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你的手機放進保險箱。
撰文 | 明雪菲 徐欣萌編輯 | 張恆《看天下》雜誌原創出品
在20萬年前的東非大草原上,我們的祖先主要以狩獵、採集為生,一輩子最多見到300個人。
那時候,人類大腦已基本成形,潛意識裡尋求新鮮事物,獎賞不確定性。由於環境風險太大,沉浸在某些事物中的人很容易被危險吞噬。每當他們東張西望、多工操作時,大腦就會分泌出令人心情愉悅的多巴胺進行獎賞。
20萬年後,一場對峙發生在上海一處建築的屋簷下。初中生張晨向母親發出最後通告:必須把手機還給自己,否則他要採取“行動”。他無法集中精力學習或做其他事情,總是想著要玩手機。他的大腦如祖先一樣,為遊戲裡設定的獎賞機制所吸引。
一場小規模家庭手機“戰爭”就此打響,而勝負很難評斷:張晨沒有拿到手機,他的母親則要面對眼前被破壞的房子。
歷經20萬年,人類大腦卻保留著原始的一面。根據原始獎賞機制而誕生的遊戲、社交媒體,成為人類生活中最主要的場景。因此,像張晨與父母的那場手機“爭奪戰”,在世界各地不同的家庭中不斷上演。
張晨的班主任蕭曉彥記得,2021年,教育部辦公廳印發了《關於加強中小學生手機管理工作的通知》(下稱《通知》),其中明確要求,中小學生原則上不允許將手機帶入校園;禁止手機帶入課堂。從此,這成為各中學的共識:手機不入校。
不止中國,這種試圖物理遮蔽手機的做法,先後成了法國、美國、日本等國家公立中學管理手機的關鍵詞,它跨越了不同文化,率先成為一種新的人類共識。
只是,問題解決了嗎?
“手機暗戰”
早上7點20分左右,上海一所中學的學生們開始陸續到校了。班幹部拿著花名冊在教室裡穿梭,目的只有一個:收起同學們攜帶的手機,放進每個班都標配的保險櫃,然後上鎖。
蕭曉彥說,自從教育部辦公廳的《通知》出臺後,學校配備了鎖手機的密碼保險櫃。擁有手機的學生還簽署了保證書,承諾到學校就上交,絕不在教室裡使用手機。
像“手機管理櫃”“保險箱”這樣物理遮蔽手機的方式,成為許多中學教室裡的“標配”。(IC photo 圖)
學校的“禁令”,誘發了一場關於手機的“貓鼠遊戲”。
蕭曉彥所在年級的一位學生,自己偷買了一部iPhone15,好言好語地與鄰居溝通,最終將手機藏在隔壁,躲過父母的搜尋翻找。這部手機自然也不在放進保險櫃的花名冊中,上課時他就趁老師不注意偷看B站,直到被老師逮住。另一位學生,則更為“周全”。他買了4部一模一樣的便宜智慧機,應對家長和學校的檢查。
羅聃是重慶一所公立中學的班主任,該校中考招錄標準高於統招線近60分,生源質量非常高。她一直以為,孩子們都算比較聽話,會按時、按要求把手機放入保險櫃中,直到有一天,她發現不止一個學生交的是模型機。
手機“禁令”系統需要補上這個Bug,於是新規出爐:學生上交手機時,必須讓螢幕亮起,以對抗“障眼法”。
伴隨著師生間的“手機暗戰”頻繁發生,“戰況”也逐步升級。張晨在挫敗中想要休學。蕭曉彥把張晨叫到辦公室勸說,後者則拿出暑假與母親對抗的決心,與老師僵持。“全辦公室四五個老師和年級組長,大概勸了兩節課”,蕭曉彥說,毫無效果。這場口舌之爭進行到最激烈處,物理老師情緒決堤,哭了。
師生關於手機的較量此消彼長,在湖南婁底的一所高中,校方則發起了更猛烈的“攻勢”。2024年3月11日,學校組織了一場全校大會,高臺上,一名男子擺出多部手機,揮錘砸下。隨後,他把已經損壞的手機扔進旁邊的冰桶裡,令其徹底“死亡”。
“我們是‘殺雞給猴看’,告訴大家不能玩手機,也不能將手機帶進校園,是為了起到警示作用。”該校一名負責人接受《華商報》採訪時說,為了禁止學生在學校玩手機,校方每天還會在校門口用安檢門檢查。
哪怕有了安檢門,規則永遠有縫隙可鑽。社交媒體上流傳著無數帶手機指南,有學生藏在金屬保溫杯中試圖透過安檢門矇混過關。在本文采訪階段,問及學校有沒有新的管理措施,另一位上海公立中學的老師回答,管理暫時沒什麼新鮮的,“但你可以瞭解一下孩子們為了買手機、藏手機有什麼新的舉措”。
學生們的“躲貓貓”遊戲,還未終結。
縮在牆角的女孩決定出擊
“我究竟是怎麼了?為什麼花這麼多精力在手機上?”
