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燈》出版的第二年,二零一四年,我們一行幾人從西安出發,經終南山隧道穿越秦嶺,去陝南的柞水鳳凰古鎮一日遊。
帶燈是書名也是書中女主人公的名字,帶燈是陝南鄉鎮幹部,鎮綜合治理辦公室主任,主要負責處理糾紛和上訪。小說借帶燈這個人物,揭露社會存在的諸多問題,書中所描述的一二狀況恰巧被我遇到。
不是親臨其境不會有如此深切的體會:南方就是南方,北方就是北方,不管你行政怎麼分割區域。秦嶺以北是通常意義的陝西,秦嶺以南叫陝南,不去不知道,它怎麼會是陝西的一部分。統治者防範地方割據,硬生生把南方一部分歸置給陝西,其實陝南就是南方,雖然行政上不屬於四川。
不同的自然環境造就人們不同的生存方式、生活習慣、區域特色和性格,穿過終南山隧道,陝南的一切讓人恍惚身處不同年代,《帶燈》中提到的某些社會問題,在北方已經得到廣泛關注和治理,但是在陝南還處於失控狀態。旅行車穿出隧道進入陝南地界,視野中便是灰濛濛的天空,蒙了一層灰的房舍和植物。待到旅行車駛入狹窄的山間公路,山溝裡滾滾升騰的粉塵,立刻讓我想起了帶燈。
山裡開礦、粉塵汙染、礦主、地頭蛇、帶燈、村民,一系列詞彙不由分說跟隨了我一路。
賈平凹的讀者眾多,特別希望他的關注點能形成影響力,促進社會力量治理現實中的問題,儘快解決秦嶺開礦,有人去制止濫採濫挖,還秦嶺以完整。
旅行車行駛陝南一路都在下雨,下雨都遮掩不住的粉塵,當地人可怎麼呼吸。我寫這一節寫得吃力,不知怎樣描述所見之處的狀況,不知怎樣表述我的心情,怕寫成乾巴巴的新聞稿。
雨一路下,道路狹窄溼滑行車很慢;在一個鄉鎮區段,車開不動了。司機很著急,乘客很著急,有車斜插在狹窄的公路上,對面的大車開不了也無法倒車。
斜插路上的是一輛豪車,車上下來幾個年輕人,二十出頭的樣子,個個匪氣十足。其中一個顯然是霸王,黑色背心、胳膊刺青,站在路中央。
司機說遇上路霸了。路霸的目標是對面的大車司機。
這種事第一次見:國道上光天化日攔路使橫。我摸起單反相機準備拍下來。我因為暈車,坐在副駕,剛好可以拍到現場。司機見我要拍照,壓低聲音叫我不要拍,不要惹事。
路霸中的一個去跟司機交涉了,霸王等其餘人在路中央抽菸。
時間在流逝,堵在路上的車越來越多,沒有一個人下車勸阻,都在觀望事態的發展,誰也不敢惹火上身。司機說恐怕要耽誤吃飯了,已經十一點半,距離鳳凰古鎮還挺遠。
眾人觀望中路霸們慢騰騰走向豪車,大車司機也一起過去了,幾個人湊到一塊兒說話,說了一陣子,霸王便上車取了一條香菸下來。霸王一手摟著大車司機肩膀,一手拿香菸遞給大車司機。
打劫者與被打劫者,忽然成了勾肩搭背的哥們兒,有說有笑各自走開,被迫滯留的車輛成了真正的受害者。
大車司機上車,路霸們上車,我趕緊舉起單反拍下現場,儘管沒有拍到人,也算有交代了,照片顯示拍攝時間為“2014年6月24日12點13分”。
斜插的豪車倒車讓路,大車開過去,隨後豪車一聲怪叫也揚塵而去。
怎麼意思?看不懂啊。司機解釋:肯定是有過節,專門攔截大車。大車司機打電話找人了,中間人給擺平了。
二零一四年六月的G65國道上,上演一幕活生生的霸道—打劫—化解—呼嘯而去。真把國道當自己家開的,真真無法無天,真真叫人不知此山中是何年何月。
從十一點半到十二點十三分,國道堵塞,由於道路盤旋山崖遮擋,看不見阻滯了多少車,有經驗的司機能算出來。
帶燈,出了這種事她要不要出來管?大車司機的電話應該要打給帶燈的,首先公事公辦嘛;她找人擺平還是她管不了介紹別人來管?
