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這是小川第二次在年底離職。
他要離開的公司是一家規模還算大的廠商,開出的薪資不高,勝在名聲在外,不像是不靠譜、會坑人的公司。關鍵是,公司招人的專案看起來頗有吸引力。招聘廣告上寫,專案風格偏向獨立遊戲,注重玩法,是“轉型創新之作”。
小川是系統策劃,這個職位對他很有誘惑力:他入行大約4年,陸續在幾家小廠做過二次元遊戲,但那些遊戲的玩法大同小異,他想轉型,也想提升能力。還有一個加分項是,公司在杭州,他平時也生活在杭州。上次辭職後,因為本地實在缺少機會,他去上海工作了一陣,這次恰好回來和女朋友團聚。
今年6月,他入職這家公司,很快就發現情況不對。招聘時說好的類獨遊、重玩法,專案裡幾乎沒有,反而越做越像“傳奇”那一套,成員們討論得最多的不是怎麼設計,而是換皮、付費。專案方向離他的目標越走越遠。
工作幾個月,小川和製作人也相處得不太好。他覺得,雙方理念和經驗相差很多,溝通成本太高。他沒玩過《傳奇》,也沒玩過SLG遊戲,製作人跟他說某個模組要參考某些東西,他不瞭解;而他按照自己的經驗提建議,這裡要不要參考《原神》,那裡要不要參考《崩壞:星穹鐵道》,製作人既沒玩過也沒看過。有時候,製作人的需求會反覆變動,有些甚至天馬行空,一看就不可行。小川性格不算強硬,也沒怎麼和對方爭辯。“你給我發工資,我就按你說的做。”
溝通問題嚴重影響了工作
不過,他的忍耐是有限度的。有一天,一個方案他明明按照對方說的改了,製作人開會的時候又變了卦,質問他“你怎麼這樣做”,然後要麼往回改,要麼又提出更天馬行空的想法。小川感覺自己這幾個月來不是在加班,就是在背鍋。11月,試用期即將結束,他直接遞交了離職申請。
小川上一次離職也是在年底,剛好12月31日。他在年底時往往心態很好,沒有太大壓力。“快過年了,別想那些有的沒的,有什麼事過完年再說。”一旦過了年關,他又開始焦慮,“不出去掙錢不行了。”
他發現找工作很難。“我挑專案,這個就很要命。”小川說,他喜歡玩二遊,也是因為興趣入的行。所以,他在找工作時更傾向於符合自己心意的專案。畢竟做遊戲很辛苦,熱情還是重要的。他實在無法勉強自己為了一個毫無興趣的專案加班加點。
然而別說專案了,能找到的公司都沒有幾個。之前他在杭州請朋友推薦一些可能的去處,朋友數著指頭算:“你不想做棋牌,不想做小遊戲,不想做外包……”然後得出結論,“那杭州就沒公司了呀!”
即使是仍在運營、甚至還在招聘的公司,也很可能處在朝不保夕的狀態。小川聽說過不止一次,身邊的人還在聊著面試、入職,流程看似一切順利,對方突然打來電話:“對不起,資金鍊斷了,公司黃了。”
他在找工作的時候逐漸發現,遊戲行業存在嚴重的倒掛現象。現在這個當口,找工作相對容易的,要麼是有“身份”保駕護航、便宜且能從頭培養的純應屆生;要麼是像他這樣有三四年經驗、對薪資要求不高的人。真正的老手,像是他有10年經驗的前同事,收到的Offer比他更少,除非把身段放得更低。
“公司都希望你一來就有戰鬥力,能幹活且成本低,最好10年經驗,要兩三年資歷的工資。”小川覺得很無奈,“(行業)觀念也有問題,就是認為你一個崗位幹了10年還沒有升上去、沒有當管理,能力是不是不行?”
