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熙路地鐵站是成都最繁華的商業區交通樞紐之一,街道開闊,人來人往,附近有個大廣場。2024年1月的某一天,知白在人群裡看了一圈,然後掏出手機打了個語音電話。在他面前,一個穿藍色衝鋒衣的男子聽到鈴聲,把手機舉到耳邊。
“就是他。”知白確認了目標。他有備而來,穿著便於行動的運動服,身邊跟著五六個比他個子更高、身強體壯的男性朋友。他掛好胸前的運動攝影機,確認在車站四周的另外4個人都站好了位置,便帶頭上前,像一堵人牆似的把藍衣男子圍了起來。有人早就開始錄影,有人對著被圍男子的正臉猛打閃光燈。
“就是你約未成年是吧?”知白一邊上前,一邊抖出一沓列印紙,上面印著一個網名“泡芙”的人和自己、以及一些Coser的聊天記錄。這些Coser平均十四五歲,曾經受到泡芙的種種暗示和邀約,表示可以給她們拍一些“能掙錢的”擦邊照片。
藍衣男子就是“泡芙”。他原本戴著口罩,被要求取下口罩時立刻用右手捂上了臉。周圍的行人被這番騷動吸引,慢慢靠了過來,把幾個人圍在中間。
知白(黑衣居中者)拿出聊天記錄質問泡芙(藍衣人)
“拍戲?”有人問。
“不是拍戲,不是拍戲。”知白的朋友在外圈解釋,“這人真的引誘未成年。”
與此同時,知白當著所有人的面逐字逐行地念出列印紙上的聊天記錄,當中不乏“取決於你願意露多少”“拿到錢了分成”等等頗為露骨的話。他是在後來回顧影片的時候,才意識到自己的聲音有多大,甚至在廣場上回蕩。而影片中,“泡芙”全程捂著臉,小聲嘟囔“哥,我錯了哥”,除此之外一句話都沒說。
為了這一刻,知白在自己的幾個攝影和Cos愛好者群裡蹲守了2個月。在此之前,“泡芙”透過各種小號到底聯絡了多少未成年Coser,又得手了多少次,已經無法考證。但關於這件事的訊息已經透過知白的個人賬號以及社交網站上的影片傳播開來,有不少人認出了泡芙,也提供了他的更多小號甚至大號的資訊。
知白說,這次行動只是為了讓泡芙“社會性死亡”,在成都本地攝影和Cos圈裡不能再掀起什麼風浪。
不懷好意的邀約
2023年10月,知白所在的攝影群裡,有個14歲的Coser突然放了幾張聊天截圖,表示有人透過一個人數眾多的大群加了她私聊,想約她出去“拍私房”。從聊天記錄裡看,對方剛開始幾句話還算正常,之後就慢慢往擦邊的方向引,不斷試探她願不願意拍一些類似“島國小電影”的照片,還承諾給她分成和收入。“剛開始可能少點,幾十、幾百”……之後可能達到“一個週一千”。
“他知道我才14歲!”Coser很憤怒,不過更多的是震驚。她是頭一回碰到這種事,甚至忘了第一時間拉黑對方,在小群裡吐槽了一會兒,才回去把他扔進了黑名單。
後來知白才知道,邀約者正是泡芙的小號之一,時常在攝影和Coser們共有的大群裡以“互勉”為由約人出去拍照。所謂“互勉”,原本指攝影師和Coser之間無償的相互幫助。攝影師提供包括燈光在內的各種器材和拍攝,Coser則以完整的角色妝造出鏡,場地等費用往往由雙方均攤。這樣,雙方都能以相對低的成本獲得自己想要的東西:Coser獲得了照片,攝影師獲得了鍛鍊技術的機會。作品發在社交網路上,也能為雙方帶來額外曝光。
畢竟,哪怕現在亞文化圈子越來越熱鬧,越來越為主流人群所認識,Cos圈還是相對小眾,出類拔萃、有商業價值的人鳳毛麟角。除了一些真正外貌超群、有偶像明星般影響力的人,絕大多數愛好者都在發愁沒有人讓自己出鏡,或者沒有人找自己拍攝。請專業攝影師、專業模特的費用對這個整體年輕的群體來說也很難承受。“互勉”就是因此而自發產生的,一種建立在信任上的雙贏機制。
“互勉”並不侷限於Cos和攝影圈,開啟超話頁面,會發現互勉型別五花八門,主要幫助一個領域的新手找到練習物件
顯然,有人在破壞這種信任。不僅是收到不懷好意邀約的Coser本人,攝影群裡的其他人也群情激憤。他們打算去大群裡把他@出來,揪住他批判一番。
但知白覺得,這樣不能解決問題。泡芙既然知道用小號約人,肯定對自己行為的性質心裡有數。直接在線上和他對峙,對方大不了刪號跑路,過一段時間再換個小號繼續,治標不治本。