旅行車開起來,趕往鳳凰古城。
我沒把單反收起,一直開著鏡頭,隨時拍沿途風景,隨時準備把帶燈的足跡收入鏡頭。
陝西秦嶺以南有三個市,從西往東分別是漢中、安康和商洛;我們去柞水那條路,就是去安康的方向。去了一趟陝南就像發現新大陸一般,一發不可收拾,不把陝南走遍誓不罷休。於是我和老王夫婦一起報團,去遊玩金絲大峽谷。
金絲大峽谷在商洛以南,位於丹鳳縣與商南縣中間,偏商南。雖然說商洛在陝南,川陝地域依然到處是山,金絲峽谷就是例子。中國山川河流遍佈,有峽谷的地方數不勝數,從排名世界第一的雅魯藏布江大峽谷,到最北邊的長白山大峽谷,有各種排序:按“切度”排序,按“縱深”排序,按“長度”排序,按“動植物種類”排序,我來金絲大峽谷了,我來給峽谷排序方式填補空白了。
臨時起意、走時匆忙,單反落在酒店,這讓我耿耿於懷至今,因為當年,二零一四年,還沒有特別適合拍照的手機,我那個三星翻蓋手機已經是相當不錯了,可是在幽深的光影斑駁甚或暗黑的峽谷,就是個廢物。
青龍潭一個崖壁下有一塊石頭,石頭上長著一棵草,我看到了那棵草,摸出手機;手機瞄向石頭卻不聚焦,原來石上有水流經。細細的水流經石頭傾斜的表面,滴落到石頭下面的水坑兒,看得出,那個水坑兒是水流常年衝擊形成的,是一塊石頭的凹面。再看石上的水流,它來自崖壁縫隙間,是一股山泉,清亮的山泉。
看!我指著石頭喊,旋即我和老王同時叫道:清泉石上流!
我和老王正興奮呢,老王夫人煞風景:你倆驚奇啥呀,人家石頭上都寫著呢!
哪裡,哪裡寫著?那不是嘛。
流水的石頭後面陰暗處立著另一塊石頭,上面的刻字塗著紅油漆:清泉石上流。敗興!
老王,如果是你第一眼看到這個石頭上流泉水,你會不會寫出清泉石上流?
嘿嘿,咱不敢誇口,不過也不好說啊。
我就是這個意思,我能不能寫出來,也不好說,這不過就是描述眼中所見唄,看到了、寫出來,不過如此。
胡適寫過一首詩:都是平常經驗,都是平常景象,偶爾遇到個詩人,變幻出多少新奇花樣。這石頭上淌水,遇上王維,妥,就成了名詩中的名句了。王維居於終南山下,這樣的景緻肯定不會鮮見啊;就算跟前沒有,多走些路,逛進金絲大峽谷,也會看到啊。誰敢保證這不是王維的那塊淌水石頭呢?
哎,清泉石上流,相見恨晚吶!老王長嘆。樂死我了。
你看那些壯觀的美景呈現在圖片上,多半是攝影人起五更爬半夜等著美景,你吃得起辛苦你也行;你看到那些動人心魄的文字,多半是詩人走過千山萬水路遇的景色,你經歷過艱苦你也行。
“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車轔轔,馬蕭蕭,行人弓箭各在腰”、“風一更,雪一更,聒噪鄉音夢不成”……
閒話少敘,就以清泉石上流為例,秦嶺以它的氣象萬千,或雄渾或精巧,給了多少文人墨客以靈感,誰能說得清楚?
峽谷若按詩意排名,金絲大峽谷排名第二,哪個敢排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