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嶽北京景山學校語文教師、東城區骨幹教師、人民文學出版社“名著課程化•整本書閱讀”叢書編委。出版《如何閱讀〈紅星照耀中國〉》、《小說現代中國》、《經典常談》導讀版。
作為畢業年級學生,你認為圖書館人文閱讀課這類課程對中考有幫助嗎?“沒有用,讀書不靠這幾分鐘,建議取消。”北京景山學校的圖書館裡,九年級(3)班學生正在上考試前的最後一節圖書館人文閱讀課,這節課的內容是完成課程回訪單,為下一次圖書館課程方案更新提建議。
面對學生的否定,孟嶽淡定應對:“我理解這位同學的觀點,讀書是一個長線工程,不僅僅在課上、在學校,生活中其他地方都可以讀書……”給予學生充分的理解和選擇,不輕易否定他們的觀點,是當教師8年來孟嶽時常提醒自己的,為此在面對學生時他總願意多一點從容和包容。
作為語文教師,孟嶽在閱讀教學方面做了很多嘗試,但很少要求學生必須做什麼。採訪中,孟嶽多次提及教育需要面對現實,不過他在不經意間也流露出浪漫的想法:“人文學科的學習效果很難量化,學生今天只吸收了一點點,但將來某一天那一點點或許會影響他們、改變他們。”
展開被摺疊的城市
巍巍大山下兩間白房子,院子裡凌亂地擺放著建築材料,年輕人蹲在院子土坡上看向遠方。孟嶽的這張微信朋友圈背景拍自大涼山深處。正式成為教師前,他曾兩次走進涼山州,一次一個月,一次一年。兩次走進,源於一次機緣。
2007年,讀師範的孟嶽來到北京市海淀區田村的打工子弟學校支教,所謂學校就是距離火車道不遠的一排平房。在這裡,孟嶽經歷了第一次成長。
近年來,隨著計程車運營模式的多樣化,十幾年前流行的“黑車”早已淡出人們的視野。“黑車”這一命名本身包含著主流話語對這一職業無論在法律或者道義層面的貶抑,但直到一名田村打工子弟學校學生在作文中滿懷溫情地寫道“我的父親是一名‘黑車’司機”,孟嶽才意識到,在孩子眼中“黑車”只是父親謀生的一種方式。從那時起,在同一城市的另一端,孟嶽彷彿展開了被“摺疊”的一處褶皺,“黑色也好,灰色也罷,處境不同的人們有著完全不同的表達系統和價值體系”。
一些“從來如此”與“理所當然”的觀念鬆動了,孟嶽開始嘗試尋找生活與教育的別樣面孔。2008年暑假,作為志願者的他來到四川涼山彝族自治州木里藏族自治縣芽祖鄉周家坪村村小支教。孟嶽形容當時村裡人的生活是“半原始狀態”,他們睡覺圍在火坑旁,孩子上學午飯就是一個土豆。在這樣的環境下,教育對孩子意味著什麼?孟嶽想知道答案,便在2012年本科畢業後再次來到涼山州。
那年暑假,孟嶽沒有回家,完成了一次全班家訪。山路崎嶇,他幾乎每天都是早上出發中午到達,下午家訪結束後住在學生家裡,第二天一早出發去另一個學生家。新學期,他給學生帶去不少學習資料以及靈活的學習方法,當年還沒有流行整本書閱讀,但他們在教室裡讀《水滸傳》,在山坡上排演話劇“十字坡”,好不開心。當時還沒有什麼教學經驗的孟嶽,時常想起初中班主任付金玲上課的樣子:當教師不一定板著臉,不一定一板一眼,可以自由一些,輕鬆一點。
但與這份快樂相伴的還有一層升學的隱憂,對山裡孩子和他們背後的家庭而言,帶去大城市的“卷分”手段是否更能為他們贏得縣中資助的名額,看到更真實的未來?直到現在,這仍是橫亙在孟嶽心中的難題。但無論答案是什麼,他理解了一件事:只有深入真實的生活,看到他們的需求和困惑,才能提供匹配的資源。不能簡單地用正確或錯誤評價任何人和理念,不能執著於唯一的可能性。
一年支教結束後,孟嶽回到北京考取了首都師範大學中國現當代文學專業研究生,畢業後選擇了當一名教師。在孟嶽看來,教師這個職業是將他的文學夢轉化為現實的一種有意思的方式。
