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浩然
(武漢大學社會學院博士生)
首發騰訊新聞@新鄉土
一、不回老家,倒過了個好年
筆者的朋友老Y今年28歲,多年前從省城的大學畢業後便獨自一人在外打拼,擔任某快銷品牌在三線城市的地區經理。年前半個月左右,老Y喜得千金。考慮到一邊是剛剛做完剖腹產的妻子和寶貝閨女,一邊是在外務工一整年即將回鄉的父母,我本以為他這個春節會過得很操勞。沒想到他卻對我說:“這是這麼多年來最輕鬆的一個年!”之所以輕鬆,直接原因是沒回家過年——不僅沒回家鄉,甚至沒回自己的家。早在兩個月前,老Y就給妻子和即將降世的孩子訂好了月子中心,這個春節他們一家三口都在月子中心裡過。據我觀察,老Y這個年的輕鬆來自三個方面。
首先是經濟開支小。月子中心裡環境寬敞、服務周到:對嬰兒,有24小時照顧;對寶媽,一天配送6次營養餐,對家屬準備了專門的自助餐區,除夕還有特別的加餐。月子中心一個月的價格是兩萬,雖然差不多是老Y兩個月的工資,但對於他們這樣長輩不在身邊的新手父母來說,幾乎是一項剛性支出。恰逢春節期間,這剛性支出的價效比還奇妙地放大了。月子中心過年幫小夫妻節省了一大筆節日開支:不需要採購物資置辦年貨,不需要安排和親戚朋友的聚會應酬,不需要開車在雙方父母家來回奔波,不需要給各個親戚孩子發壓歲錢。因此,老Y今年真正花在“過年”上的物力精力非常少:臘月二十九那天,老Y在出租房裡清掃衛生、貼上春聯,過年的準備就算完成了——甚至春聯都是公司發的。
其次是人情往來少。在老Y的記憶裡,過去的每個大年初一都在忙碌的拜年中度過。那些他上門拜訪的人,許多和他並沒有很強的血緣關係,但是同處一個鄉村社會,便也都安排上了姑舅叔姨的稱呼。“去吧,怪折騰的;不去吧,說你不懂事。”老Y的老家在皖西山區,村鎮之間雖相距不遠,但山路難行。由於“時間緊、任務重”,老Y戲稱自己為“特種兵”式走親戚:“放下禮物說不了幾句就要走,根本來不及吃飯,一天開車要走二三十家。”今年不同,身體恢復中的妻子和剛剛出生的女兒,讓老Y可以理直氣壯地不回鄉過年,也不必再和半熟不熟的親戚們碰面了。
第三是身心負擔輕。按老Y的回憶,過年期間每天像旅遊打卡一樣在路上奔波,身體越發疲憊不堪。下了車就是大魚大肉,過去人們捨不得吃的好東西,現在都成了高油高鹽高碳水的代名詞。過年還免不了要喝酒。“我這個工作平時都都在和客戶應酬,都快把胃喝傷了,過年還得跟老家人接著喝”。忙碌了一整年的身心在過年期間也沒得到修養,甚至還加劇了消耗。“在月子中心挺好,自助餐都不用去,就吃我媳婦兒剩下的營養餐,還不用喝酒,身體也舒服,心裡也輕鬆。”
二、為啥過年會很累
在月子中心過年,恐怕是一輩子也不會經歷幾次的特殊情況,但特殊性背後往往揭示著一般性。在月子中心很輕鬆,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回鄉過年太累。這種“累”,主要原因不是身體上的消耗,而是心理上的疲勞。
說來奇怪,春節原本就是讓人休息的。勞動人民根據自身的社會文化特點,約定俗成地劃分了時間的節律,並據此安排生產生活,那些特定的時間節點就演變成了節日。中國有漫長的農耕文化,我們的節日裡也保留著濃厚的鄉土社會傳統。從臘月開始,人們把平時捨不得吃的東西拿出來犒勞自己,用各種通俗甚至可能有些低俗的文藝活動愉悅身心,在你來我往的走親戚、串門子等活動中聯絡感情。如此持續到正月十五之後,這個年才算過完。正是這段不同於日常生活的“過年時間”以及從中享受到的身心放鬆和感官刺激,構成了人們對春節的美好記憶,也就是“年味兒”。
