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濟觀察報 記者 張銳 2024年1月16日深夜，東莞寮步鎮周邊一家停車場的經營負責人陳宏接到電話，對方稱是物流公司，要向他租借場地，用於停放銀行從廣東永奧投資集團有限公司（以下簡稱“廣東永奧”）旗下汽車4S店拖來的“質押車”。
熟悉行情的陳宏敏銳地察覺到，廣東永奧這家老牌汽車經銷集團可能要“暴雷”了。當天夜裡，他把這個訊息透露給另一位在東莞從事汽車銷售工作的朋友，並安排人員配合其趕緊去“搶車”，試圖保住準備交付給客戶的車輛。
拖車的畫面被現場圍觀者拍照並傳上了網。一夜之間，“東莞80多家汽車品牌門店突發狀況倒閉”“永奧集團涉嫌詐騙”“銀行連夜拖車”等訊息在網路迅速傳播，次日就成為當地人盡皆知的事。
有多輛拖車出現在東莞寮步汽車城門口
1月18日，東莞市多個政府部門就上述事件組成聯合調查組。1月19日，廣東永奧對外發布宣告表示，受三年疫情、汽車市場調整以及企業風險把控不足等多重因素疊加影響，公司確實正在遭遇危機，管理團隊也在尋求可能的重組方案和機會，並已有初步意向。
在社交平臺抖音上刷到這些訊息的湖南人陳凱，大概猜到了自己提車一再被延遲的原因。他今年26歲，2023年12月27日在東莞寮步汽車城廣東永奧旗下的領克4S店，以16.5萬元的價格購買了一臺領克03勁Pro版。這是他人生中第一輛車，原計劃1月15日提車，然後帶著父母、孩子,開車回家過年。
1月23日，距離陳凱第一筆車貸2500元還款還有三天，他收到領克銷售的通知,可以將車“拖走”，但暫時無法拿到鑰匙和車輛合格證。這意味著，他不能合法駕駛這輛車上路。陳凱也變成別人口中買“爛尾車”的人。
截至1月25日，廣東永奧旗下多家汽車4S店停止正常運營，部分門店以及相關財產因配合調查被查封。上海市浦東新區人民法院對廣東永奧及其實控人、董事長陳祖永、高管陳華斌等人的銀行存款等進行凍結，涉及資金超過7000萬元。
天眼查資訊顯示，陳祖永、陳華斌分別持有廣東永奧90%、10%的股份。不過，據一位參與處理廣東永奧債務事宜人士掌握的情況，廣東永奧涉多方欠款超過5億元，拖欠員工工資約4000萬元，且陳祖永自公司發生“暴雷”事件以來一直未露面，疑似失聯。
買車也爛尾
陳凱買車的錢是兩年前開始存的，總共大約10萬元。他在裝修行業從事美縫工作，月薪大約8000元，哪裡有活就在哪裡幹。
2023年12月26日，陳凱從自己的工作地廣州，到惠州一家工廠看望母親和他4歲的小孩。返回之前，他在寮步汽車城的凱迪拉克4S店和領克4S店反覆看車，最終決定下單。
當天，陳凱支付了8.8萬元首付，並貸款8萬元，計劃月供2500元，完成了購買流程。陳凱對吉利汽車品牌的印象很好，雖然他原本看上的是一臺20萬左右的凱迪拉克。他說，家裡的兄弟都是開吉利的車，自己試駕過也覺得不錯，領克是吉利旗下的高階新能源品牌，有價效比也不失面子。
廣東永奧“暴雷”事件發生後，陳凱1月17日第一次到店裡“維權”，之後連續幾天往返五趟。因為著急，他都是打網約車，一趟來回的車費就是三四百元，原本預留過年的一萬元，轉眼只剩下幾千元。家裡人沒有責怪他，他自認可能是有點倒黴。
1月22日，陳凱和七八個已經全額支付購車款的人拖走了自己的車，大家的心情也沒有之前那麼忐忑。根據銷售人員的解釋，車鑰匙還“押”在銀行，客戶透過A銀行辦車貸，錢放款至經銷商，但經銷商要還B銀行的錢（透過店裡的車融資的錢）。但現在，後面這個流程中斷了。
陳凱不知道，那臺領克03Pro什麼時候才能真正屬於自己。但他很平靜，還和他的銷售成了朋友。他說大家都是年輕人、聊得來，也知道“暴雷”的事情不怪店裡，更何況對方也在維權爭取被拖欠的工資。
陳凱說，他們相信政府、相信國產品牌，也相信吉利，只是等等而已，不擔心。
網傳廣東永奧旗下門店倒閉圖片
員工的自救與被救
班還在繼續上。
2024年1月25日，位於東莞市寮步鎮金富路廣東永奧旗下一家東風商用車4S店的工作人員馬洪峰，還在堅持“打卡”上班。前一天，他收到了公司從2023年8月開始拖欠的工資。他知道，這是當地人社部門介入後調解的結果。因為沒有人“吐口”說這家公司倒閉，按規定，他的工作要持續到1月30日。
馬洪峰是四川綿陽人，父母離開得早。大約18年前，他來東莞打工，後來就和老婆、孩子定居在這個城市。五年前，馬洪峰開始在這家4S店工作，月薪3000元。
這家店也是廣東永奧經營比較久的公司，四周還有數家廣東永奧的4S店，以及公司的食堂和員工宿舍。天眼查資訊顯示，馬洪峰所在的公司東莞市永奧汽車貿易有限公司成立於2000年，廣東永奧持有100%的股份。
馬洪峰記得，以前這家店很熱鬧，“大老闆”陳祖永也經常來，2019年曾經搬過一次店，從對面馬路的小店移到現在的大店。
2020年疫情之後，店裡就開始變得冷清。2023年8月，店裡開始拖欠工資，“半個月半個月”地發。馬洪峰也不好走，擔心走了更沒希望拿到錢，就這樣一直捱到了年底，這也是店裡多數人的狀態。
