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24日下午,在天津逝世,享年100歲。
在南開大學釋出的訃告上,“葉嘉瑩”這個名字前有一串長長的稱謂:南開大學講席教授、中華詩教與古典文化研究所所長、加拿大皇家學會院士、詩人、中國古典文學研究泰斗……
而葉嘉瑩生前介紹自己時,一句話就夠了——2020年,她在“感動中國”的頒獎典禮上有些不好意思地說:
“我平生一無所長,教了一輩子書,就是個教師。”
很多學者、作家都在她的課上得到過滋養。
作家白先勇當年在臺大寧願翹課也要去上她的詩選,說“她對我的啟蒙很要緊”;
學者戴錦華說她是自己走上教師之路的榜樣,直到現在還能回憶起年輕時被她“所征服、所召喚”的那場演講;
詩人席慕容說,聽她講課的時候,會覺得“老師是一個發光體”……
葉嘉瑩和席慕容
她生於戰亂,經歷過年少失母、白髮人送黑髮人的生死離別,在漂泊勞苦中走過半生,卻始終以從容淡泊示人,奇蹟般地保留了一份近乎於天真的純粹。
詩歌是她的工作,也是幫她渡過命運困厄之處的舟楫。人生幾次重大打擊,她都是從古典文學中獲得了超越苦難的力量。晚年,葉嘉瑩把大量精力放在古典詩詞的傳承和推廣上,她寫過一句詩:“遺音滄海如能會,便是千秋共此時”,說自己現在做的事是“留下一點海上的遺音”,“也許將來某個人會聽到、會感動。”
1924年,葉嘉瑩出生在北京西城察院衚衕的一個大四合院,當時正是荷花盛開的季節,父母便給她取了個小名“小荷子”。
葉嘉瑩幼年照片
葉嘉瑩的家族,屬蒙古氏族葉赫那拉氏,跟清朝詞人納蘭性德是一個氏族。葉這個姓,其實是民國時從“葉赫那拉”改過來的。白先勇後來談起她說:“她的華麗是天生的,這也許跟她葉赫那拉氏的血液有關係。她不用做什麼,就是站在那裡,你就會覺得這是一個貴族。”
葉嘉瑩生長的年代,正是新舊文化激烈碰撞的時期,體現在自己家裡,便是一套“新知識、舊道德”的教育體系:可以讀書寫字、學習現代的知識,但生活上仍然要遵守舊的禮法。
因為祖父不同意女孩子出門唸書,葉嘉瑩最初的文學啟蒙是在家裡完成的。名門世家,家學深厚,葉嘉瑩從小就跟著父親和伯父吟誦了大量古詩、古文。所謂“吟誦”,並不是乾巴巴的背誦,而是像唱歌一樣,將古典詩詞的聲調、韻律“唱”出來。偌大的四合院,小荷子沒有一個玩伴,吟誦詩歌便是她最大的娛樂。
除了古詩詞,小嘉瑩年幼時背得最熟的是《論語》。有一天,她背到那句“朝聞道,夕死可矣”,心中受到很大的衝擊,雖然還不能完全明白,卻忍不住想:“道”是什麼?為什麼這麼重要?那一年,她只有六七歲。
到了十幾歲,葉嘉瑩開始在伯父的敦促下寫詩。雖然閱世還不深,但她已經有了詩人的敏感,四合院裡的草木枯榮、蟲鳴鳥語,都能觸發她的感受。十六歲時,她寫過一首《詠菊》:
不競繁華日,秋深放最遲。群芳凋落盡,獨有傲霜枝。
葉嘉瑩後來回憶起這首詩,說她那時並不懂得“言為心聲”的大道理,現在回望,才發現自己確實有種堅韌的力量,可以在寒冷艱難的時候獨立堅持。
那時伯父看她的詩,說葉嘉瑩“不是有福之人,卻是堅強之人。”這似乎預示了她多難的一生。
