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深秋進入貴州,迎接我的是一場南方的雨,細細密密,若有若無,雲霧浮在半空,遠山被切割成兩半。雲貴高原四季分明,但這裡的秋儼然與北方不同,它更潮溼,秋天的雨水也更豐沛。潮溼天氣裡的人們喜食辣椒,在幾日後將要落腳的遵義市,就有世界辣椒之都的稱號。
驅車從龍洞堡國際機場往西南方向開,約四小時後,就抵達了黔西南布依族苗族自治州的首府——開闊、壯美、瑰麗,興義市馬嶺河大峽谷靜靜地佇立,可能,任何駐足在此的人一瞬間都會想不起要用怎樣的詞彙形容。
1
時隔多年,我再一次鑽入那種南方深山才孕育得出的氣息裡——潮溼中夾雜著黴菌的味道,甚至更甚:鞋底打滑,太陽只露出一會兒,曬得人頭髮發燙之後便隱去,留下一個逐漸變冷,被瀑布的水汽和雨霧佔領的空間。
在馬嶺河峽谷裡走,去找瀑布。朋友在前面帶路,每路過一叢苔蘚,他都要用手掌蓋上去,彷彿被某種不可抗拒的欲求綁架;我也伸出手去摸,巖壁上的綠毛叢散發的生機,並隱隱生出孤獨的腐敗之氣;宜人得不行,像野人的頭頂。
但讓人徹底精神起來的是芭蕉,起先是幾株巨大的芭蕉突兀地閃現在山谷之中,不合時宜的東南亞味道,卻狠狠地渲染出了南國的氣質。也有竹,那時候天色更暗了些,溼氣逼人,走在竹下,很想喝茶。
在大理的時候曾有機會在山裡喝茶,但蒼山下的“寂照庵”因為休息關了門,“每次覺得煩躁,就帶點茶葉去寂照庵待一個下午,喝茶打坐,到落日吃一頓齋飯再回來。”客棧老闆娘替我感到惋惜。
走到瀑布近處,落水點在高聳的山上,各有不同;最細小的一支,好似須面。有些地方已不再流水,山的剖面被水流沖刷得嶙峋,如同一隻只倒掛的蝙蝠。
返程,繼續下起雨來。停在靠山的步道上等雨勢變小,琢磨晚餐。旅途中的一個雨夜。想去的館子爆滿,最後只是一頓酸筍魚火鍋,不夠濃郁,但熱氣騰騰,適合搭配當地的玉米酒。
開車到客棧,一間燈光昏暗的屋子裡有男人們在打牌,組成《路邊野餐》裡的模樣。屋門口掛著頂農活用的蓑笠,等衝完澡走出房間,萬峰林在氣霧中閃現,異常清晰,這就是西南的喀斯特地貌,山巒低矮但密集,彷彿一籠蒸窩頭。
朋友喊著吃燒烤,掙扎起身,穿過黑漆的小巷,嫋嫋濃煙的燒烤鋪在雨中招搖;沒有牌匾,等同沒有店名,三四張桌椅,只有老闆匆忙。
特色的烤五花肉最受青睞,足有20釐米長,看它們依次在烤架上作響,濺出油花……四季豆則先用油炸後再烤,外皮逐漸起皺,柔軟起來。
想起大學時學校後門的“毛大姐油炸”,所有食材只炸不烤,最後拆掉竹籤,用各種調料拌勻好一大盆,等端上桌時,彷彿也是在這樣僻靜的街上、熱鬧的角落、若有若無的南方雨夜。
西南地區的烹飪方式和風味總有相似,不過讓四川口味裡的藤椒佔據了上風,而此刻,若有若無,魚腥草所散發的味道正從老闆的調味盤裡傳來。
不斷有人打電話詢問燒烤做好了沒,或者路過幾次親自勘察問詢,老闆叮囑他的熟客們:明晚吃什麼,今天提早預訂。我們的燒烤,也在半小時後,一個騎單車的男人拎走兩份烤五花肉後等來。
2
早起去吃粉,在布衣寨老街上的“頂素小吃”才第一次知道“燙皮牛肉”;貴州人喜歡吃連皮的牛肉,這家會切成薄片,配細粉;在粉裡丟下薄荷葉後,一時間彷彿又回到了東南亞;再加一勺糊辣椒,這個雨剛停歇的早晨也不那麼冷。
正好有集市,客棧老闆娘慫恿著去,說在昨晚吃的燒烤攤後拐出去就能看見;幾位賣芭蕉的老伯的攤位組成入口,往裡望去,數條小路鋪展開來,各色物什湧進了眼簾。
沒幾步,便遇到活物,一群鴨崽從籃子探出頭,脖頸伸縮地四處張望,賣菸葉的鋪子前,人們索性就聚集在周圍嚐了起來。來到鄉村的市場,再可靠的旅行團隊也會不經意地逐漸散開,各自奔向自己的喜好去了。
買完李子,經過糯米飯的攤位,許多人將一口鍋和盛糯米飯的女人團團圍住,探頭進去,外圈端著成品的女子友善建議:“很好吃,你先買3塊錢的嚐嚐。”等逛很久返回來想買時,人群與鍋已消失乾淨,只好自言自語,“賣得好快!”