這個問題曾像一個攪得死死的毛線團,困住了高中生Anita。她不是一個人,很多困在手機裡的中學生,都有擺脫“控制”的意識。這是他們要與手機進行的另一場戰爭。Anita想要搞清楚自己為何會被困住,在學術專案導師、心理學老師支援下,她開始研究手機遊戲成癮的課題。
因為踩剎車的前額葉還未發育完全,孩子更容易“墜入”手機。(@視覺中國 圖)
十年級時(相當於公立中學的高一),她從公立學校轉入深圳愛文學校,這是一所國際化學校,對手機管理相對寬鬆。習慣了公立學校以及家中嚴格的“手機禁令”,突然迎來“手機自由”,她玩手機的頻率進入人生峰值。
與之交織的是,轉學後撲面而來的同學壓力。班上許多同學原來就在國際教育這個賽道上,“有的同學已經自學雅思拿了7”,這個成績,基本達到英國大部分學校研究生的語言門檻。
這一切讓Anita很不適應。全英文上課時,她和另一個同學總是縮在牆角。
她也痛苦地努力過,成績依舊不理想。手機,成為重壓之下的宣洩口。“一想到要重複痛苦,我就想逃避。”Anita說,如果沒有學校活動,下午4點放學,3個小時之內就可以完成作業,“剩下的時間就是自己的”。手機遊戲成為她填補空白的最優選。
《蛋仔派對》這個遊戲是她初期最愛,這是一個競速、生存、跑地圖的遊戲,由同學領她進入。在轉校後的新環境裡,遊戲成為她與新同學間的“社交貨幣”。而後,她玩的遊戲朝著對戰類遊戲深入,《狂野飆車》《和平精英》等等。在學校,“一到課間,或者管得不嚴時,就開始‘蠢蠢欲動’。”
她與家人的矛盾也隨之產生,因學習、手機問題而釀出的情緒,像是湧動著的一團烏雲,夾雜著父母的失望、自我的失望,時常“電閃雷鳴”。
下墜,是她用以形容自己那個階段狀態的一個詞。她意識到,這不對,卻無法按下“剎車鍵”。她困在挫敗裡不斷迴圈。
在十一年級,Anita和導師探討後,結合眼前的手機困境,打算自己把手機成癮的機制搞清楚。
她畫過一張“像蜘蛛和蜈蚣一樣歪七扭八”的思維導圖,包含了許多關於手機成癮的關鍵問題:從大腦神經反應,到遊戲中多巴胺如何釋放,再到玩家研究,以及同樣有成癮機制的賭博和毒品相關研究等。
沿著這些關鍵詞,她閱讀了大量文獻,甚至還進行實驗,用儀器測量不同遊戲設定裡學生的大腦波動。
Anita發現,遊戲裡的隨機性,是誘導使用者成癮的一個原因。《和平精英》開局會隨機給玩家一些物資,這個懸念讓人有期待。如果符合預期,則“遊戲設計得好!再來一局!”不符合預期,那麼便是“這不是我的運氣,再來一局!”
“當我們把絕大部分注意力都放在遊戲上時,形成神經習慣後,再出現選擇,人就會優先選擇遊戲。”Anita說,另外,多巴胺的閾值也在不斷上漲,“同樣的快感,逐漸需要更多的時間玩遊戲才能達到”。
而且,遊戲給予的正向反饋很及時。“如果我(在遊戲裡)跑完一張技術含量很高的圖,它給我帶來的快感、成就感是現實生活中所不能比的。”更關鍵的是,“遊戲有重來的機會”。
拉開距離審視這一切,她發現,自己曾經離徹底上癮只有一步之遙。以這個課題作為支點,Anita終於釐清了自己的困境所在。手機開始以“淡去”的方式離開她的生活。隨著研究深入,“踏實地做一個東西時,整個環境都給你正反饋”。
她的學術專案導師葉秋怡記得,最開始和Anita溝通,她還不愛交流,說話“就像擠牙膏一樣”。到了十一年級,她開始侃侃而談。因為閱讀大量英文文獻,她的英語慢慢得到提升,上課時,也能用英文和老師同學互動。
Anita離開了牆角。
這是一個令人振奮的故事。在成癮的邊緣,她透過對手機遊戲的研究“知己知彼”,逐漸建立起一道心理遮蔽機制,實現了對手機使用的“內控”。
這種解決方案,可以在其他中學生身上覆制嗎?