葉嘉瑩生長於上世紀二十年代到四十年代的北京,四合院的大門,並不能抵禦戰亂動盪、民族正值危亡的現實。
七七事變那一年,葉嘉瑩上初二,在家裡能清清楚楚聽到盧溝橋上傳來的炮火聲。北平淪陷,即使像她們那樣的家庭,也幾個月吃不到白麵,只能吃又臭又酸的混合面。出門上學,轉角巷口就能看到凍死、餓死的人。
“盡夜狂風撼大城,悲笳哀角不堪聽 。”那些親歷的觸目場景,讓葉嘉瑩對家國命運有著切膚之痛,這些都在她的詩裡留下了印記。
當時,葉嘉瑩的父親在大後方工作,幾年也沒有一點音訊,眼看著上海、南京等地相繼陷落,葉嘉瑩母親擔心父親的安危,憂勞成疾,在天津做手術時又染上了敗血症。因為放心不下三個孩子,母親堅持回北平,在天津到北平的火車上去世了。
右:葉嘉瑩母親
左:葉嘉瑩姨母
這是葉嘉瑩第一次面對人生的重大打擊。當時只有17歲的葉嘉瑩,作為家中長女,親自去醫院給母親換了衣服。當年,她寫下八首《哭母詩》。其中一首是這樣寫的:
瞻依猶是舊容顏,喚母千回總不還。
悽絕臨棺無一語,漫將修短破天慳。
葉嘉瑩曾在自己的回憶錄中寫,從前自己去上學,總是要說一句:“媽,我走了。”放學還沒進家門,先說一句:“媽,我回來了。”如今母親這麼走了,連一句話也沒有留下,她也沒有人可以呼喚了。
後來,她終於收到父親輾轉寄來的信,又寫了一首《母亡後接父書》,其中有一句:“期之數年後,共享團圓福。何知夢未冷,人朽桐棺木。”父親還在遠方期望著戰爭過去家人團聚,哪知母親的棺木已經腐朽了。一個剛剛成年的少女,就這樣早早擔起家庭的責任,體會到了人世的無常。
1941年,17歲的葉嘉瑩考入輔仁大學國文系。輔仁大學是當時北平唯一不被日本管制的大學,當時可謂名師雲集,葉嘉瑩的戲曲史老師是的學生、近現代著名文獻學家趙萬里,文字學老師是“北大三沈”之一、語言文字學家沈兼士……大二,葉嘉瑩認識了對自己影響至深的老師顧隨。
葉嘉瑩晚年回憶起顧隨上課的場景,仍是歷歷在目。她記得老師冬天總是棉袍外面套件皮袍,上課從來不帶講義,往往是信手在黑板上寫幾個字,然後由此演繹生髮,邊寫邊講,常常從黑板一頭講到另一頭。
葉嘉瑩和老師顧隨(右二為葉嘉瑩)
顧隨古典文學根底深厚,還在北大英文系受到過西方文學的教育。他常跟葉嘉瑩用詩詞唱和,還鼓勵她在古典文學之外閱讀外文書籍,這些都給葉嘉瑩帶來了深刻的影響。
多年以後,葉嘉瑩談起顧隨先生,飽含深情地說:“沒有人講詩像我的老師顧先生講得那麼好。我的老師講的不僅僅是知識,他講的是詩歌的生命、心靈、本質。”
在那個動盪的年月,詩詞、文學和師生情誼,是葉嘉瑩的庇護所。顧隨先生當年常常跟她講一句話:要以無生之覺悟,為有生之事業;以悲觀之心態,過樂觀之生活。
那時的葉嘉瑩還不知道,自己還要經歷那麼多命運的打擊。而在一次次的憂患之中,她真正感受到了這句話的力量。
1948年,葉嘉瑩結婚後,跟隨丈夫去到中國臺灣。離開北京時,她以為自己很快就能回來,只帶了兩個皮箱,衣服也沒帶幾件,但顧隨老師的幾大本課堂筆記卻是隨身帶著的。她當時想的是“衣服沒了可以買,我老師的筆記可是找不回來的”。
