家長身上。
兩代人的路
以前哪裡需要考慮這麼多呢?被生涯規劃搞得滿臉愁容的家長,總會提起自己當年的求學時光。
巨大的矛盾由此反覆撕扯著他們。
過去的人生選擇極其簡單,簡單到有些粗暴。離開大學校園近30年的許嵐仍記得,從高中到大學,她只需要聽話就可以。一條清晰的、為社會共同接受的人生規劃擺在面前:高中時好好寫作業、好好考試,拿到高考成績後,家長對著分數選學校、選專業,“一步對一個格,一步對一個格”,一切按部就班。
只是進入大學後,許嵐陷入前所未有的迷茫。不感興趣的專業讓她學得很吃力,別人口中充滿樂趣的大學時光,許嵐覺得比高三還要痛苦。於是在30多歲迎來自己的孩子時,她決定要讓他去做自己真正熱愛的事情,那一切不必與分數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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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嵐設想,如果自己的孩子喜歡畫畫,那就去學畫畫,以後做個藝術家,哪怕餓著肚子,內心仍會有令人安寧的力量。
這一信念在兒子第一次升學考試時就出現了裂縫。從未在幼兒園捲過背唐詩、寫數字等技能的孩子,在考場上第一次寫自己的名字時,就引來了老師的特別關注。許嵐不用看也知道,兒子在考試前一天才知道自己名字怎麼寫,試卷上的字,肯定像一團鬼畫符。
“他小學過得很痛苦。”許嵐開始懷疑自己的堅持。她不希望孩子走成績至上的老路,國家政策也強調素質教育,但競爭無處不在。她從孩子那兒得知,儘管學校不再公佈成績排名,但每個人內心其實都知道自己的位置,因為發試卷的順序或改錯的順序,是按照分數來的。
小升初、中考後的普職分流,也是按照分數來的。兒子經歷的每一次考試,每一次升學,都在為她的信念增加一道裂痕。許嵐腦海裡的設想,突然換了一個版本:當兒子餓著肚子畫畫時,他的內心究竟會產生令人安寧的力量,還是會怨恨他的母親,沒有讓他走自己走過的老路?
那條被自己全盤否定的老路,放在競爭激烈的當下,甚至還冒著幸運的金光——一個平臺自動承接著另一個平臺,大學畢業後就能找到對應的工作,相應的工作提供了相應的生活水平。
“理念上,我知道,我們應該讓孩子多去嘗試,但現實是,我們沒有時間、沒有空間讓他去嘗試,我必須揪著他,先解決500多天後高考這件事。”在孩子小升初後,許嵐離開了原來的工作崗位,全身心投入到孩子教育上。她不能再放任孩子生活在由自己和學校編織的象牙塔之中。
“這是一個較為廣譜的社會現象。”在職業規劃領域從業22年的向陽生涯創始人洪向陽發現,越來越多受過高等教育的家長,在理念上比較能接受多元發展的觀點,但實踐中,他們仍面臨著固有社會價值觀的問題,即這個社會,本質上還是學歷社會。
洪向陽介紹,近幾年不斷出臺的一些職業教育政策嘗試平衡這一現狀,如開展本科層次的職業教育,讓走職業教育路線的學生也擁有相應的高學歷。只是現實中存在一個比較大的矛盾點是,選擇走職業教育這條線的人,基本都是學習成績不好的學生。這導致家長不想卷,但他們仍要盡其所能地幫助孩子提高成績,讓他們上更好的學校。
“我的信念解體了”
“我的兒子是學渣,但是我依然相信,他完全有可能成為國之棟樑。”
2023年11月,一位學渣爸爸因為在兒子家長會上的發言火了。高毅朝回看自己走紅的那段“學渣論”影片,還是會感慨,作為一位職業經理人,一般每天都穿西裝,發言都能講三點,怎麼那天參加兒子家長會時穿得那麼休閒、講話還只講了兩點。
“我可能戳中了大部分家長的一個痛點,就是他們一直在為孩子的成績焦慮。”高毅朝說,“家長會上,不論孩子成績好壞,家長的焦慮程度可能差不多。”
高毅朝也曾深深陷入對孩子學習成績的焦慮中。最嚴重的一次打擊出現在兒子上小學四年級時,其中一門考試,他只拿了50多分。高毅朝得知後,呆坐在辦公室椅子上整整兩個小時。
“小學怎麼能出現這個學習成績?以後怎麼辦?!”在高毅朝的期待中,他和妻子都算得上成績不錯。這兩個大學生對兒子的期待,是以衝擊北大這樣的頂級名校為目標的。為了更好地與兒子溝通,幫助他提高學習成績,高毅朝利用業餘時間學習心理諮詢相關的知識,拿下了心理諮詢師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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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初二,兒子的學習成績沒有很大提高,高毅朝卻因為學習心理諮詢的知識,做好了自己的思想工作。
“我能向自己說清楚,我能讓自己接受。如果學得通,那就繼續走考大學這條路。如果學不通,那就去上職業學校,360行,行行出狀元,我都能接受。”高毅朝後來想明白了,那天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是因為他自己的北大夢碎了,而這個夢不是兒子的。
許嵐其實也清楚,每一次因為兒子的學習陷入歇斯底里的狀態中,更多是因為自己的焦慮。她無時無刻不處於矛盾的撕扯之中——她質疑過這一切執行的邏輯,比如成績是否重要、努力是否就會有回報、職業是否存在高低好壞,她得出所有否定的答案,但又成為肯定的踐行者。
不是因為虛偽,而是因為貪心。許嵐不確定腦海裡那餓著肚子畫畫的兒子是快樂還是難過,她更不敢樂觀地想象醉心藝術的兒子還能擁有富足的生活,於是她走到自己的反面,讓他走那條看起來更為穩妥的老路。
“我的信念解體了。”許嵐腦海中,經驗與理念的撕扯,分分秒秒都在發生。
“您知道座頭鯨嗎?為了產崽,座頭鯨媽媽會穿越5000公里,前往溫暖的海域。孩子出生後,為了覓食,她會帶著以自己乳汁為食的幼崽再次穿越5000公里。如果遊得太快,孩子會跟不上,但如果遊得太慢,數月未進食的媽媽可能會餓死。在孩子和自己之間,她必須要找到一個平衡。”許嵐睜大眼睛問道,“她最後怎麼找到了那個平衡?”
她還沒找到答案。
答案只有座頭鯨媽媽知道。
(應受訪者要求,齊先生、許嵐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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