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蕊綺
《管理視野》編輯
從陝西農民到77級大學生,從20世紀80年代的研究生到90年代的大學領導,再到如今西交利物浦大學的校長——席酉民教授做研究、辦企業、創教育,用許多人生副本織連起豐富的宇宙。在這個“復調”的人生樂章裡,席酉民抓住了一個“和諧主題”——對世界產生積極影響,並在教育領域不斷深耕實踐著。
與席老師面對面,一時沒想起路遙的《平凡的世界》,沒想起孫少平。但當我熱切想要抓住一條“闡釋之徑”的時候,這個朦朧於黃土間的青年的身影忽然跳躍出來,成了席老師所說的“鏡子”,照亮了一種對“席酉民”的理解的可能性。這個文學作品裡的人物與席酉民處在相似的歷史褶皺裡,他的故事輝映出這一代青年的志氣和奮勇。在故事的最後,孫少平回到了礦區,而這結局並不是終點。像席酉民一樣承託了這份探索精神的無數身影,已接續了他的故事,駛出了乾旱的黃土地、駛越重重山、涉過深深水,駛向四面八方,去到了更大的世界。
01
復調
FUDIAO
那麼,對於一個原本一無所有的農民的兒子,還有什麼不滿足呢?是的,不滿足。我應該把一切進行得比現在更好。
——路遙《平凡的世界》第一部 《後記》
“平凡世界”
在席酉民的自敘裡,有很多“恰好”的影子,讓習慣追查因果之鏈的人啞口。比如在回顧求學經歷時,他講起自己的那幾個“3月2日”,雖不願解釋為命運的巧合,但也不得不感嘆那種三幕劇般的齊整。
《管理何為:一個“理想主義”踐行者的人生告白》
席酉民 著
ISBN 978-7-301-33127-9
“第一個3月2日是在1974年,那時候正式從高中畢業,返鄉勞動。”回家時,席酉民推著一輛破腳踏車,馱著有點爛的竹皮箱子。在農村的經歷對席酉民青年期的價值觀塑成有很大影響,是整首樂曲中相當有存在感的一段旋律。在農村整整四年,一天不多,一天不少。這四年真正讓席酉民知道最底層的人到底是怎麼過活的,讓他從農業的、農村的、鄉土的根底上看到了中國社會的複雜性。
儘管當時只有17歲,席酉民已是“全勞力”,積極融入所有農活,成為各種農作的“老把式”:雨季人工撒種、堆“集子”(高大麥垛)、趕大牲口犁地、操作農業新機械等。凡帶有點農業新技術探索的活動,席酉民都積極領頭,比如玉米雜交育種、探索棉花種植技術、開闢科學實驗田、人工打深井等。在求學階段表現出來的天然的“上進心”,加上在勞動中磨礪出的“積極心”,大體都源於這個青年對新知識的探索渴求。
總在一處探索新知識,似乎總有窮盡的時候。那麼更上層樓,去探索新天地呢?1977年,高考恢復,大學的門向席酉民敞開。但農村各種政治活動正酣,他只好邊勞動邊複習。席酉民最初的願望是進西安交通大學,在77級的“千軍萬馬”裡擠一擠“獨木橋”。最後雖然沒進西安交大,還是“磕磕碰碰”“連滾帶爬”地上了大學——一個在西安交大對門的小學校,陝西機械學院(現為西安理工大學)。
“1978年3月2日,我開始了夢寐以求的大學學習。”第二個3月2日時,席酉民已經21歲了。他又推著那個破竹皮箱出場,身後拉著一個新“四年”的帷幕。這四年在鄉村,他增厚了對人生的“社會學”理解,卻落下了基礎知識的學習。於是剛入學,席酉民許多科目都不及格。
不及格怎麼辦?拼命學。在基礎部裡,有物理師資班、數學師資班和製圖師資班三個班,加起來100多人。席酉民用了一年時間,從不及格考到了班裡前幾名。在鄉村勞動的日子裡,曾擔任生產隊會計、隊長、村團支書、公社團委委員等職務的席酉民,經常有機會帶著大夥兒到農業第一線開展活動,曾組織幾百人進入秦嶺植樹造林。事事要衝到前面的膽氣給了他把握學習的信心。
