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是J粒子發現五十週年。1974年,美籍華裔物理學家丁肇中率領團隊率先發現了J粒子,證實了粲夸克的存在,並因此獲得1976年諾貝爾物理學獎。10月26日晚間,央視欄目《對話》邀請丁肇中、1979年諾貝爾物理學獎得主謝爾登·李·格拉肖(Sheldon Lee Glashow)、2004年諾貝爾物理學獎得主戴維·喬納森·格羅斯(David Jonathan Gross)以及歐洲核子研究中心(CERN)前主任魯加諾·邁亞尼(Luciano Maiani),進行了一場深入交流。
節目中,專家們回顧了丁肇中獲諾獎背後不為人知的細節,分享了他們對基礎物理研究“務虛”和“務實”的看法。丁肇中回憶馬斯克向其請教問題,“看不出來馬斯克這麼能幹”;格拉肖評論2024年諾貝爾物理學獎“頒得非常棒”;格羅斯談物理專業學生轉行現象,認為“物理教育是最好的教育”;邁亞尼則表示,說服上級在自己的研究領域投資,“比科研本身更難”。
經授權,《返樸》現將訪談內容整理如下,以饗讀者。
在科學發展史上,能被稱為革命的新發現屈指可數,而粲夸克的發現正是其中之一。1974年11月12日,《物理評論快報》雜誌收到了丁肇中團隊關於發現J粒子的文章投稿,後來科學家們確信,這篇文章中描述的J粒子是由一對從未被觀測到的新夸克組成,這個新夸克就是粲夸克。這一發現很快與其他實驗的結果得到了互相驗證。丁肇中和伯頓·里克特憑藉這一發現,獲得了1976年的諾貝爾物理學獎。粲夸克的發現不但驗證了由格拉肖、伊利奧普洛斯和邁亞尼提出的GIM機制,更推動了粒子物理標準模型的發展。這一在11月發生的新科學進展,後來被粒子物理學界稱為“十一月革命”。今年是“十一月革命”的五十週年。五十年來,對粲夸克的研究為粒子物理學帶來了無數的驚喜。在發現粲夸克十年後,中國的土地上,一項與粲夸克研究密切相關的大科學裝置——北京正負電子對撞機(BEPC)破土動工。這不僅是中國的第一個大科學裝置,也是中國高能物理實驗研究的正式起步。
主持人:五十年後的今天,這幾位物理學家來到了我現在所在的中國科學院高能物理研究所,一會兒我們就要去見見他們,來看一看這些以往只能在教科書上看到的名字,究竟長什麼樣子,和他們來一場真實的對話。
丁肇中獲諾獎背後,不為人知的細節
主持人:格拉肖先生和邁亞尼先生曾經做過一個預言,是粲夸克的存在,丁肇中先生髮現了J粒子,直接證實了粲夸克的存在。我想問一下二位,你們知道J粒子被發現的那一刻,你們在做什麼?
謝爾登·格拉肖:我很震驚。丁博士給我打電話說,我應該去他的辦公室時,我從沉睡中被驚醒。他沒有解釋原因。於是我穿好衣服,上了車,開到麻省理工學院,找到了他的辦公室。他向我解釋了他所做的事情,並給我看了一張他的實驗結果的照片。我完全驚呆了,這是非常特別的事情,很難理解。我想我對他說,請給我一點時間考慮一下這個問題。然後我衝了出去。
魯加諾·邁亞尼:當時我在義大利,所以這件事不像謝爾登經歷的那麼戲劇性,但我必須說,這個粒子的出現非常令人驚豔。
主持人:發現了J粒子之後,您打的第一個電話是打給格拉肖先生嗎?
