淄博燒烤、天津跳水、爾濱冰雕……
如果梳理2023年的文旅大事件不難發現:
上述城市是繞不開的名字。
為什麼這些地方會爆紅?
它們有什麼共通之處?
《悅遊》帶著這樣的疑問
與《螺絲在擰緊》主播吳琦聊了聊
這些城市座標風靡背後的敘事與邏輯。
在去往大理喜洲拜訪朋友的路上,夜色深沉,沒有路燈。面對顛簸的石板路和不確定的方向,手機裡的地圖軟體顯示這是一條無名小路,唯一的導航是友人的一句指引——“繼續往前走”。吳琦不禁疑惑,在這樣的地方真的能夠長久生活嗎?
山與海,甚至一條溪流、一棵樹,重構人們對生活範圍的理解。在大理喜洲,街區的概念被村頭村尾替代,河東、河西是一個姓氏兩個家族,遙遠的想象是從這頭地裡到那頭樹下。
此地甚少人打車,吳琦也順勢放棄原有的出行習慣,以最純樸的步行方式去探索這片土地。如果說Citywalk是人與城市之間的相識,那麼吳琦在村落裡的行走,更重要的意義在於接觸。“走在路上,你會遇到很多人”,多打幾個照面,人們就漸漸熟絡起來。兒時便走路上下學的吳琦找回了在家鄉生活的肌肉記憶。
鄉野到底不等同於田園牧歌,和城市相比,這裡有太多不便,如同砂紙般的粗糙阻力將吳琦的脾性重新打磨。當一扇門的鎖壞了,而距離最近的鎖匠在另一個城區時,吳琦只得在門口等待兩個鐘頭。乾等是這裡的常態。連城市裡尋常便利的外賣,也至少要一小時後才能送達。這當然會讓人火冒三丈,難以理解,一通電話就能立刻有人響應的事,怎會令人如此無奈?
大理喜洲古鎮內的古建
在門口等鎖匠來的時間裡,在放棄點外賣轉而一家家探訪村中食肆的日子裡,吳琦不知不覺地抖落了身上的“大都會習慣” :擺脫搜尋引擎所提供的參考答案,吳琦在這裡切身體會,一磚一瓦地重築認知,雖慢,卻很堅實。
提及小地方,就無法迴避大城市。大城市對小地方而言,意味著成功、優秀。而能在一線城市紮根工作,一度成為當代美好生活的寫照。百川入海,由小流向大的過程中,我們的目光一直鼓勵著投向更寬廣的天地。小地方像火箭助推器,從不斷加速的生活迭代中悄然剝落。吳琦身處其中,充滿時代大潮中個人的迷茫感。他選擇將人生地圖的比例尺縮小,回到小地方,從自己的來處探尋當代生活的解法。
吳琦在單向酒店
“其實我在工作好多年後才清楚地意識到自己在哪裡長大,這件事對我來說那麼重要。它決定了我大部分的人生。”吳琦和大多數生長於小地方、生活在大城市的人一樣,經歷過認為出身並不重要的階段,操著標準的普通話,在各種場景下展開一場專業而坦然的對話,只聊現在和未來。可一旦真正開始構想設計自己的未來,他卻發現人生的工具箱裡,本質上能為自己所用的,是家鄉和過去的成長經驗。吳琦將這個過程稱為“折返跑”,從小到大,從大到小,看似徒勞地往返,卻在重複中理解了自己是誰。
小,相較於大而存在。小地方的概念並不能以經濟、人口、面積這類客觀資料作為判斷。小地方,所指向的是注意力上的小、當代敘事中的小和隱喻意義的小。讓我們緊張恪守的生活正規化和底層邏輯,在小地方被“不要緊”和“沒關係”輕輕拂去。我們被大城市馴服的感官,如同午睡後發麻僵硬的手臂,一點點地恢復了真實感知。吳琦驚喜地發現,視野之外的小地方,孕育出自由不羈的生活氣息。年輕人迴流併發掘出各式各樣的新家園,以重啟人生的浪漫勇氣,開拓精神世界的荒野,於大地之上,欣然賦予自己身份全新的解讀。
福州宦溪鎮北峰一隅
恰如福州。作為福建的省會,福州並非行政意義或人口密度上的小地方,但派江吻海、靈山秀水的地理空間給本地生活留下諸多可能性。
距離市中心13公里外的宦溪鎮北峰一帶,因山中夏季涼爽成為古今避暑勝地,如今吸引了許多年輕藝術家。他們租下老房子,修葺壁垣,組建一片文化社群,於鼓嶺的蓊鬱中,吸引更多大城市的新鮮腳步探索至此。
長沙嶽麓山山腳
長沙嶽麓山亦如此。原本相對偏遠的郊區地帶,因城市的擴張而逐漸靠近中心又保持距離,依然以小地方的色彩形成特有的生活氛圍——山腳下的書店正在辦展,半山腰的鄉村麵包剛剛出爐,山頂的茶湯正泡得通透明亮,伴著山峰美景,人們欣然落座。
景德鎮山野間的咖啡店,同時也是藝術家的陶瓷手作工坊
