裕仁天皇
01
1940年9月28日,日本天皇裕仁在東京的皇宮中接見了一位日軍高階將領——已經年屆六旬的陸軍大將杉山元。
就在前兩天,裕仁剛剛決定由杉山元接替年邁的閒宮院親王,出任新一屆日軍參謀總長。
今天,他就要和這位即將上任的參謀總長聊一聊一個嚴肅的問題——
如何解決所謂“中國事變”。(即日本侵華戰爭)
日軍參謀總長杉山元
裕仁直接了當地問道:“現在和中國的戰事已經拖延了三年,陸軍幾乎已經全部派往了中國,本土就剩一個師團了。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參謀本部有什麼計劃妥善結束中國事變麼?”
杉山元根本無法正面回答,只好打哈哈說:“臣等正在努力謀劃,一定儘快妥善解決事變。”
裕仁大怒:“朕要的是具體的方案!不是這種敷衍!”
杉山元滿頭冒汗,又沒法回答天皇的質問,只好顧左右而言他,一會說參謀本部正制定新的作戰計劃,力爭一舉擊敗重慶軍(即國民黨軍),迫使其求和,一會說目前歐洲戰事對德國十分有利,這對日本是個利好,有利於解決中國事變。
裕仁已經不想聽他的廢話了,起身拂袖而去,責成內大臣木戶幸一留在現場繼續質問杉山元。
木戶幸一問道:“杉山大將,我也不問別的了,您就簡單回答我——參謀本部到底有沒有把握擊敗重慶軍,迫使其求和?”
杉山元想了想,回答道:“很難!”
木戶幸一於是又問:“既然如此,能不能調整一下戰線,以適應目前我國的財政和生產狀況呢?”
木戶幸一的問題非常委婉,實際上的意思是問杉山元,日軍能不能從中國撤軍,以節省軍費,緩解經濟上的困難。
杉山元當然明白這個意思,他想了想,又回答了一個“很難”,理由是“如果我們現在貿然撤軍,國民和外界都會認為我們戰敗了!”
這場尷尬的質詢就以這兩個“很難”收場了。
可是在1937年中日戰爭爆發之前,他們對“解決中國”的看法可不是“很難”,而是“很容易”呢!
02
1937年7月7日,盧溝橋事變爆發,中國軍隊對挑起戰端的日本中國駐屯軍奮起反擊。
7月11日,日本召開由首相、陸相、海相、外務相(即外交部長)、大藏相(即財政部長)組成的“五相會議”,討論如何應對事變。
在會上,時任參謀總長的閒宮院親王主張“不擴大方針”,認為日本的主要對手是蘇聯和美國,中國不是日本的主要對手,不應該把主要的陸軍力量投入對華作戰中,所以最好還是不要擴大盧溝橋發生的衝突。
1937年7月佔領盧溝橋的日軍
但時任陸相的杉山元卻堅決主張大規模出兵,他認為,對華大規模用兵根本不會持續太長時間,甚至3個月就打敗中國。
杉山元的口氣很大,但他列出的理由也很充分——
“中國現有軍隊,就士兵的數量說,共有兩百多萬,可是夠得稱為現代化的軍隊,實在找不出一個師”;
“中國海防等於零,戰事一起,日本只要派幾條兵艦,馬上就可以封鎖中國海岸線,從汕頭、廈門、福州、寧波、上海、煙臺,一直到天津,使它毫無接濟,毫無辦法”;
“中國毫無防空裝置,只要日本動員令一下,日本飛機在最短時間內即可將中國所有重要城市統統炸燬”;
“中國zz上不統一,南京無法號令全國,因此無法調集全國的軍隊來同日本作戰”;
“中國沒有現代軍事工業,不能生產現代戰爭所需要的火炮、坦克、飛機和軍艦,根本無力進行長期戰爭”……
不得不承認,杉山元所列舉的都是事實。
於是,在這次會議上,裕仁最終支援了杉山元的意見,決定迅速調集五個師團約14萬人的兵力前往華北,“迅速解決北支事變”(即盧溝橋事變)。
日本朝日週刊出版的《北支事變畫報(第一輯)》
03
當對華發動戰爭的決定向日本民眾公佈之後,日本國內一片歡騰。
1937年的夏天,日本各地到處都是歡送軍人出征的場面,而奉詔出征的日軍官兵也都興高采烈,為即將在中國創造“赫赫武功”並趁機大發一筆橫財而興奮不已。
甚至有的部隊唯恐去得晚了,中國先投降了,自己沒有了參戰的機會,還上趕著給上級部門寫請戰書,要求調自己參戰。
七七事變後日本民眾歡送日軍出征的場面
但是,出乎日本人意料的是,這次他們遇到的竟然是發誓抵抗到底的中國政府、是團結一致的中國各路政治力量、是決心以死衛國的中國軍隊!