葉嘉瑩在顧隨課堂上的筆記
半生漂泊自此開始。1950年,在彰化女中教書的葉嘉瑩連同自己不滿週歲的女兒被抓捕,在這之前,丈夫也因不明原因入獄。
從警察局被放出來之後,葉嘉瑩沒有工作,居無定所,只能寄居在丈夫的姐姐姐夫家。因為家中沒有多餘的臥室,葉嘉瑩晚上只能在走廊鋪個毯子休息。中午怕女兒哭鬧打擾別人午休,就抱著女兒去外面的樹下,等午休時間過後再回去,漂泊之苦可想而知。
她有首詩《轉蓬》:
轉蓬辭故土,離亂斷鄉根。
已嘆身無託,翻驚禍有門。
覆盆天莫問,落井世誰援。
剩撫懷中女,深宵忍淚吞。
便是當時心境的寫照。後來,葉嘉瑩一個堂兄介紹她去臺南一所私立女中教書,當時外界對那個學校評價並不好,但葉嘉瑩並不在乎這些,她覺得只要講文學,就要把文學的好處講出來,“不能對不起陶淵明和杜甫”。這麼一教就教了4年。
課堂上的葉嘉瑩
上世紀六十年代,詩人瘂弦在電影院看到葉嘉瑩,說她“意暖而神寒”,讓他不敢冒昧上前打招呼。那時的葉嘉瑩已經被老師許世瑛推薦到臺大教書,剛從困頓中走出,心境壓抑,非常瘦弱,還有氣喘病,站上講臺卻能一口氣上三小時課。她覺得詩詞給了她一種內心的定力,讓她可以忽視掉外界的艱苦,在內心找到坦然自安之處。
這之後,葉嘉瑩先後在哈佛大學、密歇根大學、加拿大不列顛哥倫比亞大學任教,在對西方文學理論的學習過程中,漸漸釐清了之前讀詞無法理解的部分。她的詞學研究也頻頻得到西方學界的關注,填補了西方文學研究在“詞”這個領域的空白。
這些學術成就,旁人看來盡是光環,但若瞭解葉嘉瑩當時在海外的生存環境,便會知道這些成就一半是被逼出來的。
因為丈夫常年閒居在家沒有收入,葉嘉瑩幾乎是家裡唯一的經濟來源,當時來到加拿大,需要用英文教古典詩詞,困難極大,但當時她上有80多歲的老父親,下有兩個正在上大學、高中的女兒,只能硬著頭皮承擔下這份責任,常常查生詞到夜裡兩點,第二天再去講課,還要時常忍受丈夫發脾氣。
葉嘉瑩和丈夫與兩個女兒
葉嘉瑩後來回憶,自己最美好的一段時光是在哈佛,當時她在寫《王國維及其文學批評》,哈佛大學海陶瑋教授特意囑咐圖書館的人,允許她在圖書館關門後繼續在裡面工作。有時工作到夜裡,她從書架邊走過,“竟會有一種靜安先生的精魂似乎就徘徊在附近的感覺。”
王國維有句話:天以百兇成就一詞人。偉大的文學家,往往要經歷常人難以承受的磨難。1976年,葉嘉瑩已經年過半百,就在她以為自己終於可以安享晚年的時候,又接到了大女兒和女婿在車禍中雙雙罹難的噩耗。
處理完女兒女婿的後事,葉嘉瑩把自己關在家裡,寫下十首《哭女詩》,其中第九首是這樣寫的:
平生幾度有顏開,風雨逼人一世來。遲暮天公仍罰我,不令歡笑但餘哀。
葉嘉瑩朋友劉秉松談葉嘉瑩失女
經歷了劇烈的失女之痛,葉嘉瑩領悟到“把一切建立在小家、小我之上,不是一個終極的追求和理想。”她當下決定,要回國教書,把餘下的生命都交付給國家,把詩詞給予自己的力量,傳遞給更多的人。
1974年,50歲的葉嘉瑩終於得以歸國探親,到北京是晚上七八點,她透著飛機窗戶往下望,看到一條長街都是燈火,就想,那是不是長安街呢?