近幾年,吳琦常去這樣的小地方轉一轉,萬神“辦事處”泉州、瓷都景德鎮、禪城佛山……選擇去往這裡的人們沒有當年逃離北上廣的毅然決然,也不沉湎於文藝烏托邦的理想。從摘下“上班族”的頭銜開始,反思物慾,獨立生存,甚至學起一門手藝,另擇行當,不管朝九晚五,只顧日出日落。不必琢磨切換什麼身份,小地方知道你是誰。
哈爾濱冰雪大世界
淄博、天津、洛陽、哈爾濱——2023年頻頻搶鏡的城市各具鮮明的地域魅力。不論鏡頭是否聚焦於此,它們向來如此。四面八方的人們來到這裡,渴望一同沉浸在這份寶藏快樂中。在吳琦看來,這背後與小地方所特有的吸引力本質一致:厭倦了千篇一律的大熱點、大議題以後,人們需要一個個經得起挖掘的小地方、小樂趣。
天津獅子林大橋跳水的爆火是2023年文旅值得記住的一幀
但並非只有旅行、移居才能抵達小地方,大動干戈的態勢似乎也不符合“小地方精神”。大城市裡亦有小地方,小地方離我們並不遙遠。定居在北京的吳琦,在這座超大城市裡,同樣擁有自己的小地方。
由單讀出品的《在皮村》專題欄目
北京的東北五環外,不時有飛機低空劃過,這裡便是皮村。毗鄰機場的地理位置,又得益於低價租金,一直有各色人等來來往往,生長出獨屬於皮村的氣質。聚集在這裡的務工人員成立了工友之家,設立各類興趣小組,如攝影、電影、文學,越來越多的目光聚焦到這裡,“皮村”持筆,在一方白紙上耕耘出廣闊天地。
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之間,不乏這樣生命力頑強的小地方。廣州深水村包容了美院學生的年輕想象,上海定海橋形成一群人守望相助的江湖符號。單向空間於2023年年中在日本東京迎來新店開業,來此出差的吳琦也提及一個地名——高圓寺(Koenji)。
東京高圓寺街巷夜景
高圓寺給人們的印象素來和住在這裡的藝術家有關,於是做生意的人常常不願擇居此地,以免沾染上“窮酸氣”。吳琦卻覺得這樣的地方頗為有趣,即使時間緊迫,也在出差間隙來到這裡閒逛。奇妙的是,他在這裡體會到完全不一樣的平靜。
高圓寺街邊塗鴉
被主流社會規則避讓的高圓寺,沒有搶佔注意力的壓力與野心,棲居於此的人們各得其所。臨走時,吳琦在一家舊貨店裡發現了平價而美麗的紙製面具,不敢相信這是在東京,連物價都自有小地方的秩序。
播客節目《螺絲在擰緊》的“小地方”專欄
小地方之於吳琦,其實早有淵源。吳琦在主編《單讀》的同時,也是播客節目《螺絲在擰緊》的主播。在這兩份內容創作中,不難發現,小地方始終是一個高頻詞彙。吳琦坦言,這背後並非出於某種責任感,內容生產者要做的是,信任並忠於自己的敏感。
在由《單讀》出品的漫象集《小地方》中,兩位生長並旅居法國的中國漫畫家,長期致力於主題為“回到家鄉”(countryside)的畫集。驚人的默契映射出一致的變化——到小地方去尋找生命的答案,不僅發生在中國,更是全球性的共同選擇。
吳琦在第28屆聯合國氣候大會(COP28)會場
在小地方和大城市之間折返跑的吳琦,帶著不同於過去的感受,在2023年年末來到迪拜,參加聯合國氣候大會。切實關係到人類共同體的議題重新喚醒了他對世界的全新認知。
COP28於2023年12月在阿聯酋首都迪拜舉辦
吳琦並未想清楚自己該如何處理與世界的關係、如何重新向世界介紹自己,聯結全球的狀態仍有延宕,但懵懂的感受已經來臨,小地方埋下的伏筆、意外的收穫在此刻顯現。吳琦找到了自己面對世界的舒展姿態,“不再虛構自己是誰,也不再逼自己講大家都在講的語言,我們可以非常自信和快樂地說自己原本就想說的話”。借用小的敘事、小的地方,我們可以更完整地把握住自己。從小地方獲得的篤定力量竟不知不覺地支撐我們從容地走向越來越大的世界。
小地方與大世界的遙相呼應在此刻共同發生。
吳琦
單讀主編
《螺絲在擰緊》播客節目主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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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NT
您和團隊策劃“小地方”專題的初衷是什麼呢?