丁肇中:我想不是第一個就是第二個,因為我跟這兩位,格拉肖和邁亞尼非常熟。這兩位到我辦公室來過,說你在做什麼?我說我在做什麼實驗。他們就跟我說,他們有個理論,表示在正負電子對裡面可能有個新的物質存在。這兩位應該說是最先知道的。
格拉肖:這是一個驚人的發現。這是有史以來發現的第一個包含第四種夸克的粒子。1964年, 當默裡·蓋爾曼提出夸克理論時,他提出了三味夸克,它們可以解釋當時存在的所有核粒子。但出於(讓算式)更美觀和優雅的原因,我懷疑一定有第四種夸克。所以我提出了第四種夸克,而丁肇中找到了它,也因此獲得了諾貝爾獎。
丁肇中:我唯一的感覺就是五十年好快,就像昨天一樣。開始做實驗的時候,並不是因為找新的夸克。我開始的時候是測量電子半徑,找不到電子的半徑,可是發現光在很短的時間裡面可以有質量。就有三個粒子,光變成這三個粒子以後,還會再變成光。我就覺得為什麼光子會變成這三個粒子,質量都是差不多的?有沒有更重質量的新的粒子?我開始做實驗,就是要找有沒有第四個粒子。非常非常困難,因為我那個實驗的儀器的精密度就是說十億分之一。什麼意思?就是等於北京下雨的時候,每秒鐘有十億個雨點,中間有一個是紅的,要把它找出來,所以大家都認為這是不可能的。所以這個實驗被歐洲的加速器、美國的大加速器都拒絕了,後來在美國的長島布魯克海文的國家實驗室,終於通過了這個實驗。
科學的進展是「多數服從少數」
主持人:是受到了一定程度的質疑,您為什麼在這個方向上還要堅持做下去?
丁肇中:科學的進展是“多數服從少數”,不是“少數服從多數”,你不能投票解決物理問題。我做過很多的實驗,回過來想,絕大多數的結果,雖然當時看著很重要,現在看來都很普通的思想。只有五六個實驗覺得比較重要。這五六個實驗,每一個實驗都受到絕大多數人的反對,有的人認為物理上沒有意義,有的人說太困難了,做不出來。
格拉肖:丁教授其實展示出了對於成功科學家來說最重要的兩種素質。第一個是想象力。他說服自己去尋找另一種重光子,這就是想象力。但是,當他提出要做這個實驗時,人們嘲笑他。他們說,這很愚蠢,我們不會支援這個實驗,我們不會做這個實驗。他一個實驗室接一個實驗室地詢問。他有毅力——第二個成為偉大科學家的品質。想象力,和堅持。
邁亞尼:我完全同意謝爾登所說的話。研究是想象力和嚴謹思維的結合。有時候你會碰巧開啟正確的門,像我們和丁教授一樣。
主持人:我們知道五十年前J粒子不是在北京被發現的,但是為什麼發現五十週年的紀念活動要在北京舉辦?
丁肇中:五十週年的活動在北京,最主要的是J粒子的家族,總共現在找到30個新的粒子,都是在中國科學院高能物理所發現的,所以他們最瞭解這個,貢獻是非常大的。
戴維·格羅斯:北京正負電子對撞機(BEPC)運行了(近)四十年,就像丁教授說的,它在這些重光子方面做出了非凡的發現。這是一個研究量子動力學的絕佳實驗室,(能探測到)夸克非常複雜和豐富的相互作用,這使我們能夠從根本上理解核物質。所以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貢獻,中國的高能實驗取得了很大的成就。
主持人:邁亞尼教授,您對中國的高能物理的發展也非常瞭解,還有哪些進步和發展的空間呢?
邁亞尼:是的,事實上,我回憶起我第一次參觀這個實驗室(中國科學院高能物理研究所)是在1993年。那時(高能所)是一箇中等規模的實驗室,並不十分顯眼。1993年以來取得的進步令人驚訝,特別是中微子振盪的問題,它由一定數量的引數來表徵,最後一個引數在其他所有實驗室都還沒有被測出來,因為這個實驗非常困難,而(高能所)的團隊在大亞灣測出來了。他們在中國南部進行了非常聰明的實驗,從中子反應堆發出中微子,測量它變成另一種中微子的機率。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實驗。還有另一個(實驗室)江門中微子實驗(Juno)正在準備中。所以在中微子物理學和加速器物理學方面,中國在過去的二十五年裡取得了巨大的進步。因此,這個實驗室和中國的粒子物理學家們瞄準更宏大的目標,比如建造更大的超級對撞機,這是完全合理的,目前這個專案正在預研階段。
基礎物理研究能給世界帶來什麼?
主持人:最近一段時間,埃隆·馬斯克成功回收了火箭,各大媒體都非常關注。馬斯克經常說一句話,說“物理學沒有說不”,他篤信基礎物理的相關定律。馬斯克曾經去過您的辦公室,您給他講什麼了?