7月17日,蔣介石在廬山發表講話,表示“地無分南北,人無分老幼,皆有守土抗戰之責,皆抱定犧牲一切之決心!”
緊接著,廣西的李宗仁、山西的閻錫山、四川的劉湘、雲南的龍雲等紛紛通電全國,服從統一領導,抗戰到底!
中國共產黨也支援共同抗戰,並把紅軍全部改編為國民革命軍。
中國各大城市也掀起了抗戰救亡的大規模遊行和募捐活動——青年學生上街演講,宣傳抗日;各界民眾積極募捐,支援抗戰;企業家們緊張謀劃搬遷工廠到大後方,以便長期抗戰;文藝界加緊編排出抗戰題材新戲;商人主動拒賣日貨;工人主動加班,為抗戰多生產物資;海外華僑不但積極募捐,還有大批青年主動報名要求回國參戰……
近代以來面對外辱一直麻木沉默的中國人,這次沸騰起來了!
重慶貧苦百姓為抗戰捐款的場景
04
而被視為不堪一擊的中國軍隊,這次也展現出了遠超日本人估計的戰鬥能力和戰鬥意志。
1937年8月13日,中國軍隊先發制人,在上海對日本海軍陸戰隊主動發起了進攻。
參戰的中國軍隊是經過了德國顧問精心訓練並裝備了德式裝備的中央軍精銳部隊——87和88師。
這兩個師的官兵裝備精良、訓練有素、士氣極高,打得日軍狼狽不堪,節節敗退,迫使日本方面改變原先以華北為主要戰場的計劃,調集大批援軍從海上支援上海戰場。
8月14日,中國空軍主動出擊,對停泊在長江上的日本海軍戰艦進行了轟炸。
同一天,中日空軍在杭州灣上空發生第一次空戰,結果裝備處於劣勢的中國空軍居然打出六比零的戰績,打得日本空軍顏面盡失!
8月22日,日本派出的援軍——上海派遣軍開始登陸,加入淞滬戰場。
經過兩個月的鏖戰,13萬大軍組成的上海派遣軍傷亡已高達4萬多人,損失極其慘重,已無法取得戰役的勝利。
不得已,日本只能又從國內再抽調出8萬陸軍,組成了第十軍,從杭州灣登陸,企圖和上海派遣軍一起包圍淞滬戰場上的中國軍隊。
然而,中國軍隊的主力還是成功撤出淞滬戰場,日軍並未能實現圍殲的戰役目的。
11月12日,日軍宣佈佔領上海,但卻付出了6萬多人傷亡的慘重代價,慘烈程度堪比當年的旅順要塞攻擊戰。
日本空軍也被他們原來不屑一顧的中國空軍打得損失慘重,損失飛機近三位數,投入作戰的日本海軍航空兵兩個航空隊幾乎全滅,損失優秀飛行員近百人之多。
更重要的是,一個上海就讓日軍打了整整三個月,杉山元戰前吹噓的“三個月解決事變”完全變成了不要臉的吹牛逼。
事實證明:日本根本不可能在短時間內打垮中國,戰爭的長期化將是不可避免的。
美國記者拍攝的激戰中的四行倉庫。“八百孤軍守四行”展現了中國軍隊英勇不屈的精神和氣概
05
而在華北戰場,日軍也感受到了巨大的壓力。
1937年9月,華北日軍在佔領平津和張家口之後,又開始進攻山西,晉綏軍在閻錫山領導下組織防禦,爆發了著名的忻口會戰。
在忻口之戰前,日軍第五師團師團長板垣徵四郎極其狂妄,認為晉綏軍是地方雜牌軍,不堪一擊,而自己的第五師團是日軍中的王牌部隊,自己這一個師團兩萬多人就能掃蕩二十五萬的晉綏軍,佔領整個山西。
但仗打起來之後,坂垣才發現保衛家鄉的晉綏軍根本沒那麼好打。
閻錫山雖然是個精明摳門的“老西兒”,但面對打上門來的日軍,他也表現出了驚人的“大方”——一口氣在忻口投入了十餘萬人的軍隊,還把自己全部十個炮兵團一下拿出來九個部署在忻口。
這九個炮兵團,每個團都裝備了36門山炮,合計達到了324門火炮,火力之強,大大超過了第五師團。