實際上,和前同事相處過程中,他覺得第一線的開發經驗是很寶貴的。對方與他合作時遞上來的方案能把許多細微之處都考慮到,基本不會出什麼錯漏。
“我現在玩很多遊戲,覺得它們大方向還不錯,就是時常在一些小地方有奇奇怪怪的感覺,覺得細節好像沒做到位,但又說不出來哪裡不對。”小川說,“這就是執行的一線人員經驗不足,只有經驗特別豐富的人才能看出來到底缺了什麼。”如果人人都追求幹個兩三年就升遷,公司不斷開掉工作年限長的執行員工,這個問題就很難解決。
“會不會好起來?”他不知道。他只感覺遊戲行業確實飽和了。這種飽和不僅體現在崗位上,也體現在遊戲產品上。
他常說的一個詞是“到頭了”。在他眼裡,《黑神話:悟空》賣得雖然好,但它掙到的錢大概也相當於在遊戲行業認真做事能掙到的封頂數額。某種意義上,這戳破了遊戲行業的泡沫。外界投資人看到這個,可能會覺得投資回報率比不上新能源之類的其他產業,而很多遊戲公司非常依賴於投資。
至於他做得多的二次元遊戲,和一些更加重度的品類相比,付費一般,受眾也快要飽和了。“我做著做著就會想,現在市場上有這麼多遊戲,大家到底有什麼理由來玩你的產品?就連我自己玩競品的時候,開頭摸索半個小時也把套路摸得差不多了。”最後,家家都在卷美術,甚至主美就相當於製作人,玩法和策劃反而變得邊緣化。
遊戲同質化,如何令玩家選擇自家遊戲
小川意識到,隨著行業和市場的變化,原來做遊戲的方法論不太夠用,投資人的耐心也不太夠用了。所以在上一個二次元專案中,他一直敦促製作人“加緊做,趕緊上”,他們也確實加快了速度,但從專案最後的結果來看,仍然太晚了。
他如今賦閒在家,已經很少玩手遊,也不怎麼看競品。他現在最愛的遊戲是《戰錘40K:行商浪人》。每次一開啟遊戲,進入那個輝煌的RPG世界,他可以一玩一整天。至於現在最想做的事情,他想了想之後說:“減肥、鍛鍊,把身體養好。”
小川以前工作時有個習慣,上午喝杯咖啡,中午喝杯茶。晚上如果加班得很晚,又不能再繼續攝入咖啡因,就會選擇喝可樂,結果體重飆升。“加班4年,一身是病。”總之,他想先休息,把找工作的焦慮留到下一個新年。
2
今年1月,扁扁剛出哺乳期,就收到了裁員通知。在此之前,她已經在公司工作了4年。
她當時所在的公司堪稱大廠,擁有好幾個工作室,海外專案一度營收喜人,規模也一直在擴大,光是扁扁所在的新開專案組就一度超過一百人。但大環境下,這樣的勢頭註定很難長久。即使主要專案的營收仍然保持著穩定,擴張帶來的成本負擔很快顯現。
扁扁的崗位是程式,原本只負責後端,但實際工作也會涉及前端的一部分內容。4年來,“996”是常態,每天的工作時間在13個小時以上。她入職不久的那段時間,九十點結束工作會被認為“工作時長不足”。如果碰上版本日,熬到兩三點再打卡下班也有可能。經年累月坐在工位上敲鍵盤,人也逐漸腰痠背痛,體重增加。有段時間她因為壓力過大瘋狂脫髮,必須去看醫生。“掙的那一點獎金都送去醫院了。”
過度、頻繁的加班對健康造成了嚴重影響
對此,公司給予的補償是調休——如果頭一天工作到太晚,第二天可以晚到。這個規定沒有明文寫在制度中,只是作為“福利”在平時的工作中實踐。
沒想到,當工作室開始“降本增效”,曾經的“福利”變成了“嚴重違紀”。扁扁目睹了兩名同事因為加班後晚到公司被判定違規,勸退,甚至沒有拿到賠償金。更多的同事只是無聲無息地從工位上消失。
扁扁知道,這一刀也遲早會落在自己頭上。她休產假期間,公司另招了一個員工頂替她的位置;迴歸後她的工作量一直不太飽和,給她的績效打分一直特別低;一些加班加點、全勤到崗的同事也被裁了,她這個大齡休產假的女員工基本沒可能躲過一劫。
所以,領導找她談話時,她早就做好了心理準備。
扁扁喜歡做遊戲,主要是熱愛透過程式碼解決問題的成就感。之前的專案比較重度,一些功能實現起來很複雜,改Bug、除錯等等的壓力很大。但她每每想到自己曾經做出來的東西,仍然感到開心。“在進入遊戲行業之前,我幫安保系統寫過一陣子程式碼。那個更偏硬體控制,相比之下,還是做遊戲有意思得多。”