丁肇中:(馬斯克)來了以後,問了幾個問題。第一個問題,能不能用原子核能到火星上去。我給他展示了我現在的實驗。我現在這個實驗在太空,就是找宇宙的起源。我們在太空的儀器,有650個微處理機,是很大的儀器。他就問這些微處理機怎麼保險,在太空有沒有輻射。我就跟他說,怎麼樣在地面測量。非常非常細心。我記得我送他離開我辦公室的時候,我說你問了我一下午,我只有一個小問題來問你,完全屬於好奇。他說你問,我說你是什麼時候開始賺錢的。他說他11歲的時候。所以這個人確實和別人不一樣,可是看不出來就是這麼能幹。
主持人:所以中國有句話叫“人不可貌相”。
丁肇中:對。
主持人:就跟基礎物理研究一樣,不能看著不行就一定不行,也未必。
丁肇中:人都是好奇的,跟著原動力向前走,今天做不出來的事情不代表明天做不出來。
主持人:可能我們很多不瞭解基礎物理,不瞭解物理學的人很難想象,對於基礎粒子的研究到底能給我們的世界帶來什麼?
丁肇中:基礎粒子研究,人類一百年以前發現電子,發現X光,當時對我們有什麼用處?現在電子和X光用在醫學上,是不可少的東西。(二十世紀)30年代的時候,研究基本粒子就是研究原子物理。原子物理現在用在鐳射、導航這些裝置上。(二十世紀)50年代的時候,研究基礎物理是原子核物理,原子核物理現在用在能源上。大家要了解的是,從發現一個現象到能應用的時候,可能有三十年、四十年時間,等能應用的時候就改變整個人類的生活。
主持人:格羅斯教授覺得基礎物理的研究能給我們的普通大眾帶來什麼樣的價值?
格羅斯:我認為最主要的是對自然界的理解。我們生來都充滿好奇心。我們人類之所以成功是因為我們的好奇心。不幸的是,許多好奇的孩子去上學,他們的老師告訴他們,“不要問這些愚蠢的問題”,於是他們的好奇心就被扼殺了。但我們中的一些人仍然保持著好奇心,正如丁教授所說,科學家一生最有意義的部分,是有能力用一生去追尋這些“為什麼”和“怎麼辦”的問題的答案。這極其令人興奮,也常常令人非常沮喪,但當你理解了某些事情,要麼是因為你想出了一個新的想法,要麼是做了一個新的實驗,或者是你的一個朋友做到了,這是世界上最棒的感覺。當然,它也能產生巨大的現實回報,這是政府或公司所關心的。但真正的回報實際上只是理解宇宙是如何形成的,它是由什麼組成的?它是如何運作的?它是如何開始的?這些都是很棒的問題,我們已經有了部分很棒的答案,而且我認為從長遠來看,這比我們所有發現帶來的顯而易見的物質和技術層面的回報要重要得多。
格拉肖:這實際上是一種信念。我喜歡回想一百年前,量子力學誕生的時候,有一群年輕人,其中有一個比其他人稍大一些,那就是尼爾斯·玻爾,但還有像海森堡、泡利等等這樣的人,都是非常年輕的小夥子,大多二十多歲,非常國際化。有一個丹麥人,一個奧地利人,有幾個德國人,還有法國人,有一位波蘭裔法國女士。一大群年輕人在不同的城市,主要是哥本哈根,來回奔走,四處探索,研究原子理論。它是如何構成的?是如何組合在一起的?規則是什麼?這就是量子力學的誕生。這些年輕人並不是為了賺錢,他們沒有成立公司,他們沒有試圖為量子力學申請專利。可能會有一份工作,比如成為一名教授,他們大多數人也確實成為了教授,但是為了學習、求知、教學,以及理解宇宙的樂趣。我們當然有義務,盡我們所能,去了解這個我們出生的世界。
戴維·格羅斯:物理教育是最好的教育
主持人:有很多學基礎科學的人,因為種種原因沒有堅持自己的夢想。比如說幾位有沒有學生本來是跟你們學物理的,後來去搞金融了,有嗎?
