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點名校一直是許多準留學生的嚮往之地,但入讀名校一定能成才嗎?在已經留學12年的“資深”留學生平逸凡看來,答案是未必,甚至可能更糟。親歷過英美名校教育,他看到很多學生深陷於大學申請的“飢餓遊戲”,被名校光環迷住了眼,已經無暇思考名校的真正價值。
文丨Luna 編丨Chelse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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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家長真的很心急!”
聊起文書指導的經歷,平逸凡說到激動之處,講起了親身經歷的一件事。有位學生跟著他體驗了學術研究,一位高中生跟著研究生、博士生一起探討人文學科話題,本來是一件挺好的事。但讓平逸凡大跌眼鏡的是,最後這個孩子卻提出,想要把平逸凡的研究成果放進自己的文書裡,作為自己的成果之一展示。
“孩子本身素質不錯,也確實參與了一部分,但研究最主要的思考來自一群研究生。這做法等於把別人的成果據為己有,來獲得大學招生官的青睞。”
平逸凡嘆了口氣,類似的例子他已經見過不少。而對於高中的下一站——大學,他這些年最常感嘆的,就是“精英大學的學生也不一定都是人才”。
他遇到過有學生抱怨,自己作弊被發現,導致一門課得了D;有學生考託福靠代考,考GRE還需要找替考;還有的學生沉迷於拍VLOG,記錄自己的名校生活,把學業拋諸腦後……
“他們花了幾百萬上美國名校,但精英教育似乎也不能保證出精英人才了。”
平逸凡自己就是留學生,他了解一箇中國學生要成功申請美本,特別是名校,併合格畢業,要吃多少苦。
初三,他獨自前往一所不怎麼知名的美高開始了留學生涯,併成功獲得斯沃斯莫爾學院(全美TOP3文理學院)的錄取,一舉打破了所在美高50年來的記錄。
在本科畢業時,他以最高等評級(Summa Cum Laude)獲得人類學社會學學士學位,這是學校給予本科生的最高榮譽。
此後,他又有幸獲得2021-22的牛津霍夫曼獎學金,成為中國大陸僅有的兩人之一,在教育學領域深造。
這些榮譽背後,有他上千個“逼迫”自己學習更多更好的日日夜夜。他始終懷著對學習、學術的敬畏之心,也無數次感到崩潰,甚至一度因為嚴重的脊椎疼痛,無法久坐桌前。
本科最高榮譽畢業時學校官網報道
如今,他正在芝大人類學系深造自己的第二個碩士學位。與此同時,校友面試官的經歷,以及這兩年指導文書寫作的工作,也讓他從實踐、調查研究的角度,去理解美國大學想要什麼樣的學生。
一晃他已經在海外待了12年,在和上千個學生的交流中,他也越發感受到,當下的精英教育可以出精緻利己主義者、不學無術者、譁眾取寵者,但想要出一個真正意義上的精英人才,已經太難。
在這其中,大學有責任,它們有怠惰、有妥協,他也常常撰文抨擊名校的種種弊端。不過,他也希望學生、家庭和老師能夠再多考慮考慮留學這件事的深遠意義。如今,留學申請越來越像一場“飢餓遊戲”,但留學的意義應該遠遠不止於此。
牛津大學畢業
被規劃成流水線產品的孩子
很難成為真正的精英
“一個孩子如果吃過的最大的苦是學習,那就太可悲了。”說到大學前的教育,平逸凡如此感嘆。
回想起自己的教育經歷,他覺得完全無法和今天的孩子們相比。他很感激父母提供了優渥的經濟條件,但是學業上他們能做的不多。
入學美高後,學校總是早早放學,對學生課後的安排幾乎沒有,一開始,大段的空餘時間甚至讓他感到無聊。
從練習磕磕絆絆的英語,到後來不斷挑戰SAT,再到參加面試、申請大學,有住家夫婦的建議,也有老師的指導,但更多還是靠他自己不斷研究。