從10月13日 戰役打響,晉綏軍在強大炮火幫助下,屢屢挫敗第五師團的進攻,打得日軍屍橫遍野。
參加此次戰役的八路軍129師還大膽向敵後出擊,奇襲了日軍的前線野戰機場——陽明堡幾場,一舉炸燬日軍飛機24架,給日軍造成重大損失,創造了抗戰史上步兵打飛機的先例。
忻口會戰打到10月底,坂垣的第五師團兵力損失慘重,既無法正面突破中國軍隊防線,後方又不斷被八路軍攻擊,已經陷入極大的困境中,閻錫山甚至已經在謀劃圍殲第五師團。
只因為日軍從娘子關方向突破了中國軍隊防線,中國軍隊才主動從忻口撤走。
此戰,中國軍隊奮戰近20天,給日軍造成了2萬多人的傷亡,飛機、坦克、火炮、汽車等裝備損失慘重。
而且迫使沿平漢鐵路南下的日軍兵團不得不轉而向西攻擊山西,使河北南部平原的中國軍隊主力得以順利南撤到黃河南岸,使日軍失去了圍殲中國重兵集團的機會。
忻口會戰中以人力向前線運送火炮的晉綏軍士兵
06
12月13日,日軍攻佔中國首都南京,日本國內萬眾歡慶,認為中國已經遭到無可置疑的失敗,日軍的勝利已經近在眼前了。
在一片狂熱的鼓譟中,日本首相近衛文麿發表了“第一次近衛宣告”,宣佈不再承認國民政府,而打算扶持“真能與帝國合作之中國新政府”,似乎國民政府垮臺已經是在板上釘釘了。
可是,中國的韌性和潛力讓日本人的狂想再次落空了。
進入1938年,中國軍隊的戰鬥力和作戰意志並未因去年的重大損失而受到明顯削弱,而蘇聯援助的大批軍火又讓中國得以迅速補充了損失的軍隊。
反而是日軍因為戰線急劇拉長,兵力不足的弱點開始凸顯,戰場上的破綻越來越多。
1938年3月,日軍南北對進,企圖打通津浦鐵路。
結果南路日軍被他們瞧不起的中國“雜牌軍”——桂軍和東北軍阻擊在淮河無法前進,北路日軍坂垣第五師團則在進攻臨沂的戰鬥中,又被中國“雜牌軍”——西北軍打敗。
接著北路日軍磯谷廉介第十師團輕敵冒進,孤軍深入,在臺兒莊這個彈丸之地被西北軍頂了整整半個月拿不下來。
中國第五戰區司令長官李宗仁趁機調動外圍部隊,對圍攻臺兒莊的日軍進行包抄圍殲。
最後第十師團遭到慘敗,官兵傷亡被俘合計1.2萬人,中國軍隊取得了七七事變以來正面戰場的第一個大勝!
臺兒莊戰役中士氣高昂奔赴前線的中國軍隊和熱情的中國民眾
日本國內聞訊一片哀嘆,說“自明治大帝造兵以來,皇軍未嘗受此失敗!”
臺兒莊之戰,證明了日軍絕非什麼“不可戰勝”的神兵天將,中國的抗戰信心和意志因此更加堅定。
日本方面拉不下面子,開始集結重兵,企圖對徐州地區的中國軍隊主力進行合圍。
結果被李宗仁巧妙指揮,中國軍隊主力與5月底全部撤出徐州地區,日軍連一個師也沒捉到,於是不得不又在中原到江漢的廣闊地域內繼續和數量龐大的中國軍隊對耗。
07
6月,日軍進攻安慶,武漢會戰拉開序幕。
日本人驚訝地發現,在雙方全面戰爭已經打了一年之後,中國竟然還有能力集中起100多萬大軍在正面戰場和他們全線對抗!
日軍雖然也集中了35萬軍隊,卻打得異常艱苦,每前進一步都要付出很大代價。
尤其是,中國軍隊受到臺兒莊之戰的鼓舞,不再被動地單純防守,開始尋找機會主動出擊,試圖圍殲日軍的孤立兵團。
9月底-10月上旬,中國軍隊利用江西北部的複雜地形,透過穿插切斷日軍一零六師團和其他日軍的聯絡,並在德安萬家嶺地區對該師團展開圍殲。
經過一週的惡戰,一零六師團遭到毀滅性打擊,只剩師團長帶領師團部數百人逃出生天。
繼臺兒莊之後,中國軍隊再次創造了萬家嶺大捷的輝煌戰績!