即使她喜歡做遊戲,要找一份長期、穩定的工作,很多時候也仰賴於身處的專案組和領導的狀態。研發崗位壓力大,女性少,遇到的困難更多。扁扁性格比較“軟”,有個上司喜歡殺雞儆猴,如果幾個人犯了同樣的錯誤,往往從她開始罰起。扁扁剛開始視他為導師,很尊敬他,但也逐漸受不了他愈演愈烈的針對行為,反駁幾次之後,她似乎被歸為了“不服管”的那類,經常明裡暗裡受到打壓。
直到這個人升遷,程式組的一名同事升任為她的直屬上司,情況才開始好轉。但直屬上司仍然要向升遷者彙報,她受到的負面影響仍在持續——有好幾次,她發現自己的工資數額不對,去問直屬上司,對方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因為“報上去的績效明明是一樣的”。
在“降本增效”過程中,變著花樣邊緣化員工、故意給低績效、逼人自己離職的情況逐漸開始增多。扁扁忍了下來,畢竟公司平時福利不錯,她養家的負擔也不小,主動離職不僅拿不到賠償,再找工作的風險也很大。“畢竟加班什麼的真的很辛苦。”她不想就此放棄。
領導經常拿專案上線後的福利“畫餅”。“之前公司承諾我們,專案上線後會有雙倍獎金。”扁扁說。然而,專案上線的第一個月,獎金並沒有發下來,當時整個工作室氛圍低迷,員工都非常失望,無心工作。領導沒有辦法,只能承諾補發。
專案上線初期,因為工作量大,工作室還擴招過一陣,看起來欣欣向榮。但隨著遊戲生命週期變化,雖然營收尚可,但相比耗費的成本來說不算樂觀。就這樣拖了3年左右,終於開始裁員。
即使被裁員,扁扁也無法休息。“一旦有了孩子,你就完全沒有自己的時間了。”這一年來,她不僅帶孩子,還回了趟老家陪同家人做手術,然後繼續找工作,嘗試做電商,再繼續找工作。前東家境況也沒好多少,她和以前的同事聊天,對方說,現在工作室的人只剩下原來的一半。
她試圖轉行,投簡歷給網際網路專案經理的崗位,但現在空缺的職位大多隻招收有對應經驗的人。看到網上有人傳授做跨境電商的經驗,時間自由,能在家工作,她也決定試試。丈夫對此很支援,因為他也到了30多歲的節點,很怕將來也會失業。如果能自己在家做小生意,是條不錯的退路。
扁扁嘗試了4個月,她發現跨境電商如果沒有流量扶持,連網費都賺不到。直到關店,她一共賣出去6單、8件商品,一單妥投失敗,虧損近2000元,為了打單買的印表機連快遞盒都沒拆開。
電商事業並沒有預想中的順利
現在,家裡有房貸,有孩子要花錢,自己每月沒有進賬,還有大幾千支出。萬一都虧在生意上,她承受不起失敗的損失,所以更加放不開手腳。只有焦慮還在持續,她最近正在因為心率過快而去醫院檢查、複查。
“我還是更適合坐在工位上寫程式碼。”她打算繼續投簡歷。年底已經沒什麼好的機會,也許來年情況會有所好轉。
3
優優在3月被裁。但回顧2024年,他仍然覺得這是工作四五年來自己度過的“最好的一年”。
優優在金融行業短暫工作過一段時間。他發現,這個行業十分強調學歷與證書,如果想要往上升,就必須不斷考試,甚至繼續讀研究生。這不太符合優優的性格與理念,他更傾向於在實際和市場中積累經驗。不久,他轉行進入一家遊戲公司,並在那裡一直待到裁員。公司規模中等,組裡有幾十個人,主營面向海外的女性向卡牌專案。
優優的職位叫產品運營,但實際乾的活比較雜,策劃的事情做一點,運營做一點,遊戲內部使用者的資料分析也做一點。橫向與其他廠商比較,優優工作算忙,但還沒到“996”或者半夜下班的地步。“工作比較晚的話是到晚上8點,週末一般能休。”他說,在職的時候沒有覺得工作壓力特別大。
因為能直接接觸到資料,他對手頭專案的市場表現比較清楚。“資料一直都不怎麼樣,所以我其實一直有預感,組裡可能會裁。”他說,“去年春節之前上了一個大版本,我當時就想,要是這次資料還不好,估計真的要裁了。”
對於一些專案,資料能快速反應出未來的趨勢
專案苟延殘喘,員工也跟著熬日子。優優回憶,專案組內部的氣氛一直不算積極,當時同事們幾乎都沒有幹勁,甚至有種混日子的感覺。“來上班只是為了一份工資,為了一份穩定的收入,而不是因為我們覺得這個遊戲好、這個專案好。”知道自己能領“N+1”離開時,優優甚至覺得有點高興——終於可以擺脫那種壓抑的生活。