不是一個人的戰鬥
當Anita在學校裡決定對手機“宣戰”時,她並非一個人。學校的學術專案導師、心理學老師、家裡的父母,甚至是同學都加入了“戰壕”。
“你永遠不要指望孩子一個人去努力,去對抗手機成癮系統。”這是劉勤學在科普講座上常向學生與家長提到的一句話。她是青少年網路心理與行為教育部重點實驗室(華中師範大學)的教授,從2008年就開始研究青少年網路成癮問題。
“許多產品設計,已經超出了(中學生)個體自控範疇。”劉勤學說,生理層面,青少年本就具有易感性。大腦皮層直到25歲才完成發育。“腦幹是從後往前長的,產生情緒部分先長了,但是踩剎車的(前額葉)區域還沒有發育”。
過去十幾年裡,伴隨著研究深入,劉勤學開始轉向贊同中學階段透過“手機禁令”,實現學生對手機的物理遮蔽,以此“外控”。
這和手機系統的進化也有關。手遊還未出現時,劉勤學認為手機不用完全隔絕,把握一個度即可。但隨著手機遊戲、短影片平臺利用人類尋求新鮮事物和不確定性獎賞等偏好,設計的誘導機制越來越複雜,她注意到,大腦發育還不成熟的青少年,“很容易被遊戲獎賞機制、短影片隨機跳出的(新鮮刺激),誘發生理上的多巴胺分泌帶來的愉悅感”。
手機成癮只是表象,背後有一個複雜的生成機制。而在目前階段,心理方面更專業、有效的支援,很難迅速在所有學校全面實現。像Anita那樣豐富的支援手段則更難落地。
劉勤學遇到過一個前來諮詢的案例。那是一個女孩,休學了一段時間。學校競爭很激烈,復學後她成績下滑,只好大量補課試圖追上進度。那段時間,她整個人身上的“發條”都擰得很緊。有一次,父母偶然間半夜上廁所,發現她正躲在裡面用手機聊天、看小說。激烈的爭吵隨之爆發。最終,父母帶女孩來找劉勤學進行家庭關係與手機成癮的諮詢。
手機成癮背後,女孩的真實需要是什麼?伴隨著諮詢深入,劉勤學發現,女孩看的都是穿越類小說或者爽文。她覺得,這會讓自己有一種“一切都可以重來”以及“一切盡在掌控”的感覺。
當時情況並不嚴重,劉勤學提出建議,讓父母與老師對孩子進行一些具體的積極反饋。很快,女孩生活回到了正軌。
但初二下學期,這位女生再次陷入手機困境裡。家庭“戰爭”再次爆發並且升級,女孩也再次休學。
在劉勤學看來,手機成癮行為本身就容易復發,來自外界的愉悅感如果沒有長期、穩定支援,很容易敗給手機系統。
這一次,諮詢效果不再如第一次迅速。劉勤學用了許多方法,像手機遊戲裡的打怪升級一樣,把重回學校、奪回成績等問題,細分成非常小且具體的環節。每個節點,都建議家長和老師給予正向反饋。最終,進行了20次左右的諮詢,女孩才粗略回到了原來的軌道上。
這個女孩、Anita和張晨在手機中“下墜”的故事,是許多面臨挑戰的同齡人的縮影。
劉勤學所在的研究團隊持續數年跟蹤手機成癮相關資料,發現整體年齡正在走向低齡化,並且有“地域下沉化”的趨勢。也就是說,雖然農村孩子手機的普及率比城市孩子要低,但他們的成癮率更高。
他們,還未迎來自己的“回升”時刻。
在這場與手機的“戰爭”中,張晨似乎失敗了。作為班主任,蕭曉彥琢磨過許多辦法,比如“威逼利誘”,考試如果達不到一定成績,就讓家長把手機鎖起來,一點都不許用。或者,某個學科取得了進步,就答應他可以在暑假玩一定時間的手機。蕭曉彥也給他講過遊戲成癮的機制。但隨著挫敗的迴圈,張晨逐漸變得“油鹽不進”。到現在,聽到老師對他說手機問題,“就給你一個白眼”。
蕭曉彥也有些挫敗。他說,張晨甚至沒有一瞬間曾表示過要與手機“戰鬥”。
“其實孩子最不喜歡被操控。認識到成癮問題後,他們並不喜歡被(手機)控制的人生”。劉勤學說,除了物理遮蔽,還可以進一步去做的是在學校增設數字素養課,讓孩子意識到手機的操控性,但前提是學校有一定條件。
對學校與家庭來說,這是一場曠日持久的“攻防戰”,而它目前還在中場狀態。
● 參考資料:《手機大腦:讓人睡眠好、心情好、腦力好的戒手機指南》,作者:安德斯·漢森,出版社:北京聯合出版公司(應受訪者要求,蕭曉彥、張晨、羅聃為化名。感謝劉瀚琳對本文的支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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