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一個私募基金經理被發現空倉,通常會有各種不好的解讀。
客戶無法理解,為什麼要給現金支付管理費。客戶也會懷疑,空倉待漲會不會踏空下一輪行情。嘗試空倉的機構很難被廣泛尊重,他們與「擇時無用」的主流敘事相悖,看起來叛逆自我,有些脫離群眾。
但一個重要的事實是,空倉不等於做空,也與做空沒有任何關聯。空倉或者砍倉,只是基金經理擇時的一種方式,或者應對風險的一種工具,又或者只是自下而上找不到任何確定性機會時,夾縫生存的一種被迫。
2015年5月,慎知資產餘海豐降下了倉位,躲開了後來的熔斷;2018年3月,望正資產王鵬輝空倉躲過熊市,把淨值做成一條直線;同樣2018年,還在外管局旗下中國華安做離岸投資的吳任昊(高毅資產),發現美聯儲從桌上把酒杯收走的一些跡象,砍倉避開了美股的回撥。
事實證明,擇時有時候是有保命的作用。筆者曾目睹有不解的客戶問基金經理,為什麼我買你基金你不動?「那我股票直接抄你作業不更好,還不用付管理費」,那位基金經理淡淡回覆:「你買的就是我從業20多年來這一錘的深厚功力。」
過去很長一段時間,這種滿倉持股等待開花的模式被奉為聖盃,但隨著疫情、俄烏、巴以等風險事件不斷湧現……市場無時不刻被各種尾部機率撩撥,玫瑰的花瓣開始掉落。當看到淨值下跌,規模縮水,鎖三年的基金都能開出一片綠時,基金經理不得不重新思考,如何才能遠見於未萌,避危於無形。
正因如此,「做資管是否需要擇時」這個雞生蛋、還是蛋生雞的問題又被擺到了檯面上來。
“過去兩年,我空倉了兩次
深圳的香橙資本,是一家遠離聚光燈的中小私募,在過去兩年,用兩次空倉行為躲開了市場下跌。最特別的一點,他們相信擇時。
「畢加索說他十三歲的時候就能畫的像拉斐爾,但到七十歲時才能畫的像個孩子,而我用十幾年的時間才學會空倉。」香橙資本創始人何瀟如此形容自己。
何瀟曾在新華基金拿了2012年全市場第三的業績,過去兩年他在香橙資本均獲得了正收益。之所以將公司取名為香橙,是因為很多人創業喜歡拿食品命名,而以水果命名的公司尤其牛逼。擇時是他從公募開始就一直在做的事情。
到了私募後,擇時愈發極致,2023年8月8日,何瀟選擇空倉。
對於何瀟來說,8月7日那晚是一個不眠之夜。何瀟的重倉股理想汽車會在第二天盤後出財報,2023年,理想累計漲幅超過100%,是港股漲幅第一名,出財報前還猛拉了幾天。
就像感知風險來臨時索羅斯會背痛,何瀟渾身難受,把自己關在小房間裡,不接電話,不看群聊,把關於理想的會議紀要和歷史財報翻出來反覆閱讀。何瀟非常糾結,理想是他多次賺錢的股票,在他心裡是可以與蘋果相比較的公司。
「2020年第一次坐在理想ONE的車裡,感覺到李想是一個偉大的產品經理。有點像十多年前,第一次使用iPhone的感覺。」在何瀟看來,理想對使用者需求精準、敏銳,成本上做到了精打細算,特別是公司早期就對組織能力和流程重視,別的新勢力2023年才意識到並對此補習。
那一晚,何瀟的焦慮來源於如何去擇這個時。
不像A股股民總把季報超預期當做利好落地砸盤的理由,理想是一個選擇在海外上市、然後被定價的公司,若像英偉達季報超預期,能夠跳漲20個點。何瀟已做好賣出的決定,但內心還是會有聲音傳來,萬一miss掉10%-20%的漲幅會不會很可惜。
理智告訴何瀟,後面的收益只是飯後甜點,整個市場也存在風險。「上半年地產銷售可以,但7月銷售又開始下行,加上消費行業資料轉弱,復甦並非像大家預料的那樣如火如荼。」理想又是去年港股龍頭,對內地市場有著情緒指標的意義。
何瀟很快減了一半的倉位,隨著理想開始下跌,他陸續砍掉了別的股票倉位直至空倉,懸著的心也落了下來。經過了去年11月以來的一大波估值修復,他看不到特別興奮的機會了。
回憶起2022年7月那次空倉,何瀟也重倉理想。「爆款車型L9釋出後,連做空氣懸架的保隆科技等零部件公司都在短短兩個月暴漲一倍多,歷史總是在耳邊迴響。」
巴菲特曾講過,就像灰姑娘去參加舞會,午夜時分,他們就會變成南瓜和老鼠。每個人都想著再喝一杯香檳,再跳一支舞,他們不願意錯過一分鐘,都想在午夜前最後幾秒鐘離開。
何瀟告訴遠川,「好股票是有時間區間概念的」,與其去賺午夜時分狂歡的錢,不如空倉等待下一個機會的擊球甜區。
擇時無用論?