隨大流跑常會令人疲憊,他想掌握自己的學習節奏。在上“電磁場理論”課時,席酉民向基礎部領導提出了大膽請求,希望不跟班上課,要自學。基礎部領導經研究基本同意,但考慮到這門課的難度,提出了一個條件——必須先考一下,如過80分即可放行。席酉民考了六十幾分,這次小小的“特立獨行”沒成功,卻是席酉民漸漸塑成的“自我意識”的一個顯影——他不是以激烈形式對抗體制的挑戰者,而是在有限的空間裡尋找一種積極的清醒,一種對更大空間的觸控。
分流的時刻在又一個四年後來到。席酉民作出了一個決定——在研究生教育剛啟動的年代延續“把學上到頂”的追夢之旅。擺在席酉民面前的機遇有二:一個是赴美參加李政道理論物理研究生班,一個是進入剛創設的西安交大系統工程(管理)專業讀研究生。
比較分析的結論很明顯:李政道班耀眼難得,儘管自己是物理專業畢業,競爭仍很激烈。西安交大是席酉民高考時的“夢校”,但他完全不知道系統工程(管理)在幹什麼。相較難度和成功率,席酉民覺得自己的物理學和數學基礎在西安交大的競爭中會更佔優勢,於是從開始的雙線一起準備轉向專注複習西安交大系統工程(管理)的考試。
在“40進2”的競爭中,席酉民最終獲得了在1982年的“3月2日”走入夢校的機會。機會——席酉民研究生階段相當重要的一個關鍵詞。
第一個重要機會在入學後不久到來。應汪應洛老師推薦,席酉民進入國家科委預測局,協助傳凱總工程師組織協調“三峽工程綜合經濟評價及決策分析”研究專案。這是席酉民人生中的重大轉折時刻。在一個國家大型工程專案的平臺上,席酉民真正從陝西走出來,有了瞰望全國和全世界的機會。他與大師打交道,在大系統裡磨練專業認知,對大自信有了更深的理解。
作為研究的組織協調者,席酉民經常要聽取許多“學界大咖”的彙報。有時有人敲門進來,聊完才知面前又是一位“高人”。這些“高人”包括資深的水利專家陸欽侃,模糊數學大教授汪培莊,系統科學家顧基發、鄧述慧,系統工程專家劉豹、夏紹瑋及管理專家趙純均等。
與汪培莊先生的相識故事很有趣。汪先生與尚不認識的年輕人談起自己的研究,這位年輕人從系統工程專業的角度給出了一番評論,竟也給汪先生一些別樣的啟發。年輕人自覺“不知深淺”,再談時問起汪先生“是哪位”,才知大名早就聽過。席酉民為自己的魯莽懊悔。但這魯莽顯然是“與汪先生結下情誼”的必要條件。沒有魯莽,汪先生會失去從不同角度看待問題的啟發,也不會注意到這位他希望每次來京能和他在校園裡“走一圈”的年輕人。沒有魯莽,席酉民對模糊集值統計理論和動態賦權想法的運用也許還不成熟,也不會深切地體會到跨專業合作的價值,以及人格魅力在孕育團隊合作中的重要性。
和大師交往常受自信心的拷問。在農村事事衝到前面的席酉民,當時的詞典裡還沒印上“領導力”三個字,但他能感受到那種奮進的積極觀念給他的自信心。求學數年,不斷進階,對知識的不斷掌握也幫助信心的步步豐滿。可走出一方小天地後,他對自信的認知受到了新的搖撼。他隱隱覺得自己的自信還不是真自信。這之後他知道,真自信不是“初生牛犢不怕虎”,也不是讓自己像氣球一樣鼓滿脹大,而是對全域性有清晰的認知——不僅要知道自己的“駕馭力”何在,還要知道自己的“無法駕馭”何在。
1983年赴武漢長辦調研
變 奏
站在大師林立的“研究殿堂”裡,席酉民親歷了系統決策的方方面面,收集、總結和發展了關於三峽工程建設的42個方案。基於理論研究與經驗總結,席酉民完成了碩士學位論文《大型工程決策與分析》,並出版了專著,相應的多項省部級國家獎勵也水到渠成。深入複雜大系統的協調論證裡,席酉民看到一項工程決策中超越科學理解的“非理性因素”,比如論證過程中許多爭論實際源於部門利益導向,而非科學或工程本身的問題。在技術問題之外,認知、方向、利益和價值觀念的齟齬也造成一種成本巨大的“內耗”。這是人們很難在工程表面看到的複雜性。手邊似乎已有很多理論工具,研究組也力圖顧及系統的各個層面,可為什麼科學設計還是解決不了衝突、扯皮和內耗呢?