再往縱深處去,一排芭蕉樹下,賣各色蔬菜的攤主徐徐出現,多是上年紀的老人,擺出三五個或好看或難看的瓜果,然後自成一攤;我懷疑蔬果只為幌子,他們圖的是這份與人交流的場合跟熱鬧。
繼續獵奇,比如烤鵝蛋,為填飽肚子買的烤玉米和粑粑被迅速吃掉。又回到集市入口。大槐樹下,花兩塊錢就能買一大把芭蕉(放兩天後的口感是酸甜的),揣進兜裡,慢步走出集市,開始一天的行程。
3
離開黔西南,遊覽過荔波縣的“大小七孔”後,驅車到苗族侗族自治州;黔東南聚集了各色侗寨與苗寨,每個都獨具特色。
如果說肇興侗寨以全國最大的侗族村寨之一,和熱鬧、成熟的旅遊配套著名,那麼距離它僅有20多公里的堂安侗寨,則更能近距離地欣賞到貴州極具特色的秋景——金黃的稻穀與梯田。
車程不到一小時,從肇興侗寨便抵達了堂安侗寨。三面環山,一面梯田。清早,吊腳樓裡升起清徐的炊煙,也讓這個小小的只有160餘戶的侗寨甦醒了。
勤勞的侗族人一大早就忙活起來,洗菜做飯,抑或進入梯田收麥。
從山谷沿著梯田田埂徒步,看莊稼從清晨的雲霧中慢慢浮現,當地居民在其中忙活,而田地的美,也源於每一塊區域都砌得仔細和規整。據說,這裡大多的梯田都是石頭砌成,而非泥土,“壘石填土作為田”的難度並不低,足見其中的耐心與勤勞。寨子雖小,卻充滿濃厚的生活滋味。
4
從凱里的洗馬河客車站坐車到朗德上寨非常方便,僅需一小時左右,途經南花苗寨和季刀苗寨。
朗德分上下兩寨。初入上寨,便被寨門口的一條清澈的小河吸引,怪不得朗德上寨是苗語“能兌昂糾”的意譯:“能兌”即歐兌河下游之意,而“昂糾”是為上寨,村因河水而命名。風雨橋橫跨河上,古樸的造型很有看頭。
因為時間充裕,跟著河邊玩耍的孩子撿了好一會兒鵝卵石;河水不急,灘上的石子多有豐富的顏色與紋理。
進入寨子,木樓隨處可見,苗寨與侗寨建築上的區別也在於此,前者多以木樓為主,而侗寨則是石樓更多。沒有鋼筋水泥的交錯,村落顯得古樸而簡單。
因為秋季的到來,每家每戶門前都擺放著收晾的蔬菜,玉米和辣椒最為常見;蘆笙也是同樣遍佈,苗族人喜愛這種古老的樂器,街的兩側,總能看到老師傅在燈下製作蘆笙。
凱里入夜,紅酸湯那獨特的酸辣味道從街角和樓宇的餐館中傳來,蔬菜架上碼放著當天採摘的各種蔬菜。
在潮溼的南方餐館裡坐定,一碗蘸水,幾碟肉菜。這是貴州之行的最後,卻是一整個夜晚的開始,想到陸游描寫物與日常的《野興》:“野飯香炊玉,村醪滑瀉油。還家亦無事,隨處送悠悠。” 旅行中被大山大河,那所有超越日常之物打動,卻也無時無刻地感受那些身邊尋常的觀照與浸潤。
從餐館出來,天已經黑透,夜霧瀰漫,環繞著我的星系般的城鎮,開始在黑暗中發光。
山,
是山的影子。
狗,
懶得進化。
——畢贛《路邊野餐》
策劃 / 悅遊編輯部
作者 / 蘇立
編輯 / 王學碩
圖片 / 蘇立
版式設計 / CNT ARTRO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