而且,針對泡芙的這種行為,“治本”本身就非常困難——他嘗試約出來的Coser雖然是初中生,但都已年滿14歲。如果不能明確抓住他的傳播盈利行為,只要雙方同意,不管是拍攝大尺度照片,還是發生別的什麼,“泡芙”都很難獲得真正的法律制裁。
但知白認為,擦著“法律紅線”並不影響這件事的性質:Coser是否過了14歲生日,對企圖獲得這些照片的人來說,區別並不大;15歲的女孩在處理和辨別事物的能力上也不一定比14歲高出多少。就連利誘的話術,顯然也是奔著未成年人去的——考慮到潛在風險和拍攝性質,“1周賺1000元”並不足以打動心智成熟、且有獨立收入的成年人,只有學生Coser才有可能“上鉤”。很多年紀小的Coser,可能因為家裡不支援,或者零花錢不夠用,只能自己想辦法積攢購買Cos服和各種道具的費用。泡芙正是看中了這一點。
正因如此,知白覺得,必須親自給泡芙一個下馬威,把他本人線上下揪出來,把他的身份廣而告之,讓他“社會性死亡”。“成年人你情我願,自己為自己的選擇負責,我可以不管。但你找上了未成年,還被我看到了,我就要管。”
自投羅網
要把泡芙再釣出來,需要耐心。知白決定在大群裡守株待兔。他和幾個熟悉的朋友說了這件事,讓他們提高警惕,不要上當,等著泡芙自己出現。
沒想到,泡芙正好撞到了槍口上。12月底,知白15歲的妹妹,也是一位Coser,拿著一份聊天記錄找到他:“這是不是你之前跟我說的那個人?”
仔細看過之後,知白確定對方是泡芙本人。這一次他故技重施,詢問妹妹是願意和他“互勉”拍照。你來我往幾句之後,在妹妹明確表示自己是初中生的情況下,對方發出了“你想拍普通的還是盈利的”“尺度是正經還是不正經”的詢問。
對於知白來說,泡芙算是“自投羅網”。他很快決定接手妹妹的賬號,冒充15歲女生和對方聊天。
實際上,泡芙的警惕程度並不低。他要求知白給他發語音條、發照片。除了本人的照片,還要學校周邊環境、課本等等,以確認與他聊天的人是不是女生,是否真的在讀初中。
對此,知白早有準備。“當二次元不是一天兩天了”,他知道變聲器之類的東西很容易被拆穿,所以準備了一套AI生成的女生語音。對方要語音條,就給他語音條;對方要課本和學校的照片,就找認識的初中生拍照冒充。更何況,知白知道男性在二次元圈子裡喜歡什麼——在1周左右的時間裡,他有一搭沒一搭地跟泡芙聊他可能感興趣的番劇、角色,表現出瞭解對方喜好的樣子,逐漸把他哄得失去戒心。
知白能感覺到,一旦確認了“她”的身份,泡芙就開始很迫切想把“她”約出去,一天裡總要提起幾次。但具體約在哪裡,兩人產生了一定的分歧。泡芙說,想把拍攝地點定在某個私人影院,因為空間比正常的攝影棚私密,費用也更便宜(“最好笑的是,場地費還想讓女生自己出錢。”知白說)。但知白希望能約在一個人流量大些的地方見面。一方面,公共場所人多,比較安全;另一方面,如果沒有足夠的人來圍觀控訴泡芙的現場,“社死”就不一定能成立。
聊天記錄證實,泡芙會在明知對方只有十四五歲的情況下引誘拍攝大尺度照片並企圖以此盈利
後來,泡芙主動提出把見面地點定在春熙路,成都最熱鬧的地方之一。知白有些吃驚,不清楚他為什麼選了這個地方,可能是因為那裡離他說的私人影院不遠。這倒是正中了知白的下懷,接下來就是考慮怎麼抓到他。
於是,他在線上線下找了10個人,基本都是攝影愛好者,身強體壯。人們集結起來,一起去地鐵站見泡芙。
知白說,叫來這麼多人,並不是因為他怕泡芙。他想到的最壞的結果是,泡芙被抓住的時候氣急敗壞,一旦雙方動起手來,人多會更有保障。為此,他安排了一個朋友全程錄音錄影,自己也在胸前掛著運動攝影機拍攝第一視角影片。這樣一來,哪怕出現什麼意料之外的衝突,也有完整的錄音錄影作為證據。
也有朋友更想直接對泡芙拳腳相向。既然很難透過正規渠道讓這樣的人受到實質懲罰,把他打服、出一口惡氣,是很多人樸素的想法。