格羅斯:是的,不是很多,有一些。有時候我會感到很遺憾,因為那些常常是很出色的學生,他們轉去了金融領域。但你知道,物理學家們一直都在從我們所謂的傳統物理學領域,轉移到其他領域。
邁亞尼:歐洲核子研究中心有一個統計資料顯示,在歐洲核子研究中心完成博士論文的人當中,只有40%會留在物理學領域。那他們去做什麼了呢?他們去了銀行,在工業界工作,但他們帶來了(學習物理)獲得的能力,比如計算、電子知識,哪怕僅僅是邏輯思維能力,這些都是非常有價值的。
格羅斯:物理教育是最好的教育。因為我們教學生如何從本質上思考,如何處理大自然提出的問題,構建模型,發明新的觀察方法,量化資料等等。我們教學生如何思考,這可以直接用於理解所謂物理世界中的問題,也可用於理解物理之外的問題。有時我覺得如果我的一個學生最終進入了其他領域,我會感到難過,因為他將無法享受研究物理的樂趣。我確實試圖告訴我的學生,賺錢不如享受你所做的事情以及生活重要。但總體來說,我認為這是好事。我真的認為我們可能應該培養兩倍數量的物理學家,並且有兩倍數量的人流失到其他領域,這對世界是有益的。
主持人:今年諾貝爾獎,物理學獎被一個研究計算機的科學家獲得了,會不會對我們未來物理學的研究方向產生一些影響?
格羅斯:在我看來,這正是一個運用物理思想做發明的最佳案例。它對所有其他科學都產生了巨大影響,如神經科學、生物學以及計算機科學。這個獎授予了約翰·霍普菲爾德,我在普林斯頓時候的一位同事。他是一位一流的凝聚態理論家,對大腦如何工作感興趣,並運用來自凝聚態物理學的理念,自旋玻璃的思想。他想出了一個非常絕妙的主意,即如何由這些自旋或自旋的類似物構建出一種聯想記憶。諾貝爾獎的另一半由一位來自計算機科學的人分享,他完善了這些應用的部分內容,並且現在成為一些重要科學的基礎,造就了機器學習、大型語言模型、人工智慧……所有這一切都來自物理學,所以這在物理學中是很常見的。我想我們應該從廣義上去定義物理學。什麼是物理學?因為對於自然而言,並沒有物理化學這樣的區分,自然就是自然。
格拉肖:要理解(今年的)諾貝爾獎,只需要讀一讀諾貝爾的遺囑,這個獎項的宗旨是頒發給對人類福祉貢獻最大的理念或發現。無論我多麼支援把諾貝爾獎頒給引力波這一發現,人工智慧的發展對人類福祉的改變,毫無疑問比引力波要大得多。所以我認為這次諾獎頒得非常棒。
邁亞尼:對於本次諾貝爾獎,我贊同戴維所說的。設想如果在丁教授做實驗之前,你去問人工智慧,粲夸克存在嗎?我曾經遇到過類似的情況:當我們提議建大型強子對撞機(LHC)去尋找希格斯玻色子的時候,我受到了一些美國人的質疑,他們說現在我們的計算機程式幾乎什麼都知道,為什麼你必須做實驗才能找到答案?但這是荒謬的。我們永遠無法先驗判斷結果是“是”還是“否”。粲夸克存在嗎?這是一個關乎自然的問題,而不是一個人工智慧可以解答的問題。人工智慧只能收集人類目前所知道的(知識)。但故事總有未知的部分,那就是自然。如果不做實驗,你永遠無法解答。
主持人:丁教授您覺得,AI最近如火如荼地發展,您覺得AI的出現對基礎物理研究的正規化會產生哪些影響?
丁肇中:我猜想AI當然是非常重要,(但)它不會想出四(維)空間,不會想出量子力學,不會想出相對論。就是創造性的東西,我認為AI不會想出。
主持人:在座的同學你們有沒有人看過《生活大爆炸》這個美劇?從你們的表情當中我們就讀出了一些什麼,坦率地講,我就是從這部美劇當中獲得這些基礎的物理學知識的,我們聽說美劇當中的物理學家謝爾登就是您本人,是嗎?