優優今年28歲,還沒有到會被“最佳化”的緊迫年齡。他還沒結婚,沒有養家負擔,處在“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狀態,生活壓力不算大。眼看著行情不好,優優拿著賠償金,沒有找工作,轉而開始嘗試獨立開發。“畢竟我現在進行這些嘗試,機會成本是比較低的。”他說,“換成其他時候,比如遊戲行業火熱的時候,我肯定不會這麼選擇。”
優優一直很想嘗試做一款屬於自己的產品,體驗一下“完整創造一個作品”的感覺,獨立開發對他來說正中下懷。他不是程式設計師出身,但一直對寫程式碼比較感興趣。恰逢這幾年AI崛起,“一直聽別人說AI很強,但周圍其實也沒有太多人會使用,我就想親身體驗一下AI有多強”。
他開始自己學著程式設計,有不懂的就問AI,竟然真做出了一些能跑起來的程式。“當然AI也不是萬能的。有時候它會把你引向錯誤的方向,然後陷入死迴圈。你自己還是得懂一些基礎的程式碼知識,知道哪裡邏輯有問題,和AI配合起來就會更方便一些。”
就這樣,優優把關於整個行業的行情問題和憂心忡忡都關在家門外,專心工作了8個月,從無到有地做出了一些AI工具。這類小工具主要面向海外使用者,他們付費意願比較高,但相對來說,他的產品要在質量上脫穎而出,還有一定難度。
與很多失業或者在家辦公的人不同,這8個月來,優優的生活非常健康且規律。他平均每週的工作時長要大於上班時,但好在可以自由安排時間,定時運動,精神狀態比之前整體要好得多。“之前公司裡大家真的是得過且過,”他說,“有些事三五小時能解決,但就是因為倦怠拖成兩天。晚上加班也是在公司玩遊戲。大家都是向上負責,老闆說什麼就做什麼,自己沒有一點主觀能動性。”
優優沒有把獨立開發時更加健康的心理狀態歸功於自律,或者別的性格優點,而是歸功於自己有事可做,尤其是這件事還是自己的興趣所在。之前坐辦公室的時候沒有空閒時間可以實現,現在終於找到了機會。
實際上,焦慮還是會偶爾襲來。在十幾分鐘的短暫時間裡,他可能會感覺到一種強烈的窒息感和絕望感,甚至精神渙散。一旦出現這種情況,他立刻就開始著手實際做一些事情,按照計劃一件件處理事項。他認為,腳踏實地地完成工作,可以有效減少在情緒上的消耗。
目前,優優對現狀的總結是“除了還沒掙到錢,什麼都好”。他給自己定了個目標,如果到明年2月還沒有掙到錢,就繼續找工作。屆時,不太樂觀的行業前景仍然會對他產生影響,他很可能不得不和其他人一樣,面對海投簡歷仍找不到工作的問題。
“之前公司不太成功的專案,可能不太能給我的簡歷加分,”優優說,“只能說,我希望到時候對AI工具的使用能讓廠商高看我一眼。”
不過總體來說,他的心情仍然是輕鬆的,心態與從前大不相同。“我現在做自由職業,面臨的困難其實比打工高。”他告訴我,“我以前從來沒有寫過程式碼,從來沒有做過海外產品,也從來沒有註冊過海外公司。但這幾個月,這些我都試了個遍,以前沒解決過的問題都解決了一遍。”他甚至發展出了一個業餘愛好:在一個公眾號上日更寫文章記錄自己的生活,連著日更了幾百天。這相比於以前的他,又創造了一個新紀錄。
自由職業期間優優嘗試了許多新方向
優優覺得,自己更能忍耐了,也不再會因為整體不樂觀的大環境輕易地陷入焦灼。“為自己工作”的嘗試,讓他看到了自己身上的更多可能性。
結語
小川、扁扁和優優的處境並不是孤例。在今年年初,觸樂已經記錄過三個在年底失業的遊戲人的故事,到了年末,這樣的故事仍在上演。辭舊迎新之際,每個人都懷著對過往的焦慮與失望,但仍然對未來抱有一定的願望和期待,或者說,他們必須抱有期待——在2024年末,許多人已經經歷了比想象中更長的空窗期。
在工作、行業的話題之外,被記錄下的點滴所折射的,仍然是在各個城市努力營建、維持著每一天的人們的人生百態——小川和女朋友兩人都在失業狀態,但生活的壓力似乎仍然無法蓋過他們在杭州團聚的念想;扁扁在找工作之餘仍為家事忙碌,但她天然喜歡小孩,即使頂著“996”的壓力也選擇生育,並且為此感到開心;優優則相信,這8個月的獨立開發經歷讓自己變得更好了。
行業的飽和、內卷與年齡的焦慮是這幾年永恆的話題,但生活仍將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