美國投資大師,對擇時總持有負面的態度。
巴菲特說過,「我投資沒有擇時能力……我不知道誰還有擇時能力」;大衛·史文森說過,「活躍的擇時器通常會失敗」;彼得·林奇說過:「如果投資者能夠不為經濟形勢焦慮,不看重市場狀況,只是按照固定的計劃進行投資,其成績往往好於那些成天研究,試圖預測市場並據此買賣的人。」
大師佈道,常常話不講滿。頻繁擇時終究會掉入坑裡,低頻的擇時呢?如果很長一段時間投資者大都在關注經濟形勢,宏觀判斷是否會很重要呢?
至於咬定不擇時的巴菲特,何瀟也提出了質疑:「在2008年金融危機,很多出險的企業找到巴菲特,巴菲特在那段時間拿到了跌到了地板的股票。如果他在危機時候有錢去抄底,就說明他之前是有倉位的,這其實就是擇時。」
荒原投資凌鵬也統計過,在美股超過30%的八次下跌中,除去巴菲特還小的兩次下跌,其餘六次巴菲特至少躲過四次,不可謂不擇時。
我們都知道許多海外對於擇時的分析,都基於美股處於長期上漲的特徵,哪怕擇錯幾次,只要長期在場最後總能賺錢。那對於A股這樣波動較大,散戶居多的市場呢?
2020年發表於《投資組合管理雜誌》上,一篇名為《Assessing Mutual Fund Performance in China》的論文很有意思。
文中寫道,「我們實證發現,市場給予擇時能力很高的回報,在中國市場這類波動性相對較高的市場,知情投資者的市場擇時能力回報豐厚,而在波動性較低的發達市場,有能力的擇時型基金經理表現不如選股型基金經理。相對於美國,政策訊息可能會對中國股市產生更大影響,因此宏觀經濟和政策預測就能在擇時上發揮更大的作用。」
回顧歷史,擇時在中國市場有一定的必要性。如果阿里(港股)從2019年持有到現在,收益率可能是負數,如果蘇寧電器從2004年持有到現在可能也沒有收益,它在2004-2007年屬於五朵金花,但依然逃不過時間的週期。
這背後深層次的原因,在何瀟看來,是因為我國用了幾十年走過了發達國家上百年的路,產業週期迭代得更快。「蘇寧電器從百貨大樓走到了蘇寧雲商,很快就進入電商時代,在這個過程中,可能很多企業來不及轉身就消失了。」
在A股,週期的執行往往是矯枉過正的,加上散戶的高交易佔比,他們高位「技術突破加倉」,低位「深套反彈出貨」的普遍性行為,為擇時高手頂部與底部區間的交易創造了機會與流動性。
「我們在2020年11月也空過倉,就是因為市場陷入癲狂,移動網際網路漲幅過大,很多估值解釋不了的時候,大家瘋狂地用ARPU值乘以使用者數來估。這在歷史上沒什麼特別,就像2015年,明星隨便成立一個影視公司裝入某個上市公司,股價就翻倍了一樣。」何瀟坦言。
其實這個瘋狂大多數人都知道,只是在情緒渲染到位的情況下,很少人相信常識。
擇時,是一個煎熬的選擇
王家衛導演在《繁花》裡講過一段獨白,男女之事,源自天時地利,差一分一釐,就是空門。
擇時是一件非常難的事情,有時不容得毫釐的差錯。一位基金經理哪怕有很高的擇時勝率,在乘數效應的累計下,每次都對的機率也會呈現指數級下降,一旦沒有做好風險預算控制,一次大的失敗就有可能前功盡棄[1];特別在極端行情中,就像何瀟在理想暴漲時的焦慮,稍有動搖,操作在人性驅使下變形也不是沒有機率。
正因艱難,還容易踏空,所以許多主觀私募都倡導不擇時。但是對於很多私募基金經理來說,出於現實原因,擇時又是一個不得不做的事情。
翊安投資「可轉債女王」張惠萍曾分享,現在很多頭部私募是公募化的操作,不減倉,跟著整個市場波動,不做擇時。作為中小型私募,我覺得不擇時就是死路一條,在規模沒做起來之前,客戶和渠道不會給你一次犯錯的機會,要是一年回撤二三十個點,渠道再也不會找你,客戶也會拋棄你[2]。