格拉肖:是的,《生活大爆炸》中的主角是謝爾登·庫珀,據說謝爾登和我有聯絡,而庫珀又和美國布朗大學的諾貝爾獎得主利昂·庫珀有聯絡。這個節目在中國非常受歡迎。我知道這一點是因為我去中國十個不同的城市、至少十所不同的大學做演講時,甚至在一些高中,孩子們總是會問一些關於《生活大爆炸》的事情。
主持人:您覺得《生活大爆炸》當中謝爾登這個角色跟您本人像嗎?
格拉肖:不像!
主持人:完全不像?
格拉肖:我不看愚蠢的電視劇,我做物理研究。(笑)我知道它有多受歡迎,這個節目能讓孩子們對科學產生興趣。我是透過閱讀科幻小說對科學產生興趣的。當原子彈投在日本的時候,我12歲,雖然我還不懂量子力學,這是肯定的,但我知道炸彈與鈾有關,以及鈾的一種同位素是可裂變的,而另一種同位素不可裂變。我在12歲的時候會向我的初中老師解釋這些,這就是閱讀科幻小說的好處。並不是說我有多聰明,而是因為我讀了科幻小說。所以你永遠不知道是什麼造就了科學家。
主持人:你們幾位科學家是怎麼愛上物理的?
邁亞尼:坦率地說,我學習物理是因為我對天文學感興趣。我讀過一本由義大利天文學家寫的關於太陽如何運作的書。它非常吸引人,以至於我想了解更多。成為一名科學家意味著真正投入你的一生。我記得當我的孩子們看到我有點心不在焉時,他們會說,看,他又在琢磨物理了。
主持人:你們眼中的物理之美是什麼樣?
丁肇中:對我個人來說,好奇,想了解自然現象,做別人做不到的。
格羅斯:什麼是物理學之美?美確實很難定義,親眼看看才會懂。但就像很多美麗的事物一樣,它是一種後天培養的品味。所以很難解釋一個方程式為什麼是美麗的。我們對自然的許多解釋結果都極其美麗,常常是數學意義上的美。我們對我們的解釋如此美麗感到有些驚訝,或者甚至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麼。但就像剛剛說的,我認為作為一個物種,我們已經進化到試圖理解物理世界,我們非常成功。當我們理解某件事情時,我們的大腦會獎勵我們,給我們帶來一陣愉悅,我們通常把這稱為美麗。
粒子物理的未來方向在哪兒?
主持人:今天錄製節目之前我們也蒐集了一些年輕科學家想向各位提出的問題,他們有人說粒子物理的未來方向在哪兒?
邁亞尼:我不認為物理學已經終結,仍然有許多問題我們還不知道答案。但是我們現在能說的是有限的,這個限制是由我們能夠推動實驗裝置的能量大小所決定的。比如,我們知道在宇宙中存在大量具有引力作用但不是由質子和中子構成的物質,這被稱為暗物質。暗物質是由什麼構成的呢?會是比希格斯玻色子更重且我們還未能製造出來的粒子嗎?有這樣的理論,也有其他型別的理論。在做實驗之前,我們無法知道答案是什麼。這也正是我們認為必須推動建造更高能量實驗裝置的原因之一。
格羅斯:最終,所有科學都基於實驗。我們基於自己的理解做出預測,然後向自然尋找答案,檢驗這些預測是否正確。自然從不說你是對的,它只說你是錯的。大多數時候它說你是錯的,有時它會說“好吧,這次預測中了,從頭再試一次。”於是我們一次又一次嘗試。過了一段時間,如果我們足夠多的預測都沒有錯,我們就開始有信心了。如今實驗變得有點更困難了。實驗的時間跨度如今是幾十年,而不是幾年;所涉及的能量非常大,距離非常小。所以目前,環形正負電子對撞機(CEPC)正處於預研的收尾階段,即將準備好成為世界探索物質微觀性質的主要工具。這對中國來說是一個巨大的機遇。
格拉肖:許多年前,粒子物理實驗一直由美國人主導。美國人建造了第一臺迴旋加速器,第一臺大型加速器,做出了重要發現,才有了我們今天的成就。然後從上世紀70年代中期左右,歐洲開始發揮重要作用。在過去的五十年左右,歐洲一直是高能物理研究的中心。現在,再過二十五年左右,中國可能會擁有下一臺大型加速器。如果要我打賭,我認為歐洲人不會那麼快有所行動。於是中國就有了一個獨特的機遇,踏入這個領域,成為我們所說的高能物理學或基本粒子物理學的主導力量。