問題出現,解決問題。困惑越深,越要研究。第二個機會恰在此時來到。1984年,西安交大獲批成為中國首個管理工程博士培養單位,汪應洛老師成為博士生導師,建議席酉民繼續讀博士。在出國學習和留校讀博的抉擇間稍作猶豫後,席酉民又為自己作了一個“系統論證”後的決策:繼續在管理工程領域深耕,把“內耗”問題理解得更透徹。
剛開始讀博,席酉民又遇佳機,進入中南海,在國務院發展中心參與南海石油開發的重大決策論證。幾個國家級大專案的決策研究,讓他有機會深入地觀察“內耗”,思考消減它的方法。這時候他意識到,在複雜的系統裡,人、社會、文化和心理等因素對系統的運作影響重大。因此,他的認知和學習之路有了新的變奏。“本科時候學習物理學,基本是邏輯的訓練。到碩士念系統工程,是學會站在一個更大的、更宏觀的系統角度去把握和駕馭邏輯。而且不止於邏輯和系統,還要把一件東西變成現實,具有實際操作能力。”如果說物理學階段是要一個音符一個音符地理清旋律結構,那麼系統工程階段則是要學會辨析交響曲的組合變奏。再到博士階段,席酉民將研究的目光投向音樂背後的人—作曲者、演奏者、指揮者和觀眾,由此發展出一套“和諧理論”。
如果回到我們提出的“闡釋之徑”,就會發現孫少平與席酉民的許多相似之處:都出身陝西農村,熱愛閱讀,渴求知識,嚮往更廣闊的世界。高中畢業後,孫少平在村裡當教師,後來又去黃原做煤礦工人,成為礦工組長。雖因礦難毀容,孫少平還是拒絕了留在縣城的機會,再次回到了礦區。
在孫少平的人生敘事結構中,“探索”是重要一環。探索往往是向外的,是發現新的可能性,是對固有事物的小小反叛,是帶有冒險性質的生長。鏡子的另一面,席酉民也經歷了這樣的旅程—在探索中生長、返鄉、出走、走上更寬闊的探索之路。在問題沒能滿意解決之前,留下。在農村的生活中,他們已經顯示出與農村“脫嵌”的傾向。這個脫嵌不是深惡痛絕的割斷,也不是昆德拉定義的“背叛”,甚至不是放棄,而是一種在城市化程序中被不斷篩選而形成的“出走”。
1987年獲博士學位後與導師汪應洛院士合影
02
主題
ZHUTI
音樂復調,指的是兩個或多個聲部(旋律)同時展開,雖然完美地結合在一起,卻仍保留各自的獨立性……它們只是由一個共同的主題聯在一起。但這一主題上的統一,在我看來足夠了。
—— [捷克]米蘭·昆德拉《關於小說結構藝術的談話》
席酉民的人生是“復調”的,他做研究、辦企業、創教育,用許多人生副本織連起豐富的人生宇宙。然而問題不在於這些角色都是什麼,而在於這些不同聲部共同為什麼旋律服務。席酉民的人生主題是什麼呢?
