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視劇《繁花》中的上海人,乘著東風投資下海,是最早完成財富積累的一批人。他們買奢侈品,吃上千元一頓的大飯店,時髦又意氣風發。
但現實中,這樣的人其實還是少數。普通人因為種種原因,與時代紅利擦肩而過。有的經歷拆遷也沒有暴富,有的曾經抓住了機遇但一朝破產,還有的兩代人守著小房子,從來都沒看到翻身的契機:
我外公外婆那一輩,都是農村出身,沒什麼文化,工作不是特別好。外婆住在單位分的房子裡,退休還有一點養老金,外公開了個五金店,小生意只能勉強養家餬口。
我奶奶很早就去世了,爺爺一個人帶6個小孩。解放前爺爺開過小商店,後來公私合營,不能做了,家裡的經濟狀況雪上加霜。所以還把一個兒子送人了,現在早已失去聯絡。
我小時候還覺得我們家是城裡的,挺有優越感,後來才發現人家有退路的“土著”都是在鄉下有地的,拆遷分房也要靠地。所以我們基本從祖父母輩就失去了暴富的機會。
我媽一開始在菸草集團做臨時工,轉正後也只是最基層的營業員。我爸從國營單位下崗後,先是在政府機關當保安,後來去了私企。
他們不僅沒吃到紅利,甚至成了時代的犧牲者。我爸轉到私企後,原單位的公積金、養老金年限全部被折半計算,標準也隨之降低,所以社保、公積金、養老金的數額直接少了很多。
他們分別是初高中學歷,既沒文化又沒人脈,我媽到退休連先進員工都沒評上。改革開放初期很多人做生意買股票,他們也是受眼界限制,完全沒參與過。
從小家裡的條件只能保證溫飽,娛樂和享受基本沒有。小學時還沒發覺自己和別人的不同,到高中、大學,貧富差距越來越明顯。別人學音樂、畫畫等等興趣班,寒暑假出國旅遊,我們家都沒可能。直到現在,家裡連代步車都沒買。
我大學上了個普通本科,又是文科專業,擇業選擇並不多,來了現在的單位,但是沒有編制,所以這些年來一直在考公考編。現在想來,職業規劃方面確實是滯後的。
一方面,家裡經濟條件差,一方面因為我是女孩,父母沒有努力買房的想法,2010年後房價飛漲,更買不起了。我們一家一直住在分的50平老房子裡,非常逼仄。我想搬出去,但是靠工資買不起房,租房呢,家裡提供不了支援,便宜的公租房離我的單位又很遠。我還想辭職備考,但家庭條件根本不能託底。
我每天都在感受跟其他上海人之間的落差。被問到為什麼家裡只有一套房太多次,到後來都懶得解釋了。人家收的房租都比我工資高,而我的工資全部都要用來生活。
因為經濟問題,我和父母吵了不知道多少次,但是吵也沒用,改變不了出身,只能繼續努力了。
我父母都是知青返滬。父親下鄉到大興安嶺的漠河火車站工作,母親在小興安嶺,上世紀90年代調回上海。據說我爺爺奶奶是從蘇北逃難來的,當時在上海無主的荒地上圈起來,就成了一個村落,也就是傳說中的棚戶區。爺爺36歲就去世了,奶奶獨自撫養四個孩子,所以爸爸當時下鄉特意去了很遠的地方,可以拿到更多的補貼。他還經歷過大興安嶺火災,拿了三等功。
母親祖籍是蘇州東山,家裡曾經還有觀前街的地契,但是我小舅舅當時出去“混”,把財產全部捲走了。我媽媽小時候就是穿高階連衣裙、小皮鞋的,後來雖然條件不好了,但她心態上一直特別要強。
父母是相親認識的,1998年以前,我們就住在棚戶區的房子裡。房子是我父親自己一點點建好的,為了省錢,很多木材都是他託火車貨運從大興安嶺運回來的。房子又破又小,做飯要生煤球爐,後來換成液化氣罐,每次換那個罐的時候我都害怕要爆炸。小時候最羨慕公房的一點是有抽水馬桶,有一次暗戀的人看到我拿著馬桶從弄堂出來,真的超尷尬!