吳琦:
我們做“小地方”這個專題欄目最開始的想法是,從“小地方”長大的人,對於大尺度的城市生活在很多層面上多少會有一些不適應,所以就想換一個角度去看待當下的城市生活。今天的媒體語境裡,不管是旅行、居家還是文藝,都是以大城市——尤其是超大城市——的敘事作為主要模板,我們想和主流樣本做一個對話或者補充。
CNT
您如何定義“小地方”這個概念?
吳琦:
“小地方”是一種對比、隱喻意義上的“小”,不一定就非得說是山村或縣城,不完全是依照城市規模、人口基數或經濟發展水平這些維度來度量的。比如我們做過的福州專題,它是福建省省會,也可能是省內最大的城市之一,但福州的生活節奏、日常樣式和區域性細節與北上廣這些城市是很不同的。
CNT
您覺得去“小地方”會是當下的一種趨勢嗎?
吳琦:
我關注到自己身邊對文化多少有一點興趣,或者從事文化相關工作的人,這類人群比較敏感,想法也很多,對大城市生活的不適總是首先有反應,他們一開始總是吐槽和抱怨(大城市房租太貴、工作沒有前景),然後慢慢發現大家真的開始行動了。不管是大理、成都還是景德鎮,吸引了一部分做藝術的年輕人,他們在這些“小地方”漸漸形成一種青年群落。所以就我個人的觀察和體感而言,大家確實在“用腳投票”,但是我拿不準的是這群人在整個年輕人群體當中,或者在整個青年文化當中,他們佔多少比例?是很少一部分人的選擇嗎?還是說這就是很普遍的一種趨勢。
CNT
您如何理解“小地方”與“大世界”的聯絡?
吳琦:
一開始我會覺得“重返世界”是一個很遙遠的命題。我的工作不怎麼需要跟世界打交道(當然過去我們做了一些國際的工作),停滯的這幾年沒怎麼想過跟世界有什麼聯絡,甚至我都習慣了在國內待著挺好這種非常保守的狀態。我的2023年都是被這樣一種情緒所籠罩著,一方面是離世界已經足夠遠,二是自己好像缺乏那種年輕時的熱情,我對這方面就比較遲鈍吧,同時對世界也充滿懷疑,世界在哪兒,世界對我們什麼感覺,我們還能回到之前那種正常的交往嗎,我有很多的問號。我們怎麼去繼續處理跟世界的關係,以及新的全球化會以什麼樣的方式發生在我們每個人具體的生活裡,這是一個特別新的議題,我可能得再想一想。回到開頭聊到的,當我們從小地方走出來之後,我們的注意力一直投向大的世界,但是中間我們又剎了一下車,重新去回看,迴流到這些“小地方”之後,對於我們重新再建立起與世界的聯絡,它可能就是一個讓我們變得更真實,或者說更有力量,或者讓我們更篤定自己是誰、要做什麼的一個作用,這是我個人的感受和理解。
策劃 / 悅遊編輯部
編輯 / Chico Qiao
撰文 / 海培
攝影 / 五七
圖片提供 / 單向空間、視覺中國
版式設計 / CNT ARTRO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