對存在的探詢
“你想活成什麼樣的人?”三十歲時,席酉民已經可以確定地回答這個問題:要成為一個對世界有積極影響的人。三十歲時,現在許多還在做研究的人自己尚且還是學生,未見得能立刻回答這個問題。而三十歲的席酉民,已經有了自己的學生,在“摺疊度”頗高的青年時期,已經把這個問題反覆討論過了。不待人問,就已經有了成熟的模型。
昆德拉談小說創作時,談到“主題”,認為一個主題就是“對存在的一種探詢”。這個探詢是透過反覆對一些“主題詞”進行審視、分析、定義、再定義而形成的。引申到人生的邏輯上看,每個人大概都有自己的“主題詞”——幾個根本性的定義語,不斷與之互動的場域。“影響”便是席酉民的一個重要主題詞,他在“研究”“教育”“管理”等眾多場域中不斷地審視、定義它,使它能夠描出“席酉民是誰”的輪廓,也讓“席酉民何為”不陳自明。
“我一路走來,想來想去覺得沒什麼太多後悔的事,路就是這樣走的。醒悟得稍微早點,你會走得更豐富多彩一點。”因為醒悟得早,席酉民深感“到處是機會”“能做的事太多了”。有這麼一個主題在心,每一次選擇的“扣題”,都是他對人生觀的反覆觀照。
1984年接觸大型工程專案,又讀博,席酉民已經從求學階段轉入了工作狀態。能做什麼?或者說,要做什麼呢?想多去大工程平臺實踐,也想留在學校任教、深耕研究。趕上“公司熱”,還想嘗試去辦企業……隨著全國改革開放的深入,經濟之外的各個領域也逐步跟上節奏。席酉民一抬頭,滿眼是機會。不著急寫文章,先做了再說。於是,三個方向齊頭並進。
但是,究竟哪個是實現願望的更好路徑呢?席酉民在眾多方向中抓住了“教育”這條主線。
1993年,席酉民接任西安交大管理學院副院長,次年就開啟了大刀闊斧的改革。有趣的是,這不是一次“力挽狂瀾”或“挽傾頹之勢”的改革,而是一次在現狀還不錯的基礎上開展的改革—面向未來而非現狀的前瞻性改革。“大刀”首先揮向學科的組織架構。原本的“管理”和“經濟”兩個系被打破重組,形成八個新的系作為學術單位,行政權力收回學院,讓資源在全院實現統一調配。這個調整不僅更適應學科特點,更讓學科建設和教育這個最重要的任務迴歸院系辦學的焦點位置。為了釋放教職工的潛能、打破因人設崗的情形,席酉民又舉起“闊斧”讓全院教職工“同時下崗”,進入學校人才交流中心,在年薪制的安排下重新設計所有崗位和薪酬。總之,引入市場機制,提升員工的積極性。
變革的決心下,處處是舞臺。為了促進院內教職工和師生間的相互瞭解,席酉民在院內專門安排早餐。為了減少不必要的會議冗餘、提升會議價值,會事先徵集、確定議題,控制發言時間,透過各系間的創新競爭來鼓勵變革。用席酉民的話來說,就是“年年折騰,在折騰中前進”。
大大小小的變革行動並不都是一帆風順的,推進中總會遇到問題。這就又回到席酉民一直關注研究的“內耗”問題上來:為什麼本來經過科學設計的專案總會出現各種扯皮和內部消耗呢?人事改革中,有人拿的獎金多,有人拿的獎金少。拿得少的人抱怨,認為系主任不公平,不給他安排任務。席酉民去問系主任,系主任則說他確實不想幹,而系主任又怕得罪人,沒有上報這個情況……人的複雜性給變革增加了諸多不確定因素,席酉民只好面對問題,一次次改變,一次次完善,直到解決問題。
不僅變革已有的系統,還要開拓新的發展空間。這是席酉民一貫的前瞻性。1996年,為培養更多管理人才,西安交大牽頭、眾多高校聯辦的“陝西工商管理碩士學院”正式成立,時任陝西省省長的程安東任院長,席酉民任常務副院長。對這個特殊的、全新的辦學模式抱以很高的期待。用一個學位的名字來命名一個學校——這是陝西工商管理碩士學院的創舉。但這所管理學院不能給畢業生學歷證明,教學成果要完全放到市場中去檢驗。