父親因為插隊落戶,在漠河火車站做了個小官,直到我四歲他才調回上海,但是回來要降級,他就在一個小車站做值班員,一直到退休。母親回來後,一開始在製作皮衣皮手套的國營工廠,後來就下崗了。有段時間特別流行皮夾克,她剛好有技術,就搞了個縫紉機,在家加工皮夾克,賺到過小錢,好的時候能有上萬。
對小時候的我來說,只記得所有的衣服都是媽媽做的黑色皮夾克,耐摔經用,每天都是一身黑,真的很痛苦。媽媽儘量找了彩色的皮幫我做鑲邊,現在看來就是不太懂設計,不然可以很好看。
30年前的羊皮料子
皮夾克的風潮很快過去了,加上媽媽身體吃不消,就不做了。因為奶奶身體很差,她就去參加護理培訓,後來在紅房子醫院的楊浦院區(現在的復旦大學附屬婦產科醫院)做打掃阿姨,每月拿300元。我媽媽是非常積極向上的人,覺得不管哪一行都要做到最好,在阿姨裡她也做到了頭頭。
1998年我13歲,我們家拆遷了,但是並沒有因此暴富。我們選在離父親工作單位比較近的寶山區,倒貼了4000塊錢,才住上了70多平米的公房。雖然質量一般般,好在有了抽水馬桶。其實當時拆遷辦的工作人員還是我家的遠房親戚,只能說上海人真的有點頂真(秉公無私)。
認購券風靡的時候,棚戶區很多人想買,但是沒膽子,做生意就更別說了,很多人賺了一點小錢都守不住。我家沒什麼理財觀念,只會存銀行,都沒想過買個不動產。加上奶奶生病臥床三年,需要用錢也離不開人。
我雖然學習一般,唸的專科,但是工作運還不錯。畢業第一份工作就是在凱悅酒店,後來又去了悅榕莊、EMI中國,見得多,思路也更活躍,有了一定積累之後自己就開公司了。現在奮鬥到中產水平,兒女雙全,在天平路街道有學區房。
我和我先生都是典型一路奮鬥來的上海人,喜歡“雞”自己,我這兩年邊工作邊讀了上海戲劇學院的本科,剛剛拿到畢業證,打算繼續考研究生,我先生也在考慮讀博深造。
在酒店工作時接待過“老佛 爺”卡爾·拉格斐
父母那一代人,沒吃到時代紅利其實才是常態,那時候騙子很多,不是誰都敢出去做生意。因為上山下鄉吃過苦,他們的觀念往往是,“能有一份穩定的工作就很好了”。
我爸爸在上世紀80年代開始經商,開海鮮飯店,上海做起來之後,又去南方開分店。積累了一些資金後搞KTV,然後是混凝土生意,接專案工程,正式發家致富。
我媽媽那會兒完全就是“名媛”。不上班,日常就是帶著小姐妹吃吃喝喝,一件外套都要三五千。最近哈爾濱不是很火嘛,她當年就是去哈爾濱買貂絨帽子和皮草,她還說Maxmara是良心品牌,她年輕的時候就是幾千塊一件,現在都沒怎麼漲(我現在也覺得很貴)。
我小時候生活條件很好,幼兒園讀的是總工會,穿小皮鞋、洋裝裙拍寫真,還有進口的玩具車開。上寄宿制學校,我媽怕老師不喜歡我,就帶老師去伊勢丹購物,沒錢了就打電話讓我爸開支票。她最怕的就是爸爸給員工發工資的時候,讓她拿一麻袋現金回上海,因為以前治安沒那麼好。
但是後來公司出問題,我家也就家道中落了。
1993年左右,父親開始涉獵地產行業,買下了一些地皮,後來就不太管公司了,每天吃吃喝喝,去澳門賭博。1998-1999年左右,公司破產了,因為他把公章交給上海公司裡信任的人,結果被捲走了所有錢,東窗事發後,再趕回來已經來不及,人也跑了。
當時專案資金全斷,工程停擺,只能把資產低價賣給能迅速接手的朋友,換成現金彌補虧空。之後我們全家搬到了爺爺奶奶的老房子,當時我還小,感受不是很深刻,只是覺得玩具少了,房子變擠,媽媽不帶我出去玩了。
家裡破產後我媽媽學著做水果生意,也在電信營業廳和啤酒公司上過班,後來學了烘焙,在酒店做高階點心師到退休。爸爸又創業好幾次,都不太如意,最後去了兄弟的公司做人事。
我自己就和普通人一樣上學、打工、攢錢,按照上海人的平均實力,應該還在奔小康的路上。結婚時不想買房,覺得租房一輩子挺好的,但是拗不過雙方父母,他們出了首付的大頭,現在我也成房奴了。
致富這件事從來都充滿著不確定性,在那個時代,我的父親一定是勇敢的、有先見之明的,但是他可能缺乏持續發展的能力,或者心態上膨脹了,最後失敗也很正常。
圖片為受訪者提供,受訪者為化名
採訪/編輯:花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