他還記得和麵試官聊對教育的興趣時,他說自己做過印象最深的事竟然是“把各科教科書放在一起比照著看,看到知識之間的聯結,就像裁縫穿針引線一樣”。
看書,其實也是因為那時確實無事可做。這要放在現在,這點經歷早就不夠招生官看了。
參與博物館學習
如今,他接觸的很多高知父母則全然不同。他們不僅對美本申請認識深刻,也願意動用更多資源為孩子的簡歷添磚加瓦。可是,在平逸凡看來,他們寧願讓孩子在文理、藝體、社會實踐、國際經歷,樣樣打卡,卻不再願意、敢於放手讓孩子自由成長。
在他看來,這種精緻的規劃感是當下很多孩子簡歷中,特別顯眼的問題之一。有時,就連孩子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要這麼規劃。
很多時候,當平逸凡問起學生,為什麼要申請當下的專業,回應他的只有沉默。更多的時候,一旁的家長會忍不住搭話,說這個專業適合孩子的個性,未來工作前景好。但這些是孩子的想法嗎?無從可知。
他說起一位朋友,從小在父母的強迫下學習了各種樂器,參加了不少考級,可大學offer到手時,卻喊道,這輩子再也不想碰任何樂器了。
還有一次,一位媽媽誇讚平逸凡有紮實的學術功底,總有獨到的見解。但他看向她身邊的女兒,小姑娘卻一臉生無可戀的表情,彷彿在內心叫喊“我才不要吃苦學那麼高深的東西”。
平逸凡說,他能感受到這些孩子正在失去對這個世界的興趣。“你知道事情能誇張到什麼樣嗎?有些孩子日程被安排得滿滿的,最後最能讓他們提起勁的,竟然是回家睡覺,因為參加活動實在太累了。”
可是這份興趣,恰恰是精英大學理想型學生的精髓所在,大學喜歡學生多對這個世界問幾個“為什麼”。他曾有個學生晚上不喜歡寫作業,反倒對天上的星星情有獨鍾,也有學生對小眾服飾潮流著迷,但想不明白,“為什麼有時穿著漢服、JK制服,會引起路人的罵戰?”,還有學生親身經歷了老城區改造,迫切地想知道“老城區翻新會帶來什麼影響”……
最後這個學生,平逸凡印象很深刻。
他在提出這個問題之後,先花了大量的時間記錄老城區改造前後的變化,比如打油店變成了咖啡館,裁縫店變成了買手店。
這些事情都不是因為有規劃才去做的,最初只是因為他感興趣,並且每天下午都有一大塊沒有安排的時間,讓他可以騎著車在城市裡閒逛。
後來,他興趣更濃了,便陸續涉獵了自然、建築、社會、經濟、攝影等不同學科,乃至參加商賽,都是基於老舊城區改造這個話題。
一條鮮明的成長線就這麼自然生長了出來。
反觀那些流水線般規整好看的簡歷,平逸凡坦誠地說:“有時招生官能夠識破背後的心機,有時也確實能瞞天過海,但終歸騙不過自己。”
為什麼那麼多手握華美簡歷的學生,最終甘願在大學讀一個還可以的專業,再讀一個大家都讀的研究生,最後當一個大家都做的金融街碼農,成為了流水線上的標準化產品?進入大學前就被消磨了好奇心和探索慾望,或許就是原因。
甘願躺在光環裡沉淪
不是每個名校生都名副其實
如果說,流水線般的簡歷和文書,解釋了精英大學不一定培養人才的“入口”問題,那麼“出口”問題則源於大學的培養環節。
也是大概這幾年開始,“名校祛魅”的發言開始越來越多地出現。
有人說,原來名校有的培養體系也不成熟,一邊試錯一邊調整,有些老師上課也會吹水;
有人說,原來名校也講“世襲”,不是挑最好的學生,而是挑最會給學校長臉、捐款的學生……
平逸凡也關注著這個話題。在他看來,名校祛魅這件事該做,但眼下卻生出一個怪相——許多應該看到並揭露名校弊端的名校生,躺在光環裡,應該對名校充滿嚮往的普通學生,反倒對名校祛魅了。
這個觀點,不難從他平時的社交媒體發言看出來:他身為名校生,卻常常言辭激烈地批判名校和名校生的種種問題,甚至提出“名校有原罪”。
名校的教育有問題嗎?有,而且很多問題根深蒂固。