許多中小型私募,沒有公募那樣豐厚的投研支援,靠的是基金經理個人能力。個人認知總是有邊界的,有時在熟知的板塊賺到錢了,為了提高資金效率,切到一個相對不熟悉的領域,還不如空倉。
行業輪動是何瀟已經擯棄的打法。他回憶以往在新華基金管理股票基金,必須保持60%以上的倉位,因此不得不在龍一、龍二、龍三行業之間輪動切換,電風扇轉得飛起。不僅工作量巨大,而且資料顯示是一場巨大的知識付費。這也是何瀟奔私創業的直接原因之一。
創立香橙後,即使能夠空倉,過程也是煎熬的。比如去年空倉後,降印花稅、特別國債一萬億等利好播個不停,與之俱來的是踏空的壓力。經過理性分析,確實沒有值得出手的機會,空倉期何瀟一口氣從京東買了《深度學習革命》、《協同進化》等6本AI書籍在家閱讀。
對會擇時的基金經理來說,政策是最大的宏觀要素,在A股能夠更快更好的理解政策是基金經理的一大護城河。
例如,有一天何瀟發現中國人大網公佈《對金融工作情況報告的意見和建議》中有出席人員提出,我國金融業增加值佔GDP的比重接近8%,高於OECD成員國平均比重4.8%,也高於歐盟成員國平均比重3.8%,說明金融業向實體讓利的空間還很大。「這意味著金融行業增加值佔經濟比重會下降,規避某些行業也是對投資的貢獻。」
再比如壓力測試也是擇時的一個技巧。當市場或行業跌到價值區域,個股跌到戴維斯雙擊的時刻,何瀟會等待很多壞訊息,若密集的壞訊息出來,股價跌不動了,那多半處於底部區間。
當然這只是一些技巧,做擇時的過程非常煎熬,還帶有藝術的成分。股票群寂靜無聲,表情包都沒有了,也僅僅只是底部其中一個特徵。
尾聲
空倉是擇時極致的表現,通常不會被客戶所理解,很少有人能夠接受把管理費支付給一堆現金,就像去年3月,但斌空倉引得群嘲。
同樣去年3月,何瀟處於慢慢加倉且倉位不高的時候,AI板塊拔地而起,個別客戶反向推薦崑崙萬維,被何瀟婉拒,最後客戶贖回在那隻股票歷史高位附近。何瀟告訴遠川:「寧願丟掉客戶,也不願意丟掉客戶的錢。」
做資管這門生意與自己做投資是兩碼事情。自己做投資可以不在乎回撤,可以為自己的信仰all in。做資管最重要是踐行受託責任,保障客戶的財產安全並創造收益。至於擇時還是空倉,都只是實現這一目的的一個工具。就投研資源有限的中小型私募而言,找不到機會時,不開槍勝過於亂開槍。
只要不是管理人空倉帶著整個公司飛到馬爾地夫團建,就沒必要多個維度對其道德綁架。
全市場從2020年不擇時做多核心資產看到2030年,再到2021年趨勢做多景氣成長股看到未來五年,再到現在追捧高股息,大家也不看未來了,今年6個點收益必須到手。似乎每年都有一套投資公理將基金經理裹挾,也讓部分基金經理過於追求輿論正確性而操作變形,而忘了自己為客戶賺錢的本分。
基金經理這份職業決定了他們是逆人群的物種,與其把職業生涯賭一個輿論上的「名門正派」,不如找到自己的「心流領域」,用自己擅長的方式為客戶守住收益。
個人投資者虧損可以遊戲重開無數次,資產管理只有一條命。
參考資料
[1]無法精確擇時,但我們可以相信常識,交銀施羅德基金
[2]對話@翊安投資張惠萍(上):轉債是天生比較好的抄底工具,同時也是一個逃頂的好品種,風雲君的研究筆記
封面來源:Shotdeck
編輯:張婕妤
視覺設計:疏睿
製圖:沈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