但知白認為,這件事原本是自己一方佔理,不能因為一時意氣,讓事情走向不利的方向。即使要動手,也一定要在各種影片證據裡記錄下是泡芙先動手的。當然,最好的情況還是用非暴力的形式震懾住他。畢竟之後要把這個“社死”影片傳上網。如果發生了肢體衝突,就會給一些人在輿論上“和稀泥”或者“各打五十大板”的機會。最好從根本上就不要留下這種漏洞,把事情處理得滴水不漏。
知白更怕泡芙趁亂跑掉——一旦這次打草驚蛇,之後再抓住他可就難了。所以他在周圍進行了一番部署:一個朋友守在地鐵站的出口,防止泡芙發現情況不對之後往回跑;幾個人分散站在地鐵站側面和前方,把各個方向的路都堵住;攝影師的閃光燈則是“大殺器”,一群人一邊圍著泡芙,一邊猛打閃光燈,一定能在氣勢上震懾對方。
為了最大限度地拖住泡芙,在確認泡芙到達地鐵站之後,知白的妹妹遠端給泡芙打了個電話,謊稱自己出錯了地鐵站口,步行過來需要時間,讓他原地等一會兒。這時候,知白已經認出了面前這個打電話的藍衣男子。在妹妹通話完畢後,知白掏出自己的手機,又給他打了一通電話,進行二次確認。
就此,行動正式開始,過程也比知白想象中順利得多。幾個人一圍上去,相機鏡頭一舉起來,泡芙就意識到發生了什麼,立刻捂住了自己的臉。知白大聲宣讀那些擦邊聊天記錄的時候,他沒有反駁,也沒有試圖逃跑,好像徹底“放棄治療”,等著知白他們結束行動。
隨著圍觀人群越聚越多,附近的巡警注意到了這場風波,把泡芙和知白一行人帶到治安崗亭瞭解情況。此時,泡芙企圖否認自己出門是為了約未成年人拍攝不雅照。但他隨身帶著攝影裝置,加上聊天記錄十分確鑿,巡警的態度也強硬起來,他很快被移交到轄區派出所。
只不過,派出所民警暫時沒有從泡芙的裝置中找到裸露照片以及他販賣照片的證據。光憑聊天記錄無法抓人,只能通知泡芙所在大學的輔導員過來領人。
之後,泡芙被移交到屬地派出所
知白對此並不意外,也沒有再關注事情的後續。畢竟,他就是因為知道泡芙的行為是在鑽法律空子,才選擇自己出手讓他“社會性死亡”的。只要泡芙能在成都的攝影和Cos圈子裡人人喊打,不敢再翻出什麼浪花,他的目的就達到了。
之後,知白和朋友們各自坐地鐵回了家。對他來說,那依然可以算是平常的一天。他覺得自己只是做到了一件能做到的事,或者說,作為成年人能做到的事。“如果換成10年前,17歲的我可能和那些未成年人一樣,不知道怎麼去對付壞人,不知道怎麼表達自己的立場和觀點。”知白說,“現在我工作了很多年,工作性質也是經常和人打交道、處理各種事情。我知道我有能力抓到他。”
攔截泡芙的經過和影片在社交網站公開後,在他們所處的攝影圈裡引發了激烈的討論。不少人找到知白,提供了更多泡芙小號找未成年Coser“互勉”、企圖拍攝大尺度照片的記錄。之後,泡芙的通訊軟體大號也被公開,驚動了認識他本人的現實熟人。他的所作所為徹底曝光。
事情逐漸變得更加明晰:泡芙的確是慣犯,在圈內更換過多個小號,也被“掛”過不少次。但就像知白之前推測的,每次被掛之後,他就暫時偃旗息鼓,等風頭過去再換個號,繼續做差不多的事情。而網際網路的記憶短暫,資訊很容易被沖淡,同樣的事情一而再、再而三地發生。
知曉了泡芙的真實身份和學校之後,應該能對他產生一定威懾力
此前,Coser們在嘗試曝光泡芙的時候,曾經惱火地質問:“互勉攝影都這樣?”這當然是一句氣話。但知白知道,的確有一部分攝影是衝著“泡妹子”入圈,也的確有一部分Coser想要趁著青春年華展示身材。只要都是雙方是成年人,就沒什麼好審判和阻止的。
知白說,他願意去管這件事,更多是為了那些“用愛發電”的大多數——總有人願意一大清早揹著十幾二十公斤的裝備,坐1個多小時地鐵,在所有人進場之前就選好場地、佈置好燈光;總有人願意早起化妝,穿上冬冷夏熱的全套造型去趕一些辦得甚至不怎麼樣的漫展和活動,以喜歡的角色形象和人互動。這些人沒什麼曝光量,不以此掙錢,也沒什麼別的心思,只是喜歡和熱愛罷了。而這樣的人,不應該被圈子裡的害群之馬影響。
“這一次,只要我還在這個圈子裡,他應該不敢再做什麼了。”知白如此希望。然後他繼續扛著自己的裝置,在業餘時間穿梭在各個漫展中,舉起相機等待著願意走入他鏡頭的Coser們。
(文中出現的人物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