邁亞尼:我熱愛物理,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當然,我們還必須說服我們的上級在這個領域投資,這(比做科研)更難。當我擔任歐洲核子研究中心(CERN)主任時,我多次不得不回答這個問題:我們為什麼要建造一臺超級加速器?原因是什麼?然後,我不能只說因為好奇心。所以他們為什麼要為此投入資金呢?首先,年輕人透過這種(實驗)經歷得到鍛鍊,並非所有人都會成為像謝爾登·格拉肖之類的人物。他們中的許多人會從事一段時間相關工作,然後進入社會。他們會把自己的知識技能帶入社會。這是社會能夠從高知識水平人群中獲得的最大收穫。事實上,(為了建大科學裝置)他們一定會承擔非常困難的工作,在做這項工作時,他們將不得不進行一些發明創造,並且這些發明創造可能非常有用。有一個大家都知道的例子,當(歐洲核子研究中心)進行實驗時,有一個大型合作專案,必須有一種方法在各方之間交換資料。當時,美國、歐洲等地的物理學家透過發傳真來進行資料交換,這時,在歐洲核子研究中心工作的某個人說:“我們可以建立一個網路,沿著這個網路我們可以找到你們在美國的資料,並把它傳輸到這裡。”這就是全球資訊網。為了讓大型強子對撞機(LHC)能實現資料交換,我們不得不實現了我們現在所說的雲計算的第一個例項。現在每個人都知道雲計算,但在當時,這是一個完全陌生的概念,並且它首次被應用於(處理)大型強子對撞機的大量資料。所以,我認為這些各種因素足以證明政府的投資是合理的。
格拉肖:還會拿許多的諾貝爾獎。
邁亞尼:拿許多的諾貝爾獎。這是筆好投資。
格拉肖:有一個我們還沒有談到的話題,那就是科學本質上具有國際性、普世性的方面。科學不是美國獨有的,不是歐洲獨有的,也不是中國獨有的,而是我們大家共同從事的。畢竟,世界上最成功的國際科研機構是歐洲核子研究中心(CERN),它涉及100多個不同國家之間的合作。那麼讓我給你們講一個我所知道的中美之間科學合作的第一個例子。它發生在1960年的哥本哈根,尼爾斯·玻爾的兒子奧格·玻爾,帶著我們一群在哥本哈根學習和研究的博士後,來到一個小島的避暑別墅尋找化石。我們跳進一些岩石裂縫裡,我們拿了錘子,敲碎岩石找到了三葉蟲。每個人都找到了一些三葉蟲帶回家。但是我厭倦了這樣做,我的夥伴也是,他是第一個訪問哥本哈根的中國物理學家(冼鼎昌),所以我們離開了。我們爬出裂縫,沿著這個島走,直到我們發現一棵櫻桃樹。櫻桃樹上有櫻桃,但很高,我夠不著,所以我建議他站在我的肩膀上,也許我們能夠到櫻桃,但我們還是夠不著。所以我們下來,四處尋找,找到了一根長樹枝,然後他拿著樹枝站在我的肩膀上,用樹枝拉下了一根樹枝。我們摘到了很多櫻桃,吃得幾乎要吐了。然後我們回到還在裂縫裡的朋友那裡,然後回家了,這就是中美之間科學合作的第一個確切例子。
丁肇中:我拿到諾貝爾獎的通知以後,在報上公佈以後,有一個很有名的科學家叫理查德·費曼,他就寫了封信給我:恭喜你拿諾貝爾獎,千萬不要以為自己了不起。就是因為這句話,我從來不簽名支援任何我不瞭解的事情。從1978年開始,就每年有10個到20箇中國科學家到我這兒合作,現在已經快四十年了,很多的科學家在我那兒工作過。所以我對中國科學家能力比較瞭解。從我的瞭解上,做這個加速器一定會成功的。中國有很長的歷史,中國人口占世界上五分之一的人口,過去幾千年來對人類的知識、文化是非常有貢獻的。所以,現在中國已經站起來了,應該繼續為人類的知識作出重要的貢獻。我覺得這是做前沿加速器最重要的意義。
致謝:感謝中國科學院高能物理研究所提供訪談字幕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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