在做面試高中生的Senior Fellow和校友面試官的過程中,平逸凡就親身感受過某些不能明說的潛規則。也有很優秀的學生,沒能收穫錄取,或是在他看來學習、思辨能力都一般的學生,最終卻能收穫錄取。
而且,就算是頂尖大學,其教育質量有水分也是不爭的事實。就像威斯康星大學環境行為學博士赫布•柴爾德里斯曾在《學歷之死:美國博士消亡史》裡提到的,很多大學為了降低用人成本,和一些老師只籤短期合同,一學年,甚至只有一學期,學生之後還想找老師交流只能“查無此人”。
平逸凡還補充道,有些大學為了就業率更好看,吸引更多學生申請,不惜登出冷門的人文學科,轉而增設CS等熱門學科;而且,大學GPA普遍注水,更有一些懂“隱形規則”的學生,會找教授軟磨硬泡,動動嘴皮子就能拿個高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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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平逸凡看來,這些做法已然和培養精英的高標準、嚴要求背道而馳。而身處其中的名校生呢?有那麼一部分,也自甘沉淪,躺在名校的光環裡不願起來了。
他說,自己絕非否認所有名校生的實力,但相當看不慣當下一部分名校生只想著蹭學校名聲吃流量,把學業拋諸腦後的做法。
平心而論,名校固然有這樣那樣的問題,但名校資源之豐富,學術水平之高也是毋庸置疑的。平逸凡自己就有親身體驗。
剛進大學時,他對未來也很迷茫,在選課輔導的幫助下,他開啟了人類學的探索。結果選修課一上來就是硬核的哲學,完全不是入門級別。教授也曾開門見山地說,他essay寫得很差,需要從頭學習寫作。但也正是教授們絕不含糊,精益求精的態度,加上他一直以來的鑽研,反倒走出了自己的學術道路。
在讀博前,他又計劃做些國際發展相關的工作,把自己所學和社會實踐結合起來。投遞了許多簡歷後,他才知道,原來這些工作都需要推薦人。最終,也是在牛津老師的引薦下,有位學姐做了他的推薦人,讓他得以到法國參加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某研究所的實習。
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實習期間
“學校的名氣會讓人覺得什麼都很容易獲得,但學識、能力不會因為你是名校生就自動獲得。”平逸凡說,“能夠進入名校已經是一種幸運了,我們更應該想著怎麼去學習深造,提升自己的真本事。而不是隻想著靠名校生的頭銜吸引關注,來滿足自己的虛榮心。”
成功敘事
窄化了對優秀的定義
在聊完精英大學的“入口”與“出口”後,其實,還有一個底層邏輯不可不談,也是大學申請越發像”飢餓遊戲”的原因——優秀的定義被窄化了。
這幾年,平逸凡見到過很多極其優秀的學生,有標化成績特別高的,有做專業科研的,還有在自己愛好的領域小有成績的……平逸凡每次都會暗自慶幸“自己生得早。
同樣熱衷於這些成功經驗的,還有廣大準留學生和家長。大家都希望能從大量的成功案例裡,挖掘出什麼必勝攻略來。
在平逸凡看來,經驗分享無可厚非,但他也很在意,這類成功故事隱藏著的看不見的“坑”:
比如作為故事主角的學生們,可能自己也沒意識到,會在回憶中有意無意地拔高自己的主觀能動性,給人一種“努力一定會成功”的錯覺。
“我靠自己x個月托福考到xxx;我發奮圖強之後GPA逆襲xx;我找到了xx大學的研究之後發表了xx……” 這類經歷平逸凡太熟悉了,他無意質疑這些故事的真實性,但他總覺得,“人生永遠100%向上走,這種成長曲線未免太不真實了。”
他反問道:“如果一個對此深信不疑的學生,同樣付出了努力,甚至是十倍、百倍的努力,最後卻沒有得到成功的結果,那他應該怪誰?”