戰前被日本人稱為“幾乎毫無防空能力”的中國,在武漢會戰中依然有相當亮眼的表現。
在蘇聯航空志願大隊的配合下,中國空軍鏖戰長空,與日軍航空兵空中大戰7次,擊落日機78架,炸沉日艦23艘。
10月27日,日軍佔領武漢,武漢會戰結束。
此戰,日軍傷亡高達近10萬人,佔參戰兵力近三分之一。
中國軍隊損失當然也很慘重,總計傷亡近50萬人,但參戰的120個師全部都能以完整建制撤出戰場,沒有一個師遭到圍殲。
位於江西省德安市的萬家嶺大捷紀念碑
這就意味著,中國仍然保持了相當的軍事力量,戰爭還將繼續打下去。
經過1937-1938一年多的作戰,日軍陣亡者已高達9萬餘人,加上傷病人員,損失總計已近40萬。
戰前日本陸軍的總兵力只有38萬人,這相當於其最強的現役陸軍兵力幾乎損失一空,因此前線的日軍兵員現役人員只佔11%左右,絕大部分都是徵召的預備役兵員,兵員素質較之剛開戰時明顯下降。
軍費開支高達80億日元,造成巨大的財政的赤字。
為了維持幣值,日本戰前儲備的黃金被快速消耗,到1938年底已經消耗掉了93%的黃金儲備。
各種戰爭所需的資源和武器裝備也都開始出現嚴重的缺口。
因為擴軍速度太快,武器裝備不夠用,日本甚至連國內的軍校用於教學的步槍都被徵用,軍校學員只好用木頭槍訓練。
瘋狂的徵兵讓工農業生產的勞動力大量減少,而急劇擴大的軍工生產規模又嚴重擠壓了民用工業生產所需的資源和電力,日本國內的糧食和商品供應越來越緊張。
到1939年,日本不得不實行配給制,每個人都被規定了固定的糧食和生活用品供應量,而且配給量越來越低。
日本的生活水平不斷下降,又看到不斷有親人應徵入伍派往中國,回來卻變成骨灰盒或者殘廢,心中的不滿情緒日益滋長。
剛開戰時那種萬眾歡騰、歡送出徵的場面再也沒有了,每個男人都怕被徵召入伍,女人們則唯恐自己的丈夫被送去中國當炮灰。
大批婦女甚至組成“索夫團”,集體臥軌,阻止運兵火車執行。
08
仗打成這個鳥樣,即使被武士道精神多年洗腦的日軍官兵士氣也跌得厲害,各種抗命、消極怠戰甚至譁變、暴亂事件不斷髮生。
1939年1月,一艘運載著3000多名日軍的船隻從上海抵達天津大沽口。
船上的日軍本來是要運回國休假的,結果又被調到北方和八路軍作戰,頓時心態崩了,發生大規模暴動,駐天津的日軍出動好幾千兵力才把他們鎮壓下去;
1939年2月,武漢又發生1300多名日軍參加的暴動,譁變日軍手持武器和憲兵隊對射,日軍調來數千兵力,打了一天一夜才把譁變部隊鎮壓下去,傷亡者高達七八百人;
1939年8月,天津日軍又發生譁變,反戰士兵同憲兵隊激烈交戰,還將日軍的軍需倉庫燒燬,這一把火讓日軍損失了10000多支步槍、10多萬套軍服、20餘萬雙軍鞋;
1940年2月,駐武漢機場的三名日軍飛行員因為厭惡戰爭,將機場的13架轟炸機和汽油庫、零件庫全部炸燬之後開槍自殺……
隨著日軍士氣下降,向中國軍隊投降的日軍越來越多
而最讓日本政府感到恐怖的是,中國雖然丟掉了大片的國土,丟掉了全部的經濟發達地區,甚至丟掉了首都,軍隊損失也高達一百多萬,但中國政府根本沒有屈膝求和的意思,也沒有失去抵抗能力的跡象。1939年12月-1940年2月,中國軍隊甚至還組織了多達55萬兵力的大規模反攻,雖然沒能實現收復武漢的戰役目標,但也斃傷了日軍2萬多人,造成了日軍軍心士氣的極大震動。
經此一戰,日本人已經確信,他們不可能打垮中國了。
但讓他們放棄已經佔領的大片土地,白白付出巨大的人員和資源代價,他們又心有不甘,於是才有了本文開頭杉山元的兩個“很難”的結論。
正因為深陷中國戰場的泥潭無法自拔,日本的經濟一步步走向崩潰。在這種困境下,日本不得不鋌而走險,向法國控制的印度支那半島進行擴張,以獲取急需的戰爭資源,緩解經濟上的困難。
而他們的冒險行動,又觸動了美國的底線,美國遂對日本進行制裁,切斷了日本的石油供應。日本在透過外交途徑無法解決日美矛盾的情況下,才悍然發動了太平洋戰爭,加速了自己的失敗。
參考文獻:《中國抗日戰爭史》、《第二次中日戰爭史》、《抗日戰爭正面戰場》、《中國事變陸軍作戰史》、《日本軍國主義侵華資料長編-大本營陸軍部摘譯》、《六十年來中國與日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