長安街,家所在的地方。在外漂泊幾十年,葉嘉瑩常常會夢到那個從小長大的四合院。在夢中,她從大門進去,院落裡的門窗卻總是打不開。這些年裡,多少次想歸而不得歸,如今,家終於在眼前了。眼淚不自覺地就落了下來。
葉嘉瑩回國後寫的長詩《祖國行》
1978年之後,她開始頻繁回國講學。當時她在報紙上看到內地學校需要老師,便給國家教委寫了一封信,表示自己希望能夠回國教書。
那是一個傍晚,葉嘉瑩把寫好的信投在溫哥華街口的郵箱,回家的路上要經過一大片樹林,落日的餘暉透著層層的樹影撒下來,像是在對她訴說著什麼。她有感而發,回家就寫了《向晚》這組詩。其中第一首是這樣寫的:
向晚幽林獨自尋,枝頭落日隱餘金。
漸看飛鳥歸巢盡,誰與安排去住心。
人生已過大半,飛鳥也該歸巢了。從1979年開始,葉嘉瑩每年假期都會放棄一部分溫哥華的薪酬,自付機票回國講學,這一講就又講了30多年。
葉嘉瑩回國講學
如此奔波輾轉,葉嘉瑩卻毫不覺得辛苦,因為她覺得,中國古典詩詞中很多宛轉微妙的東西,只有用中文才講得清。而古典詩詞的價值,絕不僅限於文辭之美,還在於那些能在黑暗中予人光明的人格力量。而她,應該擔負起傳遞這光明的責任。
2014年,葉嘉瑩終於定居南大學。年逾九旬的她,一如既往地帶學生、研究古詩詞。經歷過太多磨難坎坷,葉嘉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92歲時她接受魯豫的訪談,被問到死亡的話題,神色坦然地引用了一句陶淵明的詩:“應盡便須盡,無復獨多慮。”
她在乎的只是,如何抓緊有限的時間,做更多讓古典詩詞得以傳承的事。2016年到2019年,她用包括稿酬、房產在內的收入約3600萬元設立迦陵基金,用以扶持古詩詞教育。
生活上還是保持一貫的簡素——學生可延濤曾經給她買了10斤水餃,葉嘉瑩很高興,說未來十天半個月都不用考慮做什麼飯了。
除講課之外,葉嘉瑩接受所有采訪,總是沒聊幾句話就會引到詩上。有記者問她有沒有想到捐款會引起這麼大關注,她一改往日的溫聲細語,神情嚴肅地說:“我覺得這些人很無聊,眼睛裡面都是錢,不懂學問。我本來要跟你講學問,看樣子你對學問是沒有興趣的。”
2024年7月6日是葉嘉瑩的百歲生日,她對著鏡頭,頭已經抬不起來,只能靠在椅子上,聲音也越發地細弱,還是三句話不離詩詞。她說:
“我很高興能看到這麼多朋友都是喜歡詩詞的,我祝願大家,愛好詩詞,永遠前進。”
在這個影片裡,她引用了自己2007年寫過的一首詩:
不向人間怨不平,相期浴火鳳凰生。
柔蠶老去應無憾,要見天孫織錦成。
她曾經在自傳中說,自己就是一條吐絲的蠶,而她最大的願望,是希望她的學生和所有熱愛古詩詞的年輕人,把她吐出的絲織成美麗的雲錦。而她畢生的努力,是為了“在現代時空的文化大座標中,為中國古典詩詞的美感特質以及傳統的詩學與詞學找到一個適當的位置,並對之作出更具邏輯思辨性的理論說明。”
葉嘉瑩逝世後,她晚年的住宅、南開大學迦陵學社附近,擺放著學生們自發送來的花束。葉嘉瑩一生最愛荷花,十六歲時,她寫過一首《詠蓮》,讚歎荷花不染淤泥、清白高潔的品性。
這荷花大概也是葉嘉瑩自己,100年間,她在戰亂、政治迫害、家庭壓力、漂泊無依中,始終有所持、有所守,看似不爭、柔弱,卻活出了一種真正的純粹。
葉嘉瑩曾經在報刊上看到過,漢代古墓中發掘出的蓮子,經過培育仍然可以發芽、開花。她在自傳裡寫:
“我的蓮花總會凋落,可是我要把蓮子留下來。”
如今,蓮花凋落。
昔人已乘黃鶴去,唯留詩香滿人間……
參考資料:
1.《滄海波澄-我的詩詞與人生》葉嘉瑩 中華書局 2017-11
2. 《各在天一涯》 中華書局 2016-3
3. 葉嘉瑩紀錄片《掬水月在手》
4. 《魯豫有約(葉嘉瑩)》
監製:視覺志
編輯:依蕾
影片號:視覺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