說到這個,他又提到一個特別常見的例子:高中生其實正處於情感敏感的成長期,但他卻幾乎沒見過有學生分享如何處理和家人的關係。
而另一個致命邏輯,則是優秀的定義被窄化,被等同於考出好分數,拿到名校offer。
平逸凡自己就曾陷入這種邏輯。從高中到大學,他都為了標化分數、GPA拼了命地努力,直到最後分數高無可高。這樣已經足夠優秀了吧?
但這時他卻迷茫了,因為他對課上所學依舊有很多疑惑,對自己能探索什麼、能做什麼研究、能為改變這個世界做什麼,感到苦惱,甚至是脆弱。
主持教育峰會
“狀元、榜眼、探花,我們對考試第一名似乎有著‘造神’的傳統。”但分數,實在只是優秀的很小一部分;成功的途中,要經歷的失敗更多。
倒是有一次,他在一所高中看到了一塊“拒信牆”,上面貼滿了同學們被夢校拒絕的記憶:“淺淺愛過”、“快逃”、“它不配”……網路流行語讓這些留言多了點輕快語氣,也寫出了他們對失敗的態度:雖然有遺憾,但人生絕不止步於此。
名校當然是好的。他說:“人總是要往上走的,如果名校恰好就是那個更高的平臺,那就該去名校。”但優秀的樣子有很多,也不是隻有拿到名校offer才是優秀。
能不能成功申請到夢校、名校影響因素太多了。每個孩子的情況都不相同,家庭背景、興趣、個性、習慣,有時不可控的運氣也是成功的一部分。優秀的孩子固然也有值得借鑑的經驗,但也不應該把所有的經驗原封不動地複製。
學校排名也是如此,各種榜單都有其排名規則,更別說這兩年靠鑽空子排名“飛昇”的新聞也不少。排名靠前的大學,肯定有強的道理,但榜單上排名不靠前,未必等於這所大學就沒有優勢。
而且,拿到大學錄取還遠遠不是終點,那只是另一段旅程的開始,還等待著孩子們在新旅程中去深挖自己的更多潛力和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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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世界仍然需要一點情懷
精英是負擔著社會責任的,這個觀點平逸凡在分享中反覆強調。可是,這個理想,出現在大學申請文書中的次數,似乎比畢業後談論人生理想時多得多。
和百年前相比,社會已經發生了巨大變化,高等教育本身也歷經許多改變。但有些情懷依舊沒有改變,那就是影響和改變世界,哪怕只是從身邊的小範圍做起。
“這個要求並不算高。”平逸凡說,“想要一份名校文憑找到高薪工作,這種想法很常見。但在追求經濟回報之外,是不是還可以有更高的追求?”
平逸凡舉例說道:“雖然我總是批判身邊人,但也有很多我喜歡的人,他們無一例外,都一直在為這個社會變得更好而努力。”
他們中,有人投身於氣候變化議題,在各種國際組織的峰會上,為制定合理的碳排放指標而斡旋;也有人已經有全職工作在身,但仍把大量業餘時間投入到環保等公共事業中;平逸凡也希望能透過自己的聲音改變大家對名校的偏頗認識……
他在牛津讀書期間,曾提到自己眼中的名校讀書的意義——“我們不可以忘記,我們為什麼要來到這裡:是為了成為更好的自己。這種內外的衝突,張力永遠存在,迫使我們找到一個屬於自己的平衡。”
就像他說的,想要達到這種平衡,可以從一個的思維訓練開始:如果覺得自己缺少改變的動力,那就不要把名校當作榮耀,而要把名校生身份當作一種“恥辱”,多想想“我都已經是xx的學生了,我還不得要做得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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