1998年,席酉民擔任西安交大的副校長,分管的卻不是教育或研究,而是學校規劃、建設和後勤業務。“大教授分管後勤”,似乎不是一個“最合適”的安排。但研究管理的席酉民深知,“管理者不能選擇問題,只能面對問題”。問題來到眼前,就要準備應對。
雖然不是“主流”業務,後勤仍然為席酉民提供了一片管理實踐的天地。改革後勤業務部門,席酉民規劃的主題是“為大家搭建一個長期的事業平臺”。一個處於大學架構“邊緣”的團隊,怎麼確立自信心?席酉民的邏輯依然是:首先把事情做好。如果能收到積極反饋,自己也會幹得起勁兒,就不會再懷疑自己,不會覺得自卑。為了解決部門間協作扯皮的問題,席酉民上任後成立了五個“處長協調小組”,協調主任輪流坐莊負責,為了公平,抓鬮排次序,按季度輪換,把大家的“主題”擰成一股繩。越來越能看出,席酉民的制度變革思路,深處總是用機制來梳理人的關係。
“他們本來就不錯。”經過改革,後勤運轉越來越順利。但這種順利不是用“辛苦”換來的,而是讓體系自身發揮作用,把隊伍盤成了活水。不知是不是物理學的啟示,席酉民做事時總要找“更省力”的方法。
大刀和闊斧揮了十餘年,中國社會迎來新變化,世界教育也到了轉型的關鍵期:國際政治經濟形勢動盪複雜、全球市場競爭日益加劇,技術變革對教育的影響不斷深入……人類社會對知識的需求面臨巨大轉變,傳統教育正規化迎來新的挑戰。然而在席酉民看來,教育機構對新形勢的應對顯得被動,突發的、未知的挑戰到來時,整個系統潛在的問題便迅速暴露。
這已經不是解讀“使用說明”的時候了,而需要製作新的“配方”。
新配方
2003年,國家出臺了《中華人民共和國中外合作辦學條例》,恰逢西安交大與英國利物浦大學間一直在醞釀開展教育合作的願景。機遇和條件兼備,西交利物浦——這所獨立法人的中外合作大學於2006年在蘇州創立。
從西安交大來到西浦,51歲的席酉民一下從“體制內”出來,成了教育“創業者”。這個決定仍然經過他的系統論證:作為國際學校,西浦是“在地國際化”教育實踐的良好“試驗田”,它能夠整合全球資源辦學,空間很大。另外,全世界進入了一個重新定義和塑造教育的時期,如果能抓住機會,形成一份變革的方案,不僅對中國,對世界教育都可能是一個很大的貢獻。席酉民要嘗試製作他的“配方”。
我們嘗試用這樣幾個關鍵詞來理解這份方案的“主題”:
世界公民。在席酉民看來,西浦的目標是將學生培養成“世界公民”——面向未來的,有想象力、有創造力、有資源整合能力、能夠創造新生活的人。世界公民首先是自立的,有獨立的“自我觀”——用席酉民的話來說,就是“面對那麼多誘惑,如何承擔獨立生存的責任”。為此,西浦開設一門專講人格的課,首先培養學生的自我管理能力。
有了人格的基礎支點,如何在一個複雜的世界裡做成一件事呢?創業教育課是世界公民培養體系裡的另一門重要課程。在席酉民看來,大部分學校的創業教育都在培養“創客”,而他眼中的創業教育應該是培養學生在複雜世界裡做成一件事情的能力和眼界。這個定義決定了創業教育課的基礎性,因此它也是西浦的一門公共基礎課。席酉民在考慮西浦的教育設計時,一定先去尋找行動背後的價值。首先不能空想,其次要創造性地做。
兩套規則。作為中外合作大學,西浦必然要尋求兩種文化體系的平衡融合。席酉民天性中的反叛精神讓他慣於“挑戰”僵化的現狀,但又讓他反過來對“規則”有了更深入的理解。在變革的語境下,“制度”幾乎成了某種貶義詞——代表陳舊的、不合時宜的,或是僵化的約束。“但很多規則、制度和約束其實不是壞事。”
既然身處一個確定的空間,得知四壁的界限,那麼儘可藉助這空間發揮價值。硬規則要遵循,且不是形式上的遵循,而是一定要搞明白規則設計的初衷、背後的含義和意義。比如為什麼要軍訓?為什麼在理工學院也要開藝術課?“兩課”怎麼上得好?深入理解了規則存在的根本原因,才能給“硬規則”賦予應有的意義,與之和睦相處。