也有一些人不願意坐以待斃。一位負責管理東莞區域銷售工作的汽車廠商人士說，2023年以來，廣東永奧旗下一些4S店財務問題很混亂。他們核查到有銷售人員，違規將店裡的車輛以極低的價格銷售到其他渠道，以及在銀行貸款方面“做手腳、拿回扣”，並隨後對相關人員進行了處理。
廣東永奧“暴雷”事件在網路發酵後，東莞當地人社部門介入處理員工討薪問題。1月23日，以馬洪峰所在的4S店為例，該店門口張貼有“員工維權受理點”的字條，有接近百人在店內等待處理欠薪問題。
一位帶著維權橫幅的討薪者稱，他在永奧旗下的經銷店工作超過15年，公司於2023年8月開始出現拖欠工資的問題，希望獲得“N+1”賠償，目前其自己核算的金額超過10萬元。
上述討薪者並未在現場拉出橫幅，他認為目前政府處理的態度和進度，能讓他看到希望，不想做出過激行為。他還稱，永奧在當地屬於老牌的經銷商集團，有一定口碑。
而另一位較年輕的討薪者稱，他在事發初期曾加入過一個討薪維權群，並知道類似的維權群合計人數大約有2000人，“一開始說過比較激烈的話，最近大家也冷靜下來了”。
圖為消費者發文求助
“暴雷”傳聞
在東莞，廣東永奧是當地知名的老牌汽車經銷商集團。
天眼查資訊顯示，廣東永奧成立於2014年5月，對外投資超過80家公司，多涉及汽車銷售業務，經營的汽車品牌包括梅賽德斯賓士、上海大眾、北京現代等，業務主要以珠三角為中心，另有部分在湖北襄陽地區。其中，永奧旗下東莞市風神汽車貿易有限公司成立於1997年。
熟悉華南汽車行業的人士表示，從永奧過去代理的汽車品牌看，以傳統合資汽車為主，近年應該受到汽車行業轉型的較大沖擊。他稱，在汽車行業普遍不景氣的背景下，合資板塊尤為艱難，上有BBA（通常指賓士、寶馬、奧迪三大汽車品牌）下壓，下有中國品牌上擠，而其自身新能源轉型也不太順利，不少品牌的4S店都出現大面積虧損。
此前1月11日中國汽車工業協會發布的資料分析顯示，2020年以來，中國品牌乘用車市場份額持續上漲，至2023年底為56%，同比上升6.1%百分點。其中，中國品牌乘用車中新能源產品市佔率為49.9%。另一方面，2023年，傳統燃料乘用車中，銷量主要集中在A級車（通常指10元-15萬元價位區間車輛，下同）969.6萬輛，同比增長僅0.1%。而新能源乘用車的銷量，也主要集中在A級車，為347.1萬輛，同比增長45.5%。
上述人士稱，相比當地一般的經銷商，永奧的優勢是“一部分地是自己的”。但集團化的管理模式讓其仍然將店面租金算入單店成本，所以存在“集團從店裡抽走資金的情況”。
與此同時，一名廣東永奧旗下4S店的負責人也透露，公司在2022年底已出現經營困難，集團層面在2023年初曾向多家經銷店的管理層借錢週轉，並拖欠了部分管理層人員的工資。
廣東永奧“暴雷”事發前，天眼查資料顯示，該公司有多次股權出質記錄。截至2024年1月26日，包括東莞市永怡汽車貿易有限公司、東莞南城埃安汽車銷售服務有限公司等，廣東永奧有14條股權出質仍是有效狀態，涉及金額超1億元。
多名與廣東永奧對接債務維權、處理善後事宜的不同立場代表人士表示，近幾年在公司較少見到陳祖永。馬洪峰稱，最後一次見到陳祖永還是在2023年的春節，本人看起來很年輕，“老婆是外國人”。
而“暴雷”的導火索，疑似與陳祖永在山東的一起糾紛案有關。
天眼查資訊顯示，2023年11月27日，廣東永奧曾移除一家位於山東、名為濟寧三惠汽車有限公司的對外投資。2024年1月15日，也就是廣東永奧傳出“暴雷”訊息的前一天，該公司被北京市房山區人民法院列為被執行人，涉及被執行總金額305.21萬元。
上述人士中參與該公司財務調查者透露，目前尚無法核實，疑似涉及陳祖永利用與妻子假離婚、移民轉移財產過程中，意圖將原本“婚內財產”分配給婚外所生育的兒子，但談判破裂，進而導致其資金出現問題，山東糾紛案最終成為一個導火索。他稱，相關人員正在配合警方調查當中。
截至發稿前，在廣東永奧所在的東莞市南城區黃金路一號天安數位城B2棟606室，記者被相關工作人員告知“不上班了”，公司情況以張貼在大堂落地玻璃窗上的宣告為準，同時附上的還有一份落款為東莞市公安局南城局白馬派出所的報警回執。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陳宏、陳凱、馬洪峰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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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銳，經濟觀察報記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