然而隨著城市化的快速推進,現代社會的我們恐怕越來越難以體會到傳統的“年味兒”了。網上有種說法,“過年只有小孩才開心”。其實小孩一年裡大部分時間都是容易開心的,只有緊張生活的大人才不容易開心。在捲入了現代化的社會生產體系之後,各種物質文化產品在日常生活中愈發易得,但工作中的身心疲勞卻似乎越來越難以排解。打工人因為領導的一句“在嗎”而小心翼翼,生意人在酒桌上推杯換盞地應酬。臨近年關,甲方想方設法地找錢或搪塞,乙方則要千方百計地把錢要回來。同傳統社會一以貫之的是,在忙碌了一整年後,人們仍然渴望一段鬆弛的時空體驗。
對於從村莊里長大的父輩們來說,村莊是他們的“快樂老家”,他們的親朋故舊也居住在那裡,或定期返回那裡。總之,他們的人生價值錨定在那裡。當他們在和親戚熟人談天說地、喝酒划拳時,不管平時工作中的疲憊煩惱有多大,都可以拋之腦後,還體會到遊子歸鄉的幸福與意義。但對於早早開始城市化而遠離了鄉土社會,同時正在面對成長和情感等多重壓力的年輕人來說,回鄉過年的體驗可能和父輩大相徑庭。一個鮮明的案例就是,年輕人越來越不願意“走親戚”了。
除了和個體在日常生活中有一定情感往來的“核心親戚”外,那些曾經作為鄉村中社會支援網路重要組成部分的親戚熟人,其功能性和價值性在年輕人眼裡正在經受質疑。於是,“走親戚”逐漸成為節日規則下高度形式化的活動:“我不想來,但是我知道我該來,來了不知道說什麼,但反正我來了。”在傳統的鄉土社會,人們的生活場域高度重疊,因而有著豐富的共同話題,長輩也有許多可以教授給晚輩的人生經驗。但在今天,生活場域高度分離、血緣關係較遠、日常互動有限的跨世代親戚之間,恐怕只剩下自上而下的禮節性寒暄和程式化問候:“在哪工作,一個月多少錢?找物件沒,啥時候辦事兒?”如果在這個過程中還有長輩對晚輩所謂的“人生經驗”指點,則可能進一步放大年輕人的反感。但礙於節慶時間和晚輩身份,即便有反感也不能表現出來。於是對年輕人來說,“走親戚”很容易成為一種獲得感極低的、高度自我消耗的社交活動。
可見,“累”是一種主觀又真實的個人體驗。正在經歷城市化的年輕人們,價值錨點相比於父代已經發生偏移。他們一邊承受著現代性的壓力,一邊無法擺脫鄉土社會的規則,卻又無法從中獲得意義反饋。高強度物力精力投入後意義反饋的缺失,構成了“累”的情緒表達。
三、過年,本質是鬆弛的時空體驗
年輕人對春節中某些形式和內容的反感,並不意味著他們否定了傳統節日本身。事實上,如果將過年的本質理解為一段鬆弛的時空體驗的話,那麼儘管時異事殊,對這種時空體驗的需要卻普遍存在。過去人們只要返回村莊,就能修養身心、獲得意義。而現在往返於故鄉與遠方、鄉村與城市的年輕人,又去哪裡尋找安放自我的場所呢?
筆者觀察了周圍的朋友們,有的隨爸媽返鄉,春節前後待了三天就單獨“請假”回城,“公司好不容易放假,不想都消耗在這裡”。有的大年初二開始和朋友在外玩耍,連續兩天不回家,“爸媽去走親戚了,我不想去”。有的相比於“走親戚”,更願意“走朋友”。有的由於年前武漢大雪耽誤出行,乾脆和女朋友留在外地過年,“兩個人過節可省事兒了。”而外出旅遊過年更是屢見不鮮。
相比於這些多樣化的方式選擇,更重要的則是,我們的社會環境越發允許了多樣化的個體選擇。或許這才實現了春節的本義:讓每個人都能利用一年一度的寶貴機會進行勞動力再生產,從日常的緊張生活中抽離出來,度過一段愉快而輕鬆的美好時光,為來年的工作生活做準備。由於文化和歷史的慣性,當個體被容許做出多樣化的選擇時,家庭仍然是最重要的那一個。
回到故事的開頭,老Y的父母原本想來照顧兒媳和孫女,卻被他勸退了。“月子中心都管了,父母來也幫不上啥,正好老家還有事要忙活”。當代際責任暫時被市場化的手段替代後,老Y的父母回到了厚重的鄉村社會之中。而透過婚姻和生育組成了新家庭的老Y,也正在熟悉自己的新角色。我反問他,“在月子中心很舒服?你不也得照顧老婆孩子嗎?”他的回答很果斷,“關鍵是,照顧她們我不累啊!”照料勞動指向愛人和家庭,有著豐厚的意義反饋。與過去嵌入鄉村社會的家庭所不同,今天的家庭仍然為個體提供情感支援和價值錨點,而家庭與鄉村社會的勾連卻正在變得稀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