生態。為了實現教育願景,對佈局的設計也是席酉民要站在頂層細細考慮的。在他的描述中,我們能看到這樣一個不斷升級、增值的佈局:
1.0模式,要升級傳統的專業化精英教育模式。
2.0模式,根據人工智慧時代的需求,培養有想象力、有創造力、有資源整合能力、能夠創造新生活的人。這種人才是真正的“六邊形戰士”,即在各個維度上都有相對均衡的能力表現,具有跨界的、融合的素養積澱。這就要求在教育端實現“融合式”佈局。對此,席酉民在西浦的做法是用行業整合專業知識,讓人才紮根在具體的行業場景中,打破傳統學科院系間的分割壁壘。
3.0模式,穿越組織邊界營造未來生態。如果說2.0是對各功能細胞的堆疊,那麼3.0可能是真正的細胞融合。在數字化和網路化面前,組織邊界近乎透明。席酉民想,遵循人類創造美好未來的共同天性,協同合作、資源共享一定是屬於未來的基本概念,那麼穿越組織邊界就是一個更理想的生態藍圖。圍繞某些產業主題,西浦牽頭營造了數個創新創業的生態,支援學習者按興趣終身學習,透過校、產、社互動幫助產業升級,促進社會進步。
在西浦的生態佈局中,作為教育的重要部分,基礎教育、新職業教育與高等教育並駕齊驅,只是前兩者是透過合作伙伴關係探索促變。
2010年 席酉民與利物浦大學校長Howard Newby和常務副校長Patrick Hackett在西浦校園
管理教育的“臨床性”
如果以席酉民的佈局體系看當下的管理教育,那麼我們的院校還停留在1.0模式。按專業培養本科生,在當下和未來環境下,這些畢業生一定會遇到巨大的就業挑戰。
那麼管理學院到底應該培養什麼人?怎麼培養?復旦大學管理學院首任院長鄭紹濂教授曾說,管理專業畢業生若選擇去企業,那麼最好的崗位就是廠長辦公室。也就是說,未經實踐、又無特定行業的專業技能,管理學本科生成了“無根萍”,似乎能做些工作,實際卻並沒有參與企業生產和經營的條件。席酉民所說的“專業教育”,大概也是基於同樣的問題—這樣培養出來的學生很難是未來的好管理者。
那麼,這種專業性的學院還要不要存在?席酉民認為它們是可以存在的,只不過要轉換培養目標:應當培養專業領域的專家,而不是實踐者。還在西安交大管院的時候,席酉民就已經停止直接從高中生中招收管理本科生,而是從其他專業三年級選拔適合學管理的學生。在他的定位中,管理本科教育是為管理有關專業培養後備人才。
席酉民曾發“狂言”,說“管理學院最重要的改革就是要‘消滅’管理學院”。當然不是真的取消管理教育,而是要變革教育模式和理念。以往的思路是,給缺乏實踐經驗的學生教授現成的理論,這成了他們進入企業、接觸真正的管理工作前的“預備培訓”,還需要企業的“再教育”才可能成為合格的管理人才。這樣的培養弊端往往顯於鄭紹濂之所說的“廠長辦公室”中,本質還是知識和認知規律脫了節,離開了管理的現場、理論的土壤。而有效的管理教育,或許就是調整兩個步驟的順序,即席酉民提倡的2.0模式——建立行業學院,把管理教育融入行業教育,重歸土壤。
管理教育的場景在變化。在席酉民看來,紮根土壤的管理教育與醫學教育是相似的,一定是“臨床的”“實踐的”。面對一個醫療問題,各方專業人士組成綜合團隊“會診”,是一種基本的組織形態。席酉民在西浦實踐的“產業家學院”正基於這樣的思路:重塑大學的社會職能,融合各類產業資源,打造政府、產業、社會、大學深度融合的生態。在一個生態系統的支援下,“會診”團隊進入企業判斷佈局,最終形成更整合的方案。
03
耦合
OUHE
這是一本寫了將近70年的小書!
——《管理何為:一個“理想主義”踐行者的人生告白》席酉民
訪談快要結束時,突然看到席酉民桌上的一株小盆栽。植物品種辨識不出,倒是在花盆上看到一個類似圓形的圖案,旁邊寫著“和諧”兩個字。這才發現原本打算大問特問的“和諧理論”話題,還沒沾邊呢。
拿起《管理何為》尋求參考,又發現在這本“小書”裡,席酉民雖然自己總結出了“和諧理論”,卻沒有限於框架性的闡釋,而是讓“更具質感的經驗文字”自然流淌。於是恍悟,原來已在故事的許多細節中與“和諧”擦過肩了。
“順利”的迷思
在席酉民的復調樂章上,我們似乎沒有聽到太多的跌宕起伏,也很少戲劇性的低谷和反彈。甚至連《管理何為》的章節標題都充滿了對人生的良好控制感:
初出茅廬 觀釁而動
上下求索 銳意改革
揚帆起航 開疆拓土
感嘆呼之欲出:這樣的人生未免太順利。尤其是回顧人生早期的幾個“恰好”:初中畢業恰好高中教育恢復、積累了足夠社會觀察和經驗需要升級認知時恰好恢復高考、恰好考進了曾去參觀過的大學、恰好碰上三峽工程等一系列大專案的機遇、恰好趕上國內第一波管理工程博士點設立……更不用說隨後的次次機遇,簡直“如乘春風”。
隨改革開放一路成長的席酉民,確實遇到了好時候——這是時代的“和諧”。和上一輩人不同,他的眼中處處是機會,許多事可為。但在這許多事中,他選擇的未必都是十分想幹的[想想看,考研之前他還不知道系統工程(管理)在幹什麼呢]。比如李政道的物理班很吸引人,但是難度也確實很大。相比“死磕”這個選項,席酉民選了另一條更穩妥的路線。如果當初真的“死磕”,不知今天聽到的會是什麼樣的故事?也許成就了一個更令人讚歎的“跳躍”,也許增添了一點戲劇性的跌宕。
“不是我喜歡乾的事兒我就不幹了嗎?實際上,在任何一個時代都可能不存在你想幹的事情,但總會有許多你乾的事情。”席酉民的基本邏輯是,在現有階段把能幹的事幹好,機會才會來。這也是《管理何為》的副標題的邏輯:是一個“理想主義者”,但不是空想家,後面還要加上“踐行者”三個字。
把理想主義和踐行融合平衡,是席酉民的第二層“和諧”。許多人問他,教育家、管理學者、企業家……這麼多身份,這麼多角色,如何平衡?在席酉民眼中,這些角色都從屬於一個有機整體,並不是相互割裂的,都統一於“一個主題”。
“一個主題,兩條基本路徑”是席酉民追求人生主題的方法論。“一個主題”指的是某階段、某情境下的工作重心和核心任務。求學階段,這個主題是“獲取知識、開拓視野”。研究和實踐階段,主題又進一步明確為“給世界帶來積極影響”。不管是學者、教師還是管理者,席酉民對世界的認知、處理問題的方法論始終在主題的統攝之中。“兩條基本路徑”則是達成主題的基本手段:一是“諧則”,即藉助已有的人類知識和經驗工具能夠實現的科學設計和最佳化;二是“和則”,即調動人的能動性和創新精神來“相機行事”的方法。席酉民把圍繞一個和諧主題、兩個機制發揮作用的過程稱為“和諧耦合”。這個動態變化的力量,也是當下慣談的“領導力”的一部分。
然而人類已有的知識和經驗是何其紛繁、讓人目不暇接?怎麼就能在萬般林立的“誘惑”中保證不跑偏、不去抓住那些似乎更顯“誘惑”的“主題”呢?
“世界上的資訊和知識太多了!”席酉民早期經常講一句話:一個人真正的自信就像大樹,你要知道哪根枝上需要增加一片葉子,哪邊還需要抽出新條。這是席酉民系統思想的又一例證。學了物理學,又學了系統理論,還學了管理學,更學了“人學”,這條從理性邏輯到系統思維再到人文視野的認知進路,組成了席酉民知識之樹的主要枝幹。這枝幹也是“主題”,讓他知道自己摸索的方向。當資訊從四面八方湧來時,他能夠快速意識到哪些東西可以捕捉,哪些東西則可以視而不見。
“樹”是人類對知識形態的最經典想象和隱喻之一。我想起曾在另一位老師那裡聽到的另一比喻——怎麼判斷你把這門課學到了呢?當你隨便拿起某一個知識點的時候,你發現你抓著的不是一顆葡萄,而是一根串著許多葡萄的枝條,一拎,整串葡萄都能拎起來。現在一對比,兩種理念都是系統哲學的形象運用。用“和諧理論”來解讀,也算是發揮“和則”的作用來促進與“諧則”的耦合了。
現在再回顧那個“人生順利”之嘆,或許可以有一些新的認識了。所謂“順利”,也許是一種敘事策略,也許是一種故事構型,還可能,是一種經過和諧機制調整後的良好結果。在席酉民的劇本里,很少有“一頭熱”的衝動,但不乏“我就要試試看”的韌勁;少見“非如何不可”的執拗,卻常有“如何更省力”的靈活。用當下青年熟悉的語言來說,人生系統就是一場開放世界中的策略遊戲,到處都是探索點,到處都可能隱藏機會,“任何東西都值得critical thinking”。把主題和方法理順了,也許所謂“順利”也就水到渠成了。
人生系統的魯棒性
在《管理何為》的自序中,席酉民談到天津大學張維教授,說他笑稱自己像是在“月亮之上”,言下之意是有幾分“理想化”。但席酉民不害怕被說成是“理想主義者”,因為他總要用實際行動去抹除它“不切實際”的貶義。
這麼多“順利”,這麼多“讚歎”,面對年近七十的席酉民,我又想“找點茬”,問他人生中有沒有過遇到瓶頸、對手頭的事感到倦怠的時刻。席酉民略作思考,只幾秒就搖頭說:“還真沒有,我永遠充滿激情。”尋找“衝突”橋段的企圖失敗,我這個不到而立的人感到被驚訝噎住了。我怎麼時常覺得對生活缺乏激情呢?
看我驚訝,席老師笑了。我恍惚看到他所說的所謂“真自信”。我不確信能否在三十歲的席酉民臉上也看到這種神色。我甚至想,怎麼可能一點不倦怠?也許只是選擇不說罷了。難道真的像昆德拉所說的“復調音樂家”一樣,“以對位的、水平的構思,減弱節拍的重要性”,把節奏中的細膩起伏都化約了嗎?
回過神來,席酉民已經談到“積極心理學”。他說人遇到困難常會覺得害怕,害怕有陷阱,害怕掉進陷阱。越是害怕,就越可能走錯位置,反而真的掉進陷阱去,成了“自我實現的預言”。積極心理學不是雞湯學,而是告訴你存在另一種認知方式——讓思考前置於情緒,先去想怎麼安全繞過去。我頻頻點頭。想到那些覺得失色失溫的時刻,往往真的是把情緒擺在了思考前頭,讓恐懼攫住了心智,而忘記自己本來是多麼有能量的人。
魯棒性。我忽然想到這個複雜系統領域的概念。“Robust”有“強健、強壯的”“結實、堅固的”“強勁、富有活力的”和“堅定、信心十足的”幾種含義。在複雜系統語境裡,魯棒性指的是系統承受故障和干擾的能力。從這個意義上看,也許席酉民並非沒有過一點點倦怠,而是在強健的“魯棒性”作用下,始終沒有脫離系統的安全範圍,因此也就讓那些細小的波動顯得微不足道了。
深圳大學的韓巍教授在序言裡也曾發出感嘆:“當年的席酉民與路遙筆下的孫少平何其相似。”這種相似不僅是一個時代群體命運的相似,還有個人品性的相似,對知識的渴望的相似,對正直踏實的堅守的相似,對超越“平凡世界”的激情的相似。
從追著光成長到成為“播光”的人,曾被生命饋贈照亮的席酉民找到“教育”這面帆,並揚著它航行過數十年旅途。他想把東方智慧帶到世界,想用好的教育照亮更多渴求知識的面龐,想更勇敢、更充滿激情地從確定的、熟悉的生活主動走向未知。如果故事間可以相互接續,那麼彼時空的孫少平是否也將借這航行駛出礦區,被託舉到更大的世界呢?
《管理何為:一個“理想主義”踐行者的人生告白》
席酉民 著
ISBN 978-7-301-33127-9