幫學生建立一個座標系
讀金庸小說是孟嶽中學時期一段重要的經歷。相較於正派,他認為小說中反派人物更有魅力。這種想法導致他總是想在職業生涯中做點不一樣的嘗試。2016年成為景山學校語文教師後,除常規教學外,孟嶽在整本書閱讀方面創設了豐富的活動。
統編教材初中必讀名著有12本,都是大部頭,怎麼教呢?在《水滸傳》的閱讀教學中,孟嶽開啟了桌遊設計活動。學生整合情節、人物,結合歷史地理材料,設計卡牌與故事地圖,在保證遊戲邏輯自洽的同時還要豐富遊戲內容,發揮空間很大。
隨著桌遊設計的推進,學生韓孟釗感受到中國古典小說的另一種獨特魅力,意識到了閱讀廣度的重要性。回憶那段與同學交流看法、製作遊戲的時光,韓孟釗無比懷念:“即使現在面臨較大的學業壓力,我仍期盼著這種綜合性的語文學習活動。”
在這些活動中,學生的表現往往好得讓孟嶽意外。在重讀與重編《傅雷家書》活動中,有一組學生的《傅雷家書》封面設計令他記憶猶新:學生首先對比了市場上兩種版本,得出封面與內容脫離的結論,然後展示自己設計的封面——傅雷頭像,一半亮一半暗。暗面體現了傅雷家庭教育的偏頗,比如中國式家長的過度嚴苛。亮面鋪淺灰色底,上面寫傅雷在信中用過的外文單詞,體現出傅雷作為知識分子更廣闊的現代視野。學生的設計簡潔而精緻,與內容關係緊密,令參與那次分享活動的人民文學出版社編輯和社科院學者讚不絕口。
好玩、有創意的背後,是基於整本書的閱讀和傅雷生平及相關資料的整合。“閱讀是一件很酷也很苦的事,我想營造一種氛圍,讓學生在不自覺間進行深入閱讀,有創意地閱讀。”孟嶽解釋說,“想做到這一點,僅讀一本書是遠遠不夠的。”
對此,孟嶽與學校圖書館教師合作開設了圖書館人文閱讀課。這門課既教學生使用圖書館的方法和規則、書籍查詢方法和竅門,還涉及圖書版本、重要作者、經典作品的譜系閱讀等內容。這門課最重要的一點是告訴學生哪些是值得參考的,幫助學生建立起人文閱讀的座標系。
孟嶽認為,整本書閱讀不是目的,應對碎片化的結構化閱讀才是重點,否則整本書也只是更大的碎片,“擁有了結構化的能力,即便身處資訊爆炸的時代,也能具備整合資源的自主學習能力”。
教師的用心學生體會得到。學生崔翰雯說:“圖書館課程的意義不在於提高成績,透過4年學習,我發現自己篩選書籍的能力提高了,也知道拿到一本書應該如何讀。”
走讀歷史與當下
近年來,閱讀在教育圈形成了一股熱浪,那麼多書學生怎麼讀呢?“如果每本書都是同樣的套路,從1本讀到100本,就只是單一方法的反覆操練,有數量的積累,卻難有別開生面的發現,更遑論見識的提升與能力的突破。”這是孟嶽作為語文教師的敏感。
“不少北京學生對北京的瞭解甚至沒有外地遊客多。”孟嶽舉了一個例子,從天安門到前門中間只隔了一個廣場,班裡一個學生卻選擇乘坐地鐵前往前門,繞了半條長安街。這件事讓他發現學生不僅缺乏歷史感,而且與真實世界脫節,在這樣的基礎上讓學生閱讀,很難產生個性化閱讀體驗,也使得閱讀流於表面。
基於種種現實,孟嶽設計了校外“走讀”課程,將單篇、群文、整本書閱讀整合在一起,打通文學文字與現實空間、歷史書寫。比如魯迅上班路主題“走讀”活動,學生從南半截衚衕走到菜市口,再到宣武門,串聯起散文集《朝花夕拾》、小說《一件小事》《示眾》《傷逝》以及魯迅日記、書信等。此外,孟嶽還帶學生走進北大紅樓建築群、新青年編輯部、銀閘衚衕,進而重走“五四”之路。他們還到五塔寺讀石刻學書法,進小眾書坊瞭解相聲文化,在中國國家博物館的古代中國展開啟古詩文閱讀的歷史維度……一到週末,北京城就成了學生的第二課堂。
當然,孟嶽並不是帶著學生瞎逛,活動有具體的路線圖,每個學生也會提前接到任務。讀《駱駝祥子》時,學生一邊讀小說一邊在20世紀20年代的老地圖上圈畫書裡的地名,學生這才發現那些地名與情節緊密配合在一起,是一幅老北京城的社會生活的真實圖景。實地走一遭,學生看到西安門早都拆了,祥子和車廠沒有了,但西安門大街還在;模式口不養駱駝了,但逼仄的山口還在;西直門現在是一座宏偉的立交橋,城樓雖然不見了,但站在橋上還可以看見飛馳的計程車,看見那些努力生活著的年輕人……僅《駱駝祥子》,孟嶽就設計了三條“走讀”路線。在如此豐富的閱讀體驗中,歷史想象、小說虛構與當下現實疊加在一起,拓寬了學生閱讀的維度與視野,真正讓文字立了起來。
3年中,學生張梓昂參加了幾乎所有的“走讀”活動,他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從護國寺街的美味小吃開始,拐過新街口,跨出西直門,到達高粱橋,又一路搭乘地鐵直奔石景山模式口。“這使我對《駱駝祥子》中的地理事物和傳遞出的思考有了更深的理解。”張梓昂說,“這些地方並不起眼,卻充滿了歷史氣息。”
不僅如此,孟嶽還把學生的所讀所感集中釋出在微信公眾號“少年讀鄰”中,當作一種記錄、一個視窗。
有時,孟嶽就特別願意和學生坐在大街上,看來來往往的人,聊聊人生百態。孟嶽認為這很重要,孩子需要與周圍的社會和世界有一定的接觸,用自己的眼睛來看社會是什麼樣子的,“甚至可能比他們從‘走讀’課程中讀出的人文歷史還重要”。
教育中沒有神話
“不能把做教育想象得太浪漫,好像老師做了一個看似與眾不同的設計,調動了學生的熱情,然後學生都變得特別厲害——沒有這樣的神話,真實的教育可以說很現實。”從教8年,時間並不是很長,但孟嶽對教育有一種很現實的看法。這些都是因為學生經歷了許多故事後才明白的。
在圖書館課上,有學生明確說“這門課程對中考沒用”;在多次人文“走讀”活動中,孟嶽用心準備、現場耐心講解,學生卻只記得老師請他們吃了爆肚;師生共讀一本書,無論怎樣引導,學生都只想躲在舒適區……“如果放在我剛當老師的時候可能會生氣、沮喪,但現在不會。”孟嶽說,許多學生讀完一本書卻沒讀懂,就會提出很多批評意見和困惑,這些都是正常的,“一個比較好的閱讀氛圍是,我們能夠誠懇地面對學生真實的閱讀”。也因為如此,在執行“少年讀鄰”過程中,孟嶽強調:這不是一個“曬娃”的平臺,不是隻有讀書報告寫得特別豐富、深刻的孩子才能展示。
剛讀高中時,孟嶽有過一段痛苦的經歷,數學、物理、化學等科目怎麼也學不會,直到文理分科才“過上了幸福生活”。
成為教師前自身的經歷,成為教師後學生的種種反饋,或許是讓孟嶽“真誠地面對學生、接納真實學生”的原因。2019年成為班主任後,孟嶽似乎更理解了這句話——“以前只教語文,理所當然地認為語文是學習的全部”,當了班主任後他切身體會到語文只是近十門學科中的其中之一。
現在,孟嶽偶爾還會產生無力感,特別是在與問題學生的相處中。“有時老師在學校做了很多,但孩子回到家的那個環境,又會打回去”。一個問題少年背後往往是問題層出的家庭,一個問題家庭背後可能是一代甚至幾代人的坎坷人生。雖感無力,但家訪時孟嶽還是嘗試引導家長改變,他知道這就是教師職業的意義和價值,“某種程度上,我們接續著孔夫子的衣缽,就是在做一種知其不可而為之的事”。
從教8年,無論對語文教學還是職業發展,孟嶽彷彿找到了方向,就像拼圖一樣,當一塊一塊的實踐碎片拼接在一起,他對整個教育版圖的認知也清晰起來。
教師是一個什麼樣的職業呢?面對記者的最後提問,孟嶽回答:“在諸多不確定中,做好自己能做的。”現實與浪漫之間,孟嶽堅定地行走著。
來源 | 中國教師報
作者 | 本報記者 劉亞文
原標題 | 走在現實與浪